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守候
守候
太醫署隸屬太常寺,與太常寺轄管的另幾個衙署一道坐落在皇城東南,京郊辟了良田幾百畝作皇室藥園之用,也歸太醫署管理。
這日,太醫令召集所有醫官開會,商議月底對醫學生開展季考的內容。
同吏部铨選官員有升有降亦有調一樣,通過正規考試進入太醫署的學生并非從此高枕無憂,在入學期間,他們要不斷經歷月考、季考以及年考,成績優異者經太醫令考核過關則升任醫學博士,具備官方出診資格;成績平平者繼續學習,至第七年,如清考仍然不過則視同末等生,将被太醫署除名。
後者離開太醫署以後或是轉業或是私開醫館,即便醫術平平,流入民間依然是難能可貴的醫療資源。
季考從來都是由太醫令出題并任主考,開會只是走個過場,諸人都在考題上簽過字,便交由書吏謄寫密封,以示考試公正紀律嚴明。
身為太醫令的寇芝例行部署了下個月的幾件要事,也少不得警醒屬下醫官恪守醫者本分,不要借職務之便攀附貴人。
說者未必有意,近來頻繁出入清涼殿的孔曼雲卻聽者有心,半盞茶不到,生動表演了何為如坐針氈。
及至廊下會食的氣味飄了過來,寇芝見大家都坐不住了,便大發慈悲放了這些被五髒廟拿捏的後生,咳嗽一聲,面色不豫道:“孔曼雲且留下,其他人走罷。”
同年進入太醫署的陳穎初給孔曼雲遞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拂袖而去。
孔曼雲性格爽直是出了名的,不必寇芝說什麽,她便近前一步,口吻憤慨地自辯道:“太醫令,下官不曾攀附貴人。”
“那你與清涼殿那位李侍君究竟是何關系?”寇芝示意孔曼雲在對面坐下,又從旁拿過一個小巧的食盒。
“你這嗓門是比我還大,外面風言風語的那些人,你也一個個這麽當面嚷過去?”
“不要一言不合就發脾氣,坐下來,慢慢說。”
會食是給各衙署點卯官員準備的公務用餐,寇芝自然也有一份,但她年逾五十以後飲食清淡不喜葷腥,也無意給廚下的夥夫添麻煩,常常自備飯食。
寇芝自食盒中取出一飯一菜一湯,竟置備了兩副碗筷,這哪是聽者有意,分明兩者兼有。
孔曼雲哭笑不得,也只有道聲多謝,舉筷吃了起來。
“我自貞豐年間遷任太醫令,除了管理太醫署以外只為皇帝行醫問診,前幾年因聖體沉疴,你們又都不成氣候,竟忙得一年到頭也沾不了幾回家,連家裏什麽時候辟了塊菜地出來也不曉得。”
寇芝一改方才訓斥人的嚴厲口吻,十分平易近人:“如今清閑了些,我回家也會幫忙刨土施肥澆水。”
“農耕之事從前在鄉下常做,也不知是享福的日子過久了還是歲數大了,不過幾畝菜地都累得人夠嗆。”
孔曼雲心說難怪這些食材如此新鮮,原來都是寇芝家中自産,說起種地,她恰好有樁見聞要分享:“最近有個耕地傀儡,城裏不少人家圖新鮮買來玩,哪知道那家夥真能下地務農,而且一個傀儡能頂兩個人力,只約莫成人膝蓋那麽高,也不知道內裏機關是如何運作的,實在奇妙。”
寇芝聞之一笑:“又是偃師堂的産品?”
偃師堂名曰堂,實則是個商鋪,也有人說偃師堂從前不做生意,是與軍器監類似的一個地下部門,産出之物不供民生專供戰場。
或是吐氣成焰的機甲獸,或是日行千裏不費糧草的機甲馬,甚至是進可潛入海底退可浮于海面的機甲蛟龍。再勇猛的血肉之軀也難敵這些不怕刀劍斧錘的非人之物,偃師堂的存在為當時的中原政權威懾了蠢蠢欲動的草原部落,随之坐享幾十載太平盛世。
從前是多久以前?又時值哪個中原政權?
沒人說得清楚,于是也只能當做下酒的談資,說過便罷。
“近來醫學生備考,我也見到針科的有些學生在用銅人試針。”寇芝道,“那些銅人等身大小,經絡完整,穴位精準,更令人訝異的是——如若施錯了針,穴位周邊立時會出現反饋,雖然不如真人,但比起一動不動的銅人要好太多。”
寇芝說到這,頗有幾分英雄遲暮的陰影覆在心頭:“我年逾五十,在太醫令的位置上也做了很多年,眼界不如你們年輕人開闊,想起陳穎初曾經向我建議購置楓葉銅人,當時不以為然,如今不得不為此自慚形穢。”
世間善作機巧之人不在少數,偃師堂為了避免參差不齊的僞造物流向市場毀了聲譽,最後一道工序便是镌刻楓葉。一枚普普通通的楓葉,從不同角度觀之葉上脈絡竟千變萬化,至今無人仿造得出,久而久之,楓葉便成了偃師堂的代名詞。
寇芝不知銅人有無別名,便以楓葉為名區別于普通銅人。
“上官自謙。”孔曼雲停筷,以示恭敬,“每逢洪澇必有疫,洛州邸報未至,您先圍繞疫病防治出了季考題目,足可見醫者仁心。”
“我不過是做我該做的罷了,學生出的那些治疫防疫的藥方也不一定能帶去洛州。”
寇芝嘆了聲氣:“那巡撫赈給使一來履歷淺,官威不足;二來是個有姿色的女子,到男人堆裏不定得生出什麽事來。”
“強龍難壓地頭蛇,更何況不過是只乳虎,也不知陛下是怎麽想的,竟選派了這麽個年輕人。”
她忽而一頓,深知不能再妄議下去,話鋒一轉:“說回你,清涼殿的李侍君與你是