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破綻
破綻
是歲入春以來頻頻落雨,那傳信的小黃門多了個心眼,往腋下夾了把有備無患的傘。
才至半途,風聲漸起,烏雲蔽日,陰了一陣,天地間随之織起了細密的雨線。
他行色匆匆走在廊上,只顧着傳信,又帶着傘,對這耽誤人幹事的天色無牢騷可發,周遭避雨的宮人卻苦着一張臉閑聊,約莫是在說雨下得頻繁,恐要遭災。
鬧水澇了,有司自會赈濟,奴婢管得着什麽?
等來到廊外階前,風吹歪了傘,雨淋濕了衣肩,逼得小黃門東倒西歪躲到檐下。
不過這片刻,雨聲如濤,遠處一片丹楹刻桷的建築物像泡在雨裏似的,遙遙一望,幾呈沆砀之貌。
他登時也發起了愁。
真遭了災,沈令儀這個時候應在召集朝臣商量對策,未必有空聽他胡說八道、誇大李侍君病情。
愁眉苦臉的小黃門來到兩儀殿,拜過立在殿外的魏郊,敬稱道:“內侍監。”
既然魏郊都候在外面,那就說明殿內已屏退無關人等,興許正說着要緊事,自己果真進不去。
駱方交代之言猶在耳畔,李識意也确實病了,不算欺君,小黃門硬着頭皮向魏郊說明來意。
那夜沈令儀與李識意究竟聊了些什麽,魏郊不得而知,但他親眼見到段績連夜入宮領了暗訪的差事,這李識意恐怕與別的侍君不大一樣,無論大事小事,務須慎重以待。
他隔着窗紙朝內望了眼:“稍後我自禀明,你且回去罷。”
殿內開着幾扇小窗,潮冷氣息已侵入四處。
都水監所繪圖紙被鎮尺壓着,大風吹來仍掀起一角,莊晏寧扼住官服寬袖,鎮尺拿起又放下,将亂飛的圖紙壓好,看着被沈令儀劃了一道圈的洛州:“臣願前往赈災,但陛下無名目派遣,中書令及其黨羽也必阻撓。”
如今的中書令是博陵崔放,而非趙郡李懷疏。
沈令儀稍一頓,手中筆擱下,反問她:“崔放什麽事情不阻撓?”
她離開長安去往北庭時,崔氏已沒落,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崔氏尚未死透,朝中仍有子弟勉力撐着門庭,崔放便是其中之一。
這幾年間他通過結交文人,舉薦士子,與崔氏另外幾人裏應外合,竟悄無聲息地建立起了紛繁複雜的關系網。在朝有政績,在野有名望,中書令一職空缺,他順理成章地填補,崔氏又如燎原一般獨占世家鳌頭。
莊晏寧猶豫道:“臣略有耳聞,崔放施壓給了宗正寺與禮部,要他們盡快梳理當年嘉寧帝冊納皇夫的禮制。”
她本稱崔放為中書令,沈令儀直呼其名,便也效仿。
宗正寺卿沈淳如是沈令儀的姑姑,她自己至今未嫁娶,好意思催人。
禮部尚書丁憂,不在長安,副手乃侍郎李硯,他是李懷疏的旁支堂兄,被家中長輩教得一身迂腐氣,家裏的小娘子早到了啓蒙的年齡,仍整日在府中憨玩,而同歲的小郎君已入了太學,其對女子當政的态度可見一斑。
“卿家監察百官,十分盡責。”沈令儀輕叩桌案,似笑非笑。
莊晏寧:“本分使然。”
“這麽關心朕的婚事,莫非你也有意?”
“陛下幾次三番……還請慎言!”
莊晏寧心中微震,她跪坐在矮案的另一頭,立時坐直身子端正身形,與沈令儀隔開距離,像是着惱得很,臉已氣紅。
手邊茶飲盡,沈令儀唇邊笑意漸隐,淡淡問道:“知道為什麽是你了麽?”
戍邊五載,她的人半數在軍中,赈災之事不便調動武将,的确是初初即位,但她并非無人可用。
尚書左仆射鄭儲是她沾了血親的叔父,門下侍郎賀敬中亦是她名義上的叔父,刑部侍郎陳霭原是北庭十二軍的副将,此外,今年春闱的進士無門無路者莫非不願入彀天子?
