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初見
初見
叩門之人是昆侖奴鹿仞,他在廚下未尋得雜役,轉而走到櫃臺吩咐店家。
忙碌整夜,店家自個兒做了碗湯餅,面上漂浮着幾片薄切羊肉,口味頗重,安息茴香下得猛,湊近即聞見一股辛辣之味。
“我那侄兒才喂馬回來,應是解手去了,我這便去為客官燒水。”
他夾了幾筷子湯餅,鹽輕鹽重也無暇去品,連着湯一起唏哩呼嚕下肚,又聽得滿臉蓄滿絡腮胡的波斯客商吆喝着要買酒,忙擱下碗來應了一聲。
鹿仞颔首,客氣道:“藥浴用水需得燒得燙一些,有勞。”
櫃面上多了粒碎銀,店家将出手闊綽的鹿仞叫住:“欸——”
一面利索地自壁櫃取酒,一面關切問道:“你家小娘子是生了什麽病?”
高大如山的昆侖奴一言不發,棕色眼睛中卻赫然多了幾分戒備,高深莫測地端詳起他。
“客官莫要誤會,附近荒蕪,方圓幾十裏也沒有一個像樣的城鎮,我略通些醫術,如就醫不便,你們也信得過我,或可為小娘子號脈診治。”
鹿仞又道一聲多謝,口風甚緊,仍不肯向這殷勤善良的店家吐露絲毫病況:“已将痊愈,不必麻煩。”
不再多言,徑直上樓而去。
觀音奴所住客房在二樓右側,前後分別是清絮與藥婆,鹿仞并另外兩名仆從。
假使樓下方言各異的行商曉得,恐怕又要煞有介事地議論起來。
這家長輩作風當真古怪,放得下心小娘子獨自出遠門,這便罷了,女孩體弱,且她生着病,婢女藥婆另居鄰室就不怕夜裏突然起病不及照料麽,是趁着府中郎君娘子都不在存心躲懶還是另有原由?
吃食及藥浴備好,鹿仞與仆從守在屋外,藥婆在浴桶旁再次清點所需之物,清絮走到榻邊将觀音奴喚醒。
只是乳名與普度衆生的菩薩沾點邊,她從容貌到性情卻天生有幾分觀音模樣,慢慢吞吞地從榻上坐了起來,揉着眼皮朦胧唔了一聲,腕上的金銀鈴铛随之發出悅耳俏皮的輕響。
眼簾半開半合,顯然沒清醒,卻不鬧半分起床氣,清絮叫她幹什麽便幹什麽。
“三娘略進些食,待會兒浸泡藥浴,身上又該疼起來了,勿要再像上次那樣體力不支暈倒在桶裏。”清絮熟門熟路地端起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觀音奴一雙眼除去賞心悅目外暫時無甚用處,沒睡醒也懶得睜開,清絮将“藥浴”二字咬得輕,卻吓得她倏然睜開了眼,好似這是十分可怕難熬的東西。
痛苦的回憶襲來,渾身仿佛有上百只蟲蟻鑽進爬出啃肉噬骨,她低頭悶了半晌,依稀聽見清絮為難地嘆了聲氣,猶豫一會兒,咬咬唇,竟善解人意地點了點下巴:“好。”
收到碎葉城獵隼千裏迢迢帶來的書信時,觀音奴才受了一場家法,傷都未好透便要啓程,更別說疤痕淡去不叫人知了。
母親怕外祖母見了心疼,便尋來一個藥婆,以性猛之藥浴強行褪去這些疤痕。
是阿爹執的鞭,鞭鞭透及肺腑,使她咳出血來,染得衣襟上雲雀口銜的六朵梅花模糊不清,自己并未犯下什麽過錯,只是懷璧其罪——
“本族凡男子可以鮮血驅動陣法開啓玄眼者即為府君,但自我輩起被仇人下了血咒,能力亦被剝奪,如今僅存你一人身負異能,以後要驅動玄眼,也必如今日一般受刑!”
“望你務必牢記,無論他日允你入朝為官或是繼任府君,實是迫不得已,莫要沾沾自喜以此為傲,朝堂之上與李氏宗祠本就不該有女人位置!”
