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奴隸
奴隸
驿舍簡陋,無垂紗帷帳,也無半寸屏風,男女大防當前,兩個仆從不便入內,守在房門外,低聲議論着些什麽。
“鹿仞,她傷得厲害麽?”
觀音奴在席上跪坐,聽着藥婆與清絮忙前忙後的動靜,她不清楚情況如何,鼻間嗅到的血腥味又好似更濃了幾分,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已然陷入昏迷的少女被翻過身,無知無覺伏在榻上,腰背間被劃開一道的口子不知幾時裂了開來,從她緊緊纏裹幾層的衣服布條裏滲出鮮血。
她無意識地握住藥婆的手腕,蹙着眉,斷續地嘶了幾聲,傷口疼痛似是一陣一陣的,她有時忍得住,有時忍不住。
觀音奴覺得自己身上好了大半的鞭痕也随之隐隐作痛起來,她滿心關切,只恨自己眼盲,又向鹿仞問了一遍。
鹿仞是異邦人,入府為奴多年,已被中原風俗教化,知道男女之間多有不便,但中了這次調虎離山之計,不敢再離開觀音奴半步。
小主人就在榻邊近處眼巴巴地等候,他随侍在旁也只得背過身去,不回頭便是了。
觀音奴年歲小,但鹿仞并未将她視作懵懂無知的稚童,回想方才場景,認真道:“應該只是皮外傷,沒有及時塗傷藥,失血過多,兼之她腹中缺糧少水,與奴交手時耗盡體力,才會暈倒。”
他頓了頓,以餘光瞄向觀音奴關心得皺成一團的包子臉,驀地覺得很有必要自辯:“奴不曾傷她。”
“那她可有傷你?”
“也沒有。”鹿仞說,“她身手不錯,雖然受了傷,也自知不是對手,但功夫仍然使得很清白俊郎,不曾暗算偷襲,即便後來亮刃也只為逃走,似乎不願意傷人。”
觀音奴點點頭,放了心,沿着他所答又琢磨起旁的事情。
一路走來,她凡問起什麽,鹿仞知道便答,不知道也只說觀音奴勤敏好學,且拿筆将這諸多問題記下,待入了碎葉城,見多識廣的老夫人可為你解答。
無論是在他的故鄉或是中原,男子習文從武,立鴻鹄志為社稷臣。
而女子大多被困閨閣,穿針引的那根線便是她們要走的路,高坐繡樓,被俗世的眼光刁養得漂漂亮亮又風吹就倒,像是商品一樣被父兄待價而沽,等長到适宜之齡便嫁為人婦,經天緯地之才困在後宅也淪為争風吃醋的心眼,是豔本俗詞裏的座上賓,青史留不住名姓。
鹿仞依稀曉得觀音奴将來走的不會是這樣的道路。
還在長安未出發時,鹿仞曾向夫人表明自己的隐憂:“觀音奴頭一次出遠門,怕是對什麽都好奇得緊。”
言語間直達下限,康瑤琴免得啰嗦:“便是青樓妓院,酒樓賭坊,她想去什麽地方都可,你們保她周全,不必阻她。”
鹿仞:“……妓院?”