既然如此,赈災之事又為什麽偏偏是我。
莊晏寧凝神去想,已明白過來:“臣說的不全對。”
君臣較量自古有之,長期的權衡沒那麽好做,太松不行,太緊也不行。
稱帝以來,沈令儀已退讓幾回,假使崔放仍不知好歹步步緊逼,那她眼前這位女帝既不是乳臭未幹的沈緒,也不是優柔寡斷的沈意。
對諸人眼中得位不正的沈令儀來說,既然京中有南衙衛軍、京外有北庭十二軍可供驅使,那麽法家治世未必是下下策,只要她一聲令下,崔氏府邸即可被踏平,阖族也将血洗殆盡。
這道理崔放自然曉得,所以他也在等待一個契機,無關緊要之處不再幹涉沈令儀的決定。
“唯有臣去洛州,崔放等人才不會相阻。”
崔放一黨巴不得繼續敗壞沈令儀的名聲,更希望她派去的人赈災不力,致使民怨沸騰難以平息。
升任禦史是破格,才不過幾日,巡撫赈給權也賜予她,這就不是破格了?
但沈令儀要的就是破格,一面是對莊晏寧明目張膽的偏私,一面是順應太後的意思納侍君,全當她是濫情無度的昏君才好。
“待明日早朝借風向自薦,便會有人附和,回去收拾,準備動身罷。”
沈令儀輕撫衣服褶皺,低着頭,長睫半遮了眼,仍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仿佛她從未陷入受權佞脅迫的處境。
又向莊晏寧道:“還有一處你說得不對。本朝禦史的監察權不限于長安,對地方官員也有效,春風俗,秋廉察,派你去赈災怎會無名目?”
“去禦史臺都學了些什麽?将相關法度寫上二十遍。”
莊晏寧自知理虧,沒法辯駁,應下了。
欲起身離開,卻被沈令儀叫住——“洛州盤踞着一只地頭蛇,你此去不會順利,朕已派宗年帶一隊人馬暗中緊随。”
“中郎将戍衛宮城,豈能……”
“宗年已不是左衛中郎将了,不日,玄鶴衛将複設,他另有職位。”
莊晏寧眼波顫動,面露詫異。
嘉寧帝所設玄鶴衛十分特殊,是十六衛之外的第十七衛,經費花銷出自天子私庫,不受兵部轄管,也無人知道具體編制。
許多不便明面上處置的人與事,玄鶴衛皆可代勞。
無律法約束,又是背地裏行事,其手段自然十分殘忍,綏朝首位女帝便是用這鐵血手腕鞏固的政權。
然而,天和帝奪政登基以後便将玄鶴衛封藏了。
大雨将天光也奪去,燈架上的蠟燭在風力助燃之下已去大半,殿中陰沉沉的。
沈令儀先她一步站了起來,側過身去,模糊的輪廓映于牆壁,字句卻清清楚楚地敲擊在她心頭:“在洛州一無所獲,玄鶴衛第一個拿的人便是你。”
之所以派人暗中緊随,一則是協助,二則是監視,她也算是知曉了沈令儀韬光養晦的秘密。
如洛州之行鑒她無用或是不忠,尤其是後者——沈令儀也不會再留她。
莊晏寧去後,沈令儀走到案邊,彎腰拾起一本她已翻過無數次的冊子。
段績已将暗訪所得事無巨細記錄在案。
她拿着冊子,很快就翻到了自己留有記號的那幾頁。
仆從說,李識意快醒來時冷汗涔涔,面白如紙,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楚,反倒不像餓暈的人。
李識意的貼身侍女玉芽說,七娘醒來以後與從前不大一樣,變得冷靜寡言,也許是姐姐猝然死了,遭受刺激所致。
沈令儀将這幾頁看了又看,片刻後才合上了冊子。
李識意,當真是李識意麽?
“陛下,适才清涼殿有人來禀,李侍君已摹臨好五十遍帖子,不過她身子骨弱,已累病了。”魏郊入殿後沒有貿然出聲,見她在想着李識意的事,這才張口。
弑殺賀媞不成反将自己弄得連連咳血狼狽不堪,李識意體弱之說,沈令儀不疑有他,無意識地摩挲着手邊冊子,聲音沉下去幾分:“病得如何?”
“說是病得有些厲害,發燒,燒得人都糊塗了……”
等不及魏郊說完,沈令儀倏地自坐席上起身,徑直去向殿外。
魏郊自伺候沈令儀以來幾時見過她這般步履匆匆方寸大亂,一時竟在原地愣住了。
沉璧一面追,一面呼喝宮人備好輿駕,才出中庭,卻見沈令儀已走到了殿外,她不管不顧地步入雨幕中,使人牽來青海骢,翻身上馬,甩鞭疾馳而去。
這背影端的是……
“十分潇灑漂亮。”沉璧由衷評價。
魏郊慢她幾步趕到,累得氣喘籲籲,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漂亮什麽……這背影,遭瓢潑的雨一淋,分明就……”
剩下的他沒膽子明說。
這背影分明就很慘,還頗有幾分自作自受的味道,既然會心疼,也明知李識意是個病秧子,當初又何必懲罰她?
