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驅逐
驅逐
此行主仆攏共六人,除粉妝玉砌的小娘子之外,還有一藥婆,一侍奉生活起居的婢女,一身穿圓領缺胯袍的昆侖奴,另有兩個佯作仆從裝扮其實身負武藝的青壯男子。
店家在沙漠關隘之處開驿舍,迎來送往多年,任是再古怪的客人都見過。
樓下火堆旁,談笑飲酒的行商走南闖北做生意,也歷經大風大浪,見這六人入店,無甚驚奇,目光只先後在領頭的昆侖奴與小娘子身上駐留片刻,竊竊私語一番,對這行人的身份已略有幾分底了。
婆利國有部族名昆侖,昆侖族人頭發棕卷,膚色黢黑,天生神力,性情又格外敦厚忠誠。
常被南方藩國的人販子整車運送至長安,流入市集即以高價販售一空,為雇主所驅使,是為昆侖奴。
使喚得了昆侖奴者非富即貴,更何況入得店來的這名昆侖奴高大壯碩,臂如長猿,腰間佩刀,與店家敲定住宿飲食的諸項細節,沉穩細心,大約還讀過書,必定不是普通的昆侖奴。
塞外不比中原,匪徒劫道,竊取財物屠殺商隊之後即縱馬流竄,狂風埋了車轍沙痕,哪尋得着什麽線索,故而邊陲重鎮雖設都督府,也有心懲治匪亂,卻實在力有未逮。
也難怪這家長輩心大如此,七八歲的小娘子出門在外只派遣區區幾人随行——這昆侖奴實則是昭示身份的一面旗子,有眼色的人不敢尋釁得罪,沒眼色的人未必能在他身上讨得了什麽好處。
猝然出現在觀音奴房中的少女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
驿舍屋後的馬棚昏暗無光,偶有雜役提着燈籠過來給食槽添糧添水,地上又堆滿了稻草,她借機在裏面藏匿了幾近一日半。
不知附近有幾處驿舍,也不知那群狠辣的黑衣殺手會否路過此地,一直不敢貿然出來。
直至大約亥時三刻,雜役如昨日那般最後一次過來檢查馬棚,呵欠連天,腳步疲乏地踩着月色走遠。
她忖着已無多少人走動,便想沿着牆根翻窗去廚下順走一些幹糧,用竈下土灰塗黑面頰,再盜走一匹吃飽喝足的馬,趁着濃稠夜色逃去碎葉城,那裏有自己信得過的人。
阿娘死了,她竟無法送母親最後一程。
父親要遣人将她送走,一刻都不得多留。
繡着龍紋的長靿止步眼前,衣裳長垂,阻隔了她望向棺木的視線。
男人慨然長嘆,貌似寬和地給了她兩個選擇:“玉臺卿說要與長安相隔越遠越好,至南不過崖州,要麽便是西域,三娘告訴阿爹,你想去往何方?”
本朝開國曾受趙郡李氏之玄眼所惠,贏了幾場關鍵戰役,方才如願問鼎。
李氏府君憑借此等神乎其神的異能立下從龍之功,被太|祖砌玉臺,奉為玉臺上卿,如有疑而不定之事必向其垂詢,無論吉兇都深信不疑,之後歷代皇帝莫不如是。
近日,太史監夜觀天象,稱白虹貫日,帝命受親近之人威脅。
皇帝半信半疑,又命玉臺卿開天眼,原來對自己性命有威脅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女兒,她年歲漸長,相貌的确與嘉寧帝越來越像了。
她跪在地上置若罔聞,只是停下了叩頭的動作,十歲出頭的少女,生平頭一次承受至親之人死別之痛,情緒積壓在沉默陰悒的面容之下,握緊的拳頭止不住地發顫。
男人從她不發一言的忤逆中仿佛見到他們之間有一條細小的裂隙正在清晰綻開,心中不快,唇角壓下去幾分。
供案旁立着杏眼長眉的女人,氣氛僵硬如斯,她開了口:“陛下,崖州瘴氣叢生又滿地毒蟲,氣候與長安殊異,三娘去了恐怕水土不服,臣妾覺得不如去往西域。”
沉吟片刻,他或是自己也有主意,或是耳根子軟聽不得愛妃吹耳邊風,不再過問女兒想法,喝令左右:“将公主帶下去,備齊車馬,即刻前往碎葉城,不得有誤!”
