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過去
過去
長安與北庭相去甚遠,那時的李懷疏并未親身經歷噩夢中的場景,卻絲毫沒有影響在事情發生以後她時常被夢魇所困,那麽真實,好似就發生在眼前。
她将鮮血染就紅衣的沈令儀擁入懷中,掌心霎時被血液浸透,血越流越多,甚至在她腳下彙聚成了可怕的血泊……終于驚醒,才發覺她抱着雙膝,将身體緊緊蜷縮在一起,眼淚無聲無息不知流了多久,将衣服濡濕大半。
一切僥天大幸之心有餘悸,一切恨不就死之肝腸寸斷,都因一封軍報而起。
營帳裏的文書官不加修飾寫就露布,露布再由騎兵帶去官驿,如此層層遞達,地州驿丞各有想法也各有派系,其中不乏膽大之人,最終呈給皇帝的大多不是最初模樣。
匆忙入殿的內侍在說些什麽,李懷疏沒有用心去聽,仍着眼于她與貞豐帝的棋局。
跟皇帝對弈也是門學問,一般情況下是不能贏的,但輸得太明顯也不行,年逾不惑,貞豐帝已解決了現階段最棘手的繼承人問題,到了坐享江山的時候,不願動腦子,像模像樣地輸給他比取勝更難。
李懷疏在北庭境內布有眼線,腳力不及将馬累死一匹又一匹的官驿,不過勝在是一手消息。
即便沈令儀被放逐邊關再難返京,太子沈臯依舊十分忌憚這個比自己更适合當皇帝的異母妹妹,暗地裏自然會不幹不淨動些手腳——不管她在北庭軍營如何屢建奇功,皇帝一無所知,又有什麽用呢?
內侍的口述不僅難窺全貌,也斷然填補不了她的關心所在,是以不聽也罷。
“粟筠親率十二軍與烏傷鷹部交戰,俘斬略盡,大勝。”
本朝初立之時,北庭有十二郡,戍邊軍隊由每郡青壯兵力構成,因而得名,即便後來改制,十二郡名存實亡,北庭十二軍這個稱呼大家都叫習慣了。
棋局初見分曉,又有這等好消息,被裹在褚色龍袍之下的貞豐帝笑得見眉不見眼,正待賞賜這口齒伶俐的內侍,卻見他面有吞吐之色,似有未盡之言,又不太敢說。
李懷疏自棋甕中取一枚棋子,久懸未落,她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還有何事?盡管道來。”
“回營時,泰安公主忽然勒馬回頭,只身一人回到硝煙尚未散盡的戰場,遭了伏擊,性命危在旦夕!”
心中如雪山崩塌,似浪潮翻湧,一時之間竟辨不清究竟是什麽東西被卷送到眼前,只覺得眼眶十分酸脹。
剎那間,李懷疏只想不管不顧地奪門而出,用最快的法子飛奔去北庭。但她謀求的是天下事,牽涉之人衆多,如果事情敗露,性命堪憂的又怎會只有她們兩個?她不能這麽自私。
君臣之間隔着幾乎塵埃落定的棋盤,經年累月的重重迷霧彌漫在兩人眼前。
貞豐帝看着李懷疏,鷹隼一般的目光似要将她洞穿,身穿緋色官服的女人臉上卻沒有露出任何破綻,吃驚之餘,只略略停頓,落子之處不差分毫。
“殿下情況如何,你可知道?”