她年歲小,哪聽懂這許多,只依稀曉得自己得到了什麽不該有的東西,這東西本來很稀罕,只因她生來為女,身份不配,得到反成了玷污。
可她仔細去想又覺得毫無道理可言,該欽羨嫉妒進而自卑自憐之人不是族中叔伯兄弟麽?
受鞭前一夜,阿爹叫乳母帶她入宮,在皇帝與宮妃面前割了她小半碗血,那是她第一次使用天眼。
過後眼睛便盲了。
舟車勞頓,他們這些身體康健的成年人都沒什麽胃口,何況是一個精神不濟的孩童。
煮得軟爛的素面勉強吃下半碗,便再進不下去。
清絮清楚觀音奴飯量,知她已盡力,沒有勸其繼續進食。
見她吃得太飽,放空似的呆呆望着前方,眼睛如一泓清泉,燭火映照之下,長似蒲扇的睫毛在眼睑處落就一片陰影,漂亮得令自己也想生個女兒,便忍不住伸手刮她鼻子,誇贊道:“乖。”
尋常主仆之間不會這般,卻是掌管家務雜事的康瑤琴育兒另辟蹊徑,與旁的母親迥然不同。
她一中原女子,家中親人喪盡才輾轉至西域長大成人,随養母游歷四處做生意,約莫從某個風俗離奇的國度學來的野路子,叫仆從侍奉小娘子不必事事畢恭畢敬,也叫小娘子不要将自己視作人上人,這世上人人生來平等,他們侍奉你不過讨口飯吃。
觀音奴呱呱墜地那年,康瑤琴借口自己生産時痛苦不堪,見着這孩子便要起夢魇,不願親自撫養,便将女兒交給了乳母。
但她生前面兩位郎君時同樣難産,仍事無巨細過問,這着實有些奇怪。
鹿仞不便入內,隔一扇門耳聞女孩稚嫩之聲呻|吟叫喚卻也深感不忍。
藥浴泡了半個時辰,很堪似再受了一場責罰,觀音奴好幾回要不管不顧跳出桶來,想到母親那張甚少對自己展露笑意的面容,先是害怕,又難過得鼻子一酸,覺得自己未免太過嬌氣,兩位兄長就很少落淚,母親不肯親近自己或許是這個因由,她喜歡堅強的孩子。
觀音奴趴在浴桶邊沿跟自己的嘴唇較起了勁,卻還是痛。
咬手腕,手腕痛,身上好似不大痛了……
到後來她已忘了自己如何熬過的藥浴。
清絮說,你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又咬破了虎口,慢慢就不出聲了,要起身時卻脫力滑進了水裏,幸好我反應快将你扶了出來,否則定要嗆上幾口水。
“疤痕已淡去六七分了,見外祖母之前再泡一次便好。”
藥婆疼惜地揉了揉觀音奴的腦袋,收拾好屋子,端着一應雜物走出去,只見兩名仆從已回屋歇息,鹿仞仍然堅守在外。
清絮将換了身幹淨衣裳的觀音奴抱回榻上,執着帕子為她擦拭額間仍自不斷滲出的汗液,心疼道:“三娘,夜裏一個人怕不怕,需我留在屋裏陪你麽?”