先是君臣,才有父女,帝王之家談何親情?
惶惶燭火映照之下,少女淚痕斑駁的臉上浮現幾分決然,身後由遠及近走來兩個人,一左一右,甲胄行進間發出令人畏懼的颠簸之聲。
她側過臉去,向兩名奉命拿她的兵士冷喝道:“退下——”
随即起身,繞開面色鐵青的父皇,無視妖言惑衆的女人,至母妃靈前跪下叩首,将額間磕碰得一片淤青,她伸手觸碰棺木,垂首沉默片刻,閉着眼,将女兒對母親的承諾于無聲中傾訴,最後落下幾行眼淚。
兵士互看一眼,不知是否該近前拿人,見到公主撫裙站起身來,才暗暗松了口氣。
其中一人忽覺手中一輕,刀身竟已脫離刀鞘!
“大膽!逆女,你要弑父麽!”皇帝滿面駭然,強作鎮定,卻已退到了面色比自己淡然不少的妃子身後。
刀影閃過,卻只是從男人耳側割下幾條白布,她利落地翻轉手腕,刀子被輕甩至半空,薄刃微晃,即似魚兒一般游回到了兵士的刀鞘中。
前來救駕的兵士紛紛拔刀将她圍困,君命未下,并不敢真正對她如何,只得随着她轉身向皇帝走去的步伐一路跟進。
“女兒不敢。”
她走到胸脯起伏勃然大怒的男人面前,将第一條白布系在了自己臂膀,随即道:“父皇誤會了,女兒既不能在靈前為母妃守孝,也不可在出殡日送母妃入陵寝,只好以此略表哀思。”
她喚她父皇,而非阿爹,已坐實生分。
皇帝面色由白轉青,負手在後強忍怒氣,那妃子倒似覺得很有幾分意思,瞧着她走過來,将第二條白布遞給了自己:“阿娘生前待你不薄,你既與她互稱姊妹,便也該替她多上幾炷香,否則——當心她夜裏來尋你。”
“殿下這一年來長高了許多,卻果真還是小孩子,說這些可不可笑?本宮倒是盼着你母妃入夢,只怕她不敢來。”
妃子輕笑一聲,望向棺木,側臉猶帶笑意,眼神卻忽地沉靜如水,頗為割裂的反差中仿佛蘊藏着什麽,這時這刻卻無人注意。
第三條白布,她雙手遞呈皇帝:“阿娘為妃近二十載,溫良恭順,不曾做過對不起父皇的事。如今她屍骨未寒,膝下又只有我一個女兒,父皇卻因一則卦言要将我驅逐出京,我也失去了盡孝的可能,您當真舍得麽?”
皇帝神情略有松動,但登極之人心腸從來冷硬,豈會真正為她以退為進的着數勸服,他甩袖,神色不耐:“休再多言!”
但聽一道裂帛之聲,她将已經失去意義的白布甩向上空,任其飄然墜地,橫落在父女之間。
“父皇心狠無情,兒臣已然明白,但願從今往後不會再從您口中聽見母妃名字。”
她到底年少,不曉得隐忍不發的道理,只顧着逞能洩氣,卻也要為這一時痛快付出代價。
皇帝幾時被人如此劈頭蓋臉地責問,已然怒極,向殿外呼喝:“混賬!來人,将公主鞭二十,不必醫治,速速登車!”