從頭至尾,她僅出聲一次,素白的臉上盡是冷靜,像為君主分憂才有此一問。
內侍不知皇帝厭棄了泰安公主,唯恐帝王盛怒之下自己被殃及,連連跪地叩頭,惶恐不安地答道:“前線未曾明說,軍報也記錄不詳。”
貞豐帝閉上雙眼,流露出懷念神情。
想起淑妃鄭毓,也依稀記得牙牙學語的三娘初次喚自己阿爹時,自己滿心歡喜,彎腰将她抱起不肯放手,胡須被咯咯直笑的女兒揪得發痛,只是笑罵一聲,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
沈令儀與嘉寧帝面相頗有幾分相似,五官才長開少許,說她是嘉寧帝轉世的傳言便從宮中流向了坊間,百姓無知,将這傳言說得仿佛帝位冥冥之中早有定論。
但沈氏的江山容不下第二位女帝,況且李懷疏用玄眼演卦占蔔,說皇三女如熒惑守心,将來必定禍國。
為了穩固儲君之位,也為了谶言不必應驗,他将沈令儀逐出長安,命其終生不能返回長安,徹底斷了她繼位的念想,覺得這才有顏面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自問從沒想過要女兒孤苦伶仃地死在外面,眼下這般情形,也只能說一句天意如此。
或許帝王一人攬盡九霄便注定孤寡,權當自己與三娘無父女緣分。
“太醫署的醫官遠水解不了近渴,北庭不是也有軍醫麽,缺人缺藥,着毗鄰地州準備,盡力救治罷。”
北境苦寒,那片不宜人居的氣候能長出什麽救人性命的草藥來?
殿中寂靜無聲,內侍不敢相信皇帝竟會如此草率地對待公主的生死,愣了片刻才應喏退下。
李懷疏下完這局棋,如往日一般拜禮告退。
規行矩步地走出兩儀殿,厚重的殿門在身後緩緩合上,那聲音好似碾在心頭,久久不息。
額間幾根青筋被激得劇烈跳動,她眼前發黑,腿腳一軟,險些跌倒在地,從旁伸過一只細膩柔軟的手,沉穩又溫柔地将她攙扶。
李懷疏面色發白,死死咬住唇間嫩肉,憑借疼痛勉強尋回幾分神智,只以為是宮女內侍,未回頭辨認,匆匆道聲多謝,撩起袍角快步走下玉階。
女人立在廊下,将身段修長面容姣好的自己靜靜站成一幅畫,望着裹帶滿身凄寒氣息的女人離開宮城,又成了另一幅畫。
她從前覺得書生誤國,所謂的文臣峻骨盡是酸腐之氣,遇到李懷疏才知,如是一身活色生香的女兒骨就另當別論了。
待草拟的旨意一發,李懷疏便将升任中書令。
多少人觊觎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她忍辱負重,除盡阻礙才位極人臣,原來也會有這麽脆弱的時候。眼角薄紅與潮意并存,仍倔強地繃着面頰不願過分失态,堪比碎了一角的神跡,不可亵渎的肅穆之餘添了幾分殘缺,反而催情發欲。
出了含光門,在朱雀大街登上馬車,眼線快馬加鞭趕到,将他掌握的情況一五一十道來。
李懷疏垂下眼睛,辘辘而行的聲音中,她緊抿嘴唇,将止不住發顫的雙手在袍袖中捏起,努力消化着字字句句,緩忍許久,半晌才問道:“你可知……她究竟何以去而複返?”
眼線猶豫了一會兒,大概是自己也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但事實如此,只好照實答道:“是因丢了一只随時帶在身上的磨喝樂。”
聽見這句,一直淤積在心間的血液逆流而上,她來不及擡袖掩唇,才扶住車壁,一口悶在喉頭的腥甜鮮血便吐在了官服絹衣上,一時竟與如血的服色成了映襯,卻仿佛不詳預兆。
“府君——!”眼線大驚失色,心切喚道,“府君還請保重!殿下在北庭氣息尚存,她雖身中數刀,但只頸間一處危及性命,天必佑之,未必會有什麽大礙。”
“屬下也深感奇怪,磨喝樂随處有賣,丢了再買便是,興許殿下帶在身上的這只磨喝樂別有深意罷。”
別有深意,能有什麽深意呢?
