第18章 醒來
醒來
面對清絮壓着火氣的質問,少女避開後腰傷口半靠床榻,冷淡的視線在她與衣服之間又一個來回,仍舊紋絲不動,大有一番的确如此的意思。
清絮無言了片刻,本想說“我并非你的奴婢,豈能供你呼來喝去,假使是因傷痛不能自行更衣,那也該有個煩請幫忙的說辭”,但她在與少女無聲的對峙中鬼使神差地敗下陣來,忍氣吞聲,拿着連夜改短的衣服上前一步。
倒不是自甘卑微,少女的氣質着實有些特別,她卧坐床榻,面唇蒼白,一副虛弱姿态,少年之齡,眼神卻已有了處變不驚的意味,這反差促使她身上萦繞着無法言明的神秘與高貴,清絮被她非是睥睨的目光仰視,甚至生出自己低如塵埃的感覺。
好似自己不侍奉她怎麽都說不過去。
這時,鹿仞出現在門前,隔壁觀音奴的屋中也有了起榻的動靜,清絮應是先将梳洗所用之物為她準備好才過來的,往日亦如是。
早晚栉沐之事自有仆人婢女侍奉,主人家怎會親為?但夫人嚴厲,不允許觀音奴事事假手于人,她在母親的教導之下勉強學會了如何照料自己。
“小娘子休息得可好?”
鹿仞大步走進去,彎腰将食盒放在案上,滿面笑容向少女問道。
見到這身材健碩的昆侖奴,少女神情幾無變化,點頭,口中稱了一聲謝。
清絮入內即将大致情況與她說明,她心中略有些數,知道自己脅迫他人不成反倒為人所救,那就不當是先前那個态度了。
“昨夜你劫了我家小主人,以致氣氛劍拔弩張,但我觀你不像壞人,這其中興許是有什麽誤會,如你遇到甚難處也可直言。”鹿仞說,“我們不妨坐下來,吃些東西飽腹,慢慢說。”
少女撫了撫手背上過了一夜仍未消退的齒痕,想起自己被他家小主人緊抱着腰,寸步難行,好不容易甩開,又被叼咬得痛叫止步,心中對劫人一說實難茍同。
鹿仞忽而又道:“小娘子氣度不凡,也是金銀玉山裏頭溫養出來的罷?清絮,煩你之勞,為其更衣。”
他這麽說是自己先交了個“底”,想哄騙少女也放松警惕言明身份。
有仆從婢女,又有武藝高強的昆侖奴,說是普通人家恐怕無法取信于她,但只說金銀玉山,究竟巨賈富庶之家或是簪纓望族,你自個兒猜罷。
鹿仞想着她才清醒不久,短時間內即便編了謊言也未必天衣無縫,趁此之際交談交談,恰好可以使她吐露一些實情。
衣服鞋襪逐一展于床邊矮幾,清絮本就在做這件事,不大明白他啰嗦這句作甚。
卻聽那少女掩唇咳嗽一聲,一改适才等着人侍奉的作風:“不必麻煩,我自己來。”
鹿仞與清絮獨留給她一室,掩門而出。
她有這更衣的空當,莫說自己為何流亡塞外,又何以深夜劫人,只怕祖宗三代都能敘說得滴水不漏。
“她自己一個人在裏面,要是逃了怎麽辦?”清絮不放心道。
原本就不想帶她一道上路,逃了諒她也不敢再來,鹿仞道:“豈不更好?少個麻煩。”
他回頭望了眼窗紙,揉着毛躁的腦袋,哀嘆一聲:“中原人狡猾如斯,小孩跟小小孩竟都不好對付。”
又悄悄瞄了眼拿着個油餅在啃的清絮,同情道:“倒是也有傻的……”
少女穿襪穿鞋,身着單薄的絹衣走到案邊水盆前,洗臉淨手,随即再用帕子一點一點将水漬擦幹。
她動作時有緩慢,一來是有意為之,需要拖延時間,二來是身上頗多創傷,痛是其次,更怕傷口頻繁綻裂影響愈合,黑衣殺手随時可能襲來,如無自保逃生的能力豈不危險?
待前頭諸事做完,少女又走到床榻前,将清絮給她的衣服翻來覆去地揉了幾遍,終于面露為難。
布料粗糙,也幾無衣飾,是用價格低廉的草木植物染制的婢女青衣,她不僅沒穿過,因衣服制式不同,好像也不大會穿。
綏朝服飾制度等級分明,天子宗室,諸公九卿,進士平民,從衣服顏色再到所用布料乃至身上毫不起眼的佩飾,都有森嚴的着裝規定,稍有逾制便面臨被人檢舉判刑的風險。
公主平日着燕居服,逢盛典穿禮服,騎射蹴鞠有胡服,出嫁戴翟冠更翟衣……就拿最簡單的燕居服來說,又細分為春夏縠紗所制長裙短裙,秋冬長短襖子,無氣候限制的直裾深衣等等,是一類舒适方便的衣物統稱。
即便這樣,燕居服穿起來依然裏三層外三層,或系蹀躞帶或束絲縧,佩美玉戴釵環,有時也會像男子一樣以簪束冠。
僅靠一人之力很難穿戴整齊,休說自己更衣了。
晨起時,宮人低眉垂目,端着銅盆與一應栉沐之物魚貫而入,高舉于頂,她通常只需長立于殿,雙臂舒展,自有宮娥內侍躬身服侍,長裙委地,周身上下無一道衣服褶皺。
矮幾上擺放的衣服簡直粗陋不堪,她竟一時不知從何穿起,拎起來細細端詳。
窗紙模模糊糊映見輪廓。
木盤裏置備着另一件絹衣,她先将身上又沾了些許血跡的衣服脫下,介于性別模糊與少女初潮之間的年歲,曲線流暢的身體,雙臂與腿部在動作間不時冒露幾根稚嫩的青筋,埋在白皙光滑的肌膚之下,未顯得半分猙獰,反而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與力量感,襯得她好似風聲如濤的竹林裏至為青嫩也同樣堅韌的竹節。
脫衣,再穿衣,她将動作放慢,這稍稍滞緩的舉止愈沉靜如畫卷,細細品來,竟已有了風流蘊藉的端倪。
陽光鋪灑,臉上纖細的絨毛畢現,少女将更衣的困窘抿進薄唇,捏着衣角咳嗽一聲,向屋外示意:“我好了。”
再進得屋中的已不只方才二人。
食盒中的蒸餅與羊肉湯依次被端出來,擱置于案,鹿仞與清絮跪坐兩側,其餘人等仍候在屋外。
觀音奴猜想少女更衣之後又變了模樣,否則進屋時清絮何以驚得訝異一聲,這引得她愈發好奇,究竟生着怎樣一張臉啊?