傷痕累累,兼之心中哀痛,離京那刻她便發起了燒。
車上沒有平日侍奉她飲食起居的宮女,取而代之的是兩名肌肉強勁的男子,車簾外響着另外幾道辚辚之聲,是随行的馬車,承載着另外二十來名佯裝布衣的兵士。
這些人日夜輪班,像對待犯人一樣監視着她,也不知隸屬哪位将軍麾下,長路漫漫,竟無一人膽敢懈怠。
旨意在前,他們不曾為她請過大夫,只是見公主燒得厲害夜夜呓語,到底怕她死在半途,給了瓶軍中粗人所用傷藥,又從京郊附近的村落裏找了個手腳麻利的村婦,方便照料。
也虧得她自小習武,身體底子沒那麽虛弱,吞咽困難也逼着自己如常飲食以恢複體力,如此過了六七日,傷終于痊愈,疤痕盡褪卻需要多些時日。
路途遙遠,而她也未閑着。
隊伍中有幾人不大沉得住氣,她便以此為突破口,假意自己已誠心悔過,十分想念遠在長安的父皇,使得這幾人放松警惕與她攀談,終于從閑聊中得知一些消息,篤定了心中猜想。
那迫使她出京不得為娘親盡孝的預言雖是李氏所蔔,但幕後之人果然是賀媞!
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既要奪中宮之位,非但惠妃崔嫋是其眼中釘,母妃又何嘗不是肉中刺?
她回想起來,阿娘去世之前與賀媞的關系已不如往日,她親眼見過她們争吵幾次,吵得不可開交,賀媞欺負阿娘性子溫柔,甩她耳光解氣,阿娘心善,念及舊情,竟就那般默默忍下了。
後宮争鬥已近落幕,宮人傳言阿娘賢良淑德是中宮主不二之選,這關鍵時候她卻突然病死了——她真是病死的麽?
還有李氏……不是說族中已無人再有能力驅動天眼了,那麽入宮為皇帝演卦的人是誰?
無論何人,待她查清真相,必将親刃!
一路西行,至玉門關仍然風平浪靜,生變是在前夜。
塞外日夜溫差極大,為了驅寒,軍士圍坐火邊破例飲起了酒,才飲下幾碗便發現了不對勁,渾身綿軟,使不得力。
這時察覺為時已晚,黑衣兜帽的殺手原來早已潛伏四下,聽見裏間細作破碗為號,立時從門窗飛入,竟個個身手了得。
但從軍之人血性十足,戰死在沙場上亦可,怎能被蒙汗藥幹趴下,大喝一聲,在皮肉上劃自己一刀,登時清醒幾分,咬牙與來者械鬥起來。
半盞茶後,滿地屍首。
黑衣首領環顧四下,在角落找到了負責擒拿目标的殺手。
他鼻息已無,身披數創,卻沒有一處是致命傷,生前應是與人陷入惡鬥,而那人雖然功夫尚可,或是氣力不如成年男子,或是從未付諸實戰常有猶豫,即便竭力也未能一刀斃命。
“必然受了傷,跑不遠,追——!”
她将那群殺手視作賀媞趕盡殺絕的信號,頭也不回地奔逃。
沙漠起風猶如鬼哭,她不認識路,四下茫茫,竟也沒有明燈足以照亮眼前的路,只好忽而往西忽而向北——許是這個原因,反倒不容易被黑衣殺手覓得蹤跡。
為了避免被人沿着血痕追蹤,她簡單處理了身上的傷口,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沙地上,不吃不喝,等逃到百裏之外的一家驿舍,才終于敢停下來歇息。
這是她藏身驿舍的第二夜。
她将身體貼緊牆壁,蹲下來,沿着灰黃的牆根走到廚下那間屋子,見無人,正欲翻身進去,卻有個男人敲響門扉:“勞煩燒一桶水,我家小娘子需要藥浴。”
地道的長安官話。
有旅人是從長安來的?他們是什麽人?要去往哪裏?身上有沒有可以出示給門卒的過所憑證?
她自小居于深宮甚少出行,這會兒才想起來,如果沒有過所,即便到了碎葉城,她也進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