不過是她幼時在碎葉城贈給沈令儀的一只磨喝樂,當做臨別之禮,普普通通,沒什麽特別之處。
那時的沈令儀化名為了沈三,她們互不知身份。
玉門關以北曾經坐落着一個西域小國,其都城扼天山南北,傍碎葉水而建,故名碎葉城,是廣袤無垠的沙漠之中難得的綠洲,從高遠處鳥瞰,仿若一顆嵌在無邊沙海的翠綠寶石。
碎葉城的地理位置分外險要,是中原王朝與烏傷王庭之間的緩沖地帶。
烏傷未受教化,仍是一派野蠻作風,強橫無理,對周邊小國實施侵略吞并,縱容士兵為非作歹,致使商道屢次受阻,各國商隊怨聲連天,惹不起躲得起,只好繞道而行。
綏朝初興,承漢室遺風,呈現包容之态,國力也日漸強盛,兩相比較之後,西域國主舉國依附,願為屬國,碎葉城從此并入版圖。
高宗皇帝在幾座邊陲重鎮設置了都督府,起管理與哨所之用,建立宵禁制度,又派遣工匠加固城牆,改造坊市。
碎葉城被還原成了另一座更具有異域風情的長安城。
這裏胡漢雜居,有說胡語的漢人,也有說漢語的胡人,民風開放,商貿自由,波斯、粟特、龜茲、姑墨……諸國百姓聞風而來,生意做着做着便遷居于此。
白天,馱運着珍寶玉石與葡萄美酒的馬車絡繹不絕地來往于市集,晚上,胡姬戴着面紗在徹夜不歸的客人面前踏起了胡旋舞的步伐。
康別春是碎葉城頗有名氣的胡商,她喜歡中原文化,性格豪爽恣意,不嫁人也不生子,只有一個叫做康瑤琴的養女,遠嫁長安。
大約半月前,她寫一封信寄了過去,稱自己生了一場大病,如今病已好了大半,卻想見見外孫女。
連綿逶迤的天山腳下,人走在駝鈴悠悠的商道上渺小得有如蝼蟻,為了躲避夜裏不時出沒的流匪,只能在白天趕路,沿着鹽湖一直走,再翻過幾座沙丘,才能見到碎葉城人流如織的城門。
圓月高懸,幹燥的北風不知疲倦地刮着,累了一天的馬駒噴着滾燙的鼻息,被馭馬人往後一勒,在驿舍前停了下來。
仆從跳下馬車卸行李,領頭之人走到裝飾華貴的馬車前,隔着緊閉的車簾向內道了聲:“清絮,觀音奴仍睡着麽?喚她醒醒,下車來,去到驿舍裏休息。”
嘗試着喚了幾聲,清絮不忍道:“才服了藥,這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了。”
領頭之人默然,想起三娘身上傷未愈,便作罷,不再相勸。
清絮将觀音奴背下馬車,她個子很小,女人背負也只覺得輕盈。
在驿舍櫃臺做好登記,交付銀錢,一幹人即被領上了樓。樓下筚篥暫歇,中原客商甩袖抱出一把琵琶,水泉冷澀,銀瓶乍破,胡姬足尖點在地上,媚目盼飛,腳鈴應和着樂聲,腰肢一轉,已變作柘枝舞明快纖柔的舞步。
觀音奴入得西域即作了胡女妝飾,長發編辮,辮間綴有珍珠瑪瑙,最大最明亮的一顆紅色額飾垂墜在雙眉之間,上樓時,清絮身體輕輕晃動,她四肢所系金銀鈴铛叮鈴作響,靈動可愛。
仆從口中稱喚的觀音奴,便是奉母親之命來碎葉城陪伴外祖母的李懷疏。
半夜,她是被細微的異響驚醒的,睜開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這燭焰亮或滅都沒有區別。
但忽然到來的風聲卻聽得一清二楚,一雙手悄無聲息地貼在了她的脖頸,少女的聲音伴着起伏不定的呼吸在耳邊響起:“如不想死,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