沈令儀卻不這麽想。
李識意生病了,這個時候的她應該很脆弱,體力不支,昏昏沉沉,堪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面對自己的誘導盤問,她還能再次築起警惕防範的壁壘麽?
茫茫大雨中,她夾着馬肚,腰背稍前,雙手緊握缰繩,以奔行的姿态馭馬在宮道上,任由馬蹄踐踏起的雨泥污了自己衣衫。
李識意的臉與李懷疏的名字輪番浮現在眼前,像不肯停歇的滂沱大雨,那夜你來我往的交鋒也随着回憶暴露出值得深思的端倪。
如果能夠印證最匪夷所思的那個可能,那她願意承認如此失态的自己是心疼。
不多時,沈令儀下馬,入清涼殿。
見她面色發白,渾身被雨澆淋得濕透,迎夏與駱方等人吓得夠嗆,趔趔趄趄地引她先去更衣。
稍事休整,沈令儀自行去往寝殿。
身上穿着李識意的缙雲色長裙,短了一截,自熏籠上取下來時,她先輕嗅過,淡淡藥味裹着陌生熏香,聞起來是微微發苦的,與期望尋得的含蓄冷冽大相徑庭。
裏間的咳嗽時斷時續,似有呓語,聽不真切。
屏風外,沈令儀止步長案,摹臨的書貼才展露一角便吸引住視線,待蹲下來逐字細觀,得其形也只得了五六分,遑論風骨了。
她垂了眼,掩去幾分失落,卻忽地有人輕聲喚她:“沈令儀……”
初次見面,不用敬稱,第二次見面,甚至直呼帝名。
沈令儀蹙起了眉,大概是因她沒及時應聲,又聽見了時至如今已不會再有人對她喊的——殿下。
動情,纏綿。
眷戀不舍。
心跳驟然如鼓,沈令儀大步繞過屏風,帶着一陣勁風走過去,拂開帷帳,單膝跪在床榻邊,一把扼住了李識意的咽喉。
她簡單更衣,未經梳洗,潮寒之氣浸骨,扼人喉管的手冷得青白。
被她鉗制住的李識意單衣淩亂,病體散發出高溫,像架起了火要将她蒸透,汗水濡濕鬓發,潮紅之色從輕薄的肌膚中破出,自頸間至臉龐,無一幸免。
兩具從未有過交流的軀體因扼頸而短暫相連。
一人無情侵略,目光凜冽,一人被迫仰頭,艱難喘息,白與紅,這副素極也豔極的畫面明明什麽也沒有,卻催動得周遭倏然幹燥,仿佛有甚無形之物将要燃燒起來。
強烈的反差侵占了視線,沈令儀仍不為所動,輕易将綿軟的李識意锢到了床板上。
“你究竟是誰?”她逼迫她入瀕死之境,要她理智全無,交代自己迫切求知的一切。
沈令儀握着脆弱不堪的脖頸,緩緩收緊力道,李識意無法動彈,呼吸也随之被一縷縷剝奪,她狠狠地咳嗽起來,發懵的眼神變清明幾分。
口鼻翕動,胸腔也猛然鼓顫,兩手虛弱地覆在冰涼的腕骨上,往外使了幾下力。
李識意求生的本能已被激起,沈令儀心知該繼續逼問,目光卻被她臉上淚痕膠住——被死死扼住脖子,她的眼淚仍蓄在眼眶裏将落未落,那麽這些淚痕是早便有了。
沈令儀想起來,回頭望了眼幾步之外的千佛屏風。
她既然躺在床榻上,又隔着一道屏風,不該見到我。
所以,無論是沈令儀或是殿下,她都不是真正在叫我,而是做了夢?夢見了什麽才會哭成這樣,甚至,那夢裏也有我的存在……
因這刻猶豫,沈令儀稍稍松開手。
李懷疏燒得渾渾噩噩,倏然間的呼吸不暢迫使她自噩夢中醒來,喘息,咳嗽,薄弱的蝴蝶骨一次次向後磕碰,直至如今,也沒有徹底清醒。
仍然受迫,仍有性命之虞,見到那只扼喉之手,李懷疏卻不在意似的将視線越了過去,輕咳幾下,呆呆地看向沈令儀露在衣服外面的頸間暗痕。
沈令儀順着這道目光放低了下巴。
只見李懷疏伸出手,将要碰到這道陳年舊瘡時又發着顫收了回去,仿佛覺得自己不堪,不配。
被世人以為佞臣,衆叛親離,好友割席,她沒有落下一滴眼淚。
風雪肆虐,跪在庭院中受鞭百下以贖罪過,肝膽俱裂的痛楚中,她趴伏着隐忍,滿頭大汗,也沒有落下一滴眼淚。
疤痕進入眼底的這剎那間,李懷疏目光中雜糅的情緒悉數褪去,只餘下疼惜,她輕輕嗚咽着,口中說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