“照你所說,昨夜實屬無奈之舉,我與我家仆從也未有人受傷,就當沒發生過罷。”
觀音奴今日仍是一身胡女服飾,寬袖用金線松松勒在手腕上,小臂至肩膀處垂下了圓鼓鼓的紗料。
鹿仞聽着直嘆氣,這少女果真編了一套有頭有尾的故事出來,說她家裏也是做生意的,半月前随着父親從于阗馱運了幾車美玉,想到碎葉城賣給中原的玉石商人,哪知途中遭遇沙匪,阿爹被亂刀砍死,她僥幸逃出生天。
她想去往碎葉城尋親避難,卻苦于沒有過所,見他們也是長安人,便動了歪腦筋。
“我家裏也是做生意的,也要去往碎葉城,這般湊巧,我可以幫你。”
少女深深看着她,知道她又在騙人,心說那便互相騙罷,于是順着演下去:“需要我做些什麽?”
餘下,便由鹿仞來說。
觀音奴摸索着進食,一口蒸餅一口湯,細嚼慢咽,吃相講究。
“做戲?奴隸?”少女眉眼之間隐有幾分不悅,呵笑一聲,“誰的奴隸?”
眼中似有無形的殺氣,清絮坐在她身旁禁不住往旁挪了挪,鹿仞陣腳被她眼刀子剜得一亂,咳嗽着,給觀音奴使了使眼色,竟忘了她眼盲。
鹿仞:“……咳咳!”
又拙劣地咳嗽幾聲。
觀音奴并未走神,她揣摩着少女的口吻,察覺出自己被其低看,很有幾分不舒服,且放下碗筷,擦拭了嘴,撐地起身,撫了撫衣襟,正待開口,卻聽見窸窣的響動,那少女作對似的,也跟着站了起來。
“要我為誰奴隸?”少女本想揚起下巴以眼風看人,這般對視卻發現根本用不着。
她的聲音自高處響起,觀音奴不服氣地踮了踮腳尖,稍仰頭:“我。”
身高不夠,只能負手在後,強撐氣勢,即便面色與聲音都平靜,卻愈顯得一張臉蛋擺滿了被人嫌矮的委屈。
鹿仞與清絮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這一瞬,少女目光深邃,難見其底。
握手作拳,隐忍了她在母妃靈前還學不會忍讓的情緒,甩了甩婢女青衣根本甩不起來的窄袖,空落落坐下,卻不忘反唇相譏以贏回一局:“李三娘,敢問你幾歲了?”
觀音奴不知她何有此問,一面撫着裙角也入座,一面躊躇道:“至冬月,八歲。”
隔着案幾,少女險些将喝進嘴裏的羊肉湯嗆咳出來。
七歲過半……就這個頭?
“怎麽了?”觀音奴懵懂問道。
少女的眼神憐憫得令人生氣,得虧她此時見不到,将溫熱美味的羊肉湯咽下,心說這李三娘家中必不會缺衣短食,七歲了還這麽矮,說不定是天生的不足之症,也是可憐,我別再刺激她了。
“咳,沒什麽。”
兩人填飽了肚子,清絮将案幾收拾,鹿仞從懷裏摸出那張木質面具,将自己的考慮說了出來。
困境在前,連奴隸都被迫當了,少女已不覺得這面具還有什麽不可戴在臉上的,從善如流道:“可以。”
鹿仞道:“便先請小娘子戴上試試,背後繩索不知松緊,如不合适可再調整。”
她一手将沿小孔而出的繩索牽至腦後,另一只手扶着面具兩頰往上推,面具的邊沿恰好扣在高挺的鼻梁間,露出下巴和嘴唇。
觀音奴想起來問道:“一直沒問,你叫什麽?”
骨節已見分明的手搭在面具邊沿将其扶穩,一雙沒什麽情緒的眼睛隔着面具望向她的“主人”,她懶洋洋扶着案幾,嘴唇稍稍勾着将騙人進行到底:“沈三。”
發燒整夜的李懷疏将要醒來,她倏然從旁握緊了不知何物,欲借力将沉重的眼皮撐開。
沈三,她在夢裏是否呼喚了這個名字?不能再昏睡下去……
好像有人喊她,是誰呢?
過了許久,她緩慢睜眼,還未徹底清醒,有道熟悉的聲音先響起來,竟一語道破她的身份:“李懷疏。”
不是真的買她當奴隸呀,只是演戲,不然進不了城。
李·觀音奴·限定皮·槐樹:你才侏儒症!發育遲緩不可以嗎!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