“怕黑。”
她眼盲,燈火通明也如置黑暗之中,捏起被子将半張臉蛋埋進裏面,想了想,又輕輕咬唇,似是怕被人聽去似的小聲開了口:“但母親更可怕。”
乳母收人錢財,大事小事都盡心盡力,康瑤琴如果一直當個甩手掌櫃興許還好一些。
等到觀音奴長到兩歲半,她子虛烏有的夢魇忽然好了,願意親自撫養女兒。這一旦養起女兒,使的仍舊是野路子,仿佛頭狼馴養崽子,并不講究循序漸進,才過半年,便命年僅三歲的觀音奴獨自另辟一室居住,不準依賴長輩。
“夫人并不在此處。”
“母親說她背後長眼,那雙眼睛可以憑空生出一雙腿一對翅膀,我走到哪兒便跟到哪兒,我要是在外頭幹壞事,瞞不過她。”
清絮:“……”
天真好騙是稚童本性,她不好戳穿,叫觀音奴好好休息,如有什麽事便出聲喚人,他們今夜會輪班守門,留了盞權且當做安慰之用的孤燈,端起銅盆起身告退。
才将房門合上便笑得前仰後合,藥婆聞聲出來,聽她繪聲繪色複述一遍也忍不住笑。
鹿仞黝黑得看不清五官的臉更是難得露出幾粒白牙。
觀音奴窗外,借兩層樓之間橫出土塊落腳的少女也差點穩不住身形。
從鹿仞吩咐燒水至今,她耐着性子觀察了許久,雖看出這昆侖奴厲害,卻覺得他未免太過謹慎,與同伴商定好了輪班時辰,卻不放心,始終不願假手于人,謹慎得幾近呆板。
站于高處,将四下盡收眼底,她沉吟片刻,忽而心生一計。
驿舍背面發出異響,連樓下的店家與雜役也驚動得合衣走了出來,鹿仞回頭望了眼并無動靜的屋內,自走道盡頭的小窗一躍而下。
少女心知他很快回返,足尖輕點,縱身上到适才所站之處,娴熟地使出鹞子翻身,靜悄悄入得屋去。
偷聽時已憑借人聲與腳步來回走動之聲大概知悉屋中方位,不必浪費時間,落地便直取床榻,在榻邊無聲無息地扼住了女孩的咽喉:“如不想死,噤聲。”
短靴中藏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她覺得用來對付女孩實非君子所為,卻忘了自己扼頸威脅的行為本來就沒那麽光明磊落。
女孩愣了一下,遲疑着點頭。
側側耳朵辨認方位,一雙過分清澈的眼睛就這麽明晃晃地送到她面前來,似模似樣地望向她,到底目不能視,睫毛便垂了下來,半遮着眼睛,應是夠不上直視。
雖然事出有因,被她這麽人畜無害地“盯”着,少女依然覺得是夜的燭光與月光明晰勝過往常,竟映照得自己愈發不堪。
她萬想不到,床榻上女孩半閉着眼卻是生出了小小遺憾。
這道聲音有些好聽,可惜見不到臉。
“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她情不自禁松開些氣力。
女孩又點頭。
“你姓什麽?”
“桃李之李。”
“叫什麽?”
“三娘。”
她早慧,出門之前母親也交代過,如遇着歹人,或是貪財或是圖色,貪財之人欲望如無底黑洞不知收斂,圖色之人往往幹的是不回頭的買賣,常常殺人棄屍荒野,所以無論什麽情況都不該輕易交底。
但這人一來同為女子,二來聽聲音且長不了自己幾歲,三來她問的這些問題無關財物……呃,圖色?也不必罷。
總之,不像壞人。
少女稍頓了頓,心中納罕她在家裏怎麽也行三,留神着屋外動靜,不耽誤問問題:“你的名字。”
女孩:“觀音奴。”
“你性命堪憂,不怕我麽?”
“怕。”
從她臉上辨不出半分懼意,少女在尴尬之中緘默了。
觀音奴板正了身子,神色也認真,一字一頓,好叫自己說的謊言顯得可信:“嗯,我十分十分怕你。”
少女:“……”
分明騙人,當我躲在窗外沒見過你真正畏怕的樣子麽?怕黑怕娘,就是不怕我?
少女被她氣得傷口痛起來,又不敢出聲,收着呼吸輕咳了一下:“你口口聲聲怕我,卻拿真假莫辨的乳名敷衍。”
“乳名是真的,我沒有騙你。”
觀音奴眼盲,五感卻比平時敏銳,嗅出少女身上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喘息稍顯紊亂,先她一步聽見鹿仞回來,思量着即便她突然發難,自己并不一定陷入險境,于是在心中敲定個主意。
她如果是好人,幫她便是施行善舉;她如果是壞人,移交官府也是施行善舉。
“你受着傷流着血,我現下可以喚人過來為你瞧瞧了麽?”
說喚人便真喚人,半點不遲疑,這誰能想得到?
少女面色一變,正要回身跳窗,女孩卻展臂将她的腰緊緊抱住。
鹿仞及一幹人等聞聲而入,見到的便是她們在床上翻了又滾,糾纏作一團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