“咳,就是平康坊那樣的地方。”康瑤琴面色自若地解釋。
平康坊,長安繁華之地,也是妓|女彙集之所。
這麽說鹿仞便明白了,夫人時不時會從口中冒出些他們從未聽過的字詞。
“等回來她便再無肆意玩鬧的資格,且縱她些時日罷。”
夫人教子的确不走尋常路,觀音奴此去複返恐怕是更加沒好日子過了,鹿仞默然,應喏而去。
近來大夫時常出入府中,家令也在着人準備喪事,康瑤琴親生嫡出的二郎命已危矣。
她卻仿佛習慣了養不大孩子,幾無傷心表露,仍是整日拿着戒尺盯着女兒讀書識字,與之前疼寵兒子的婦人判若兩人。
不僅玄眼天賜天收,李氏一族還被人下了血咒,詛咒盡覆族中上下男子,嫡支最先應驗。
府君李元昶的一妻兩妾為他生下三子一女,大郎胎死腹中,四郎去歲溺水而亡,如今二郎也卧病在床,日漸消瘦,不出意外便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
傳言與從小養在夫人身邊的七娘有關,但具體因由誰也無法述盡,都是道聽途說。
再如何開枝散葉也難逃詛咒屠戮,諸人心如明鏡,李元昶要麽從外借子混淆血脈,要麽只能将家業傳給女兒。
趙郡李氏這樣的世家大族信奉的是孔孟之道乾坤之說,女人相夫教子,不該有權柄。
李元昶豈敢愧對先輩,從外頭認養了個幼子,莫說血脈,連姓氏都毫不相關,哪知才入宗祠拜過祖宗,邁出門檻即七孔流血死去,比卧榻不起的二郎死得還早還蹊跷。
兩難之境成了別無他選。
觀音奴遲早要坐上府君的位置,去肩負起應盡的責任,在族人不盡信的目光中,以女兒的軀體也去支起這幾百年來未曾坍塌的天地。
真到了那日,區區家法又算得了什麽,那些疾風驟雨的鞭子不過是她逆風執炬途中最溫和的荊棘。
鹿仞已将她當作未來的府君來服侍了,不以年長者自居。
等上好藥,藥婆與仆從先後回屋休息。
清絮倒水回來,屋內一大一小兩個木頭似的人令她十分頭大,直愣愣地守在榻邊,那少女是能好得更快還是醒得更快?
鹿仞是為了盡責倒也罷了,她想過去好好與觀音奴說道說道,在府中歇得晚是夫人布置的功課多,出門在外,功課也停了,為什麽還熬夜?小孩子休息不好可是會長不高的!
她将銅盆放好,邁着大步走過去,卻聽見觀音奴與鹿仞在談論要事。
“觀音奴可想好了?”鹿仞望向床榻,“她身份不明,帶在身邊恐有憂患。”
脫下來的衣物裏外都被翻過一遍,沒有找到任何佐證身份的物件,可能是途中遺失,也可能是心思缜密,事先藏在了別的地方。
“明日她清醒,可以問她。”
鹿仞又道:“我們對她來說是陌路之人,她未必願說,說了也不見得是真的。”
兩人面前的矮幾上擱着把匕首,月光下可見薄刃鋒利,鹿仞遞給觀音奴的時候叮囑她務必當心,隔着外鞘拿着便是。
“她靴內既有利器,卻不對我用,與你周旋不過才迫于無奈亮刃,你也說她好像不願意傷人。”
“是這樣。”
“那說明她本性不壞,至少不是窮兇極惡之人。”
熬了半個時辰的藥浴,又耽誤這許久,觀音奴其實已經深感疲憊,清絮在身旁坐下,她便将腦袋靠了過去,口中繼續說道——
“她身上有傷,沒有銀錢也沒有傷藥,就這麽漠視不管,如果再遇到追殺她的仇家,還有命可活麽?”
清絮忍不住道:“未必是仇家。”
“啊?”
觀音奴再次想起母親警醒自己的貪財圖色之說,沒錢必不是貪財,卻也不是仇家……
閉着眼,睫毛顫動,沙漠夜間的風好似送來了另一道聲音。
嗓音好聽,人應該也不差。
“她生得很漂亮?”
清絮點頭,觀音奴臉頰貼着她的臂膀,感受到倏然一下的輕顫,明白了。
傷她的人十之八九是圖色。
“那就更不能不管。”
鹿仞猶豫道:“萬一……”
“萬一她是個壞人。”觀音奴接着他的顧慮說道,“那她必定對我們有所隐瞞,禮尚往來,我們也瞞着她。假借照顧的名義帶她上路,有你在她不敢亂來,也不怕她再流竄別處惹是生非,到了碎葉城,我們徑直進都督府,底細如何便交由官方盤問。”
鹿仞的職責是送觀音奴平平安安到外祖母身邊,不願節外生枝。
但細細想來也覺得這麽做沒什麽問題,将來要當府君要入朝堂的人,難得天生一顆純善之心,又怎忍遮埋。
“三娘想法周全。”
“嗯,那便這麽做罷。”
說着,觀音奴貓兒似的仰着下巴懶洋洋打呵欠,撐地起身,要去往自己那屋了。
鹿仞想起一事,将她叫住:“門卒要勘查路人過所方準通行,她卻沒有過所,如何進得了碎葉城?”
七八歲的小娘子身量相較同齡人偏矮,站起來也只平齊跪坐在地的鹿仞,母親如狼似虎的教養之下,她卻已讀過許多書,腦筋轉過幾回便想出解決辦法:“她是我才買下來的奴隸,即便沒有過所,是不是也可以進城?”
為了防止人口流失,田地荒廢無人耕種,以致糧食歉收國庫虧空,前朝建立了十分嚴密的戶籍制度,本朝也沿用至今。
奴其實也有奴籍,買奴賣奴的牙商要憑移交奴籍的過契繳納稅款,為了貪昧那點錢瞞下過契,一經發現輕則流放重則殺頭。
西域屬地不同于中原,法律體系一脈相承,但蠻荒日久,宗教教規、荒漠傳說、甚至百姓深信不疑的惡風惡俗都會淩駕于律法之上。
這裏的奴隸販賣多半是地下生意,不僅無人約束,甚至連買賣雙方的約定也常常不作數,所以奴隸可能朝侍奉一個主人,夕又被轉賣出去侍奉另一個主人。
這樣一來,給奴隸編籍成了十分麻煩的一件事,朝廷只好放任自流,在一定程度上默許了西藩自治。
奴隸麽?
鹿仞看着床榻上緊閉雙目的少女,西域奴裏倒有不少跟她一樣容貌出色的女子,但她除了漂亮以外,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氣度,不然交手時自己也不會先愣了一下。
琢磨着做了個大概恰當的比喻,像是吃嗟來之食也要旁人雙手奉上,難以言喻的嚣張華貴,這樣的形容放在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女身上竟絲毫不覺得違和,仿佛她天生就該別人仰頭去望。
她裝作奴隸能瞞過門卒?
鹿仞心說觀音奴瞎得有些不是時候,要是能見到這少女的模樣,相信她也會深感不妥。
正待去與觀音奴細說,清絮卻不準:“三娘已經歇下了。”
鹿仞只張了張口,清絮橫眉豎眼,煞有介事地比了個高度:“她七歲了,才這麽點兒,日日喝牛乳就是長不高,大夫說興許是因為休息不好。”
昆侖奴沒有長不高的煩惱,自然無法理解清絮氣從何來,視線往她掌邊一滑,又深深地盯了眼她背後那道門,對于觀音奴長得矮的說法無從辯駁,撓了撓卷曲的頭發,就此作罷。
待清絮也回到房中,走道上埋頭苦思的鹿仞忽然有了個主意。
吩咐好人守門,他到樓下與店家知會一聲,在櫃臺上取紙筆,去雜物間裝了碗桐油,又在廚下找了塊木料,就地忙活起來。
四更天,雜役起身燒水,店家也進進出出揉面蒸餅,驿舍人聲漸起。
趕早出門的商隊左一趟右一趟地裝運行李,太陽慢慢從沙丘另一頭爬上來,雲間的清輝緩緩破開晨間朦胧霧氣,鹿仞手中的東西也有了雛形。
面具放在兜裏,他拎着食盒上了二樓,卻聽見清絮有些煩躁的聲音——
“快穿上去試試合不合身呀,你愣着作甚?不會是等着我給你穿罷?”
大家聽我解釋,是回憶殺動的手,它就是剎不住腳呀……最後再來一章,就先回到現實
李·瞎得不是時候·沒見到老婆第一面·槐樹
沈令1:奴隸?呵,這輩子就沒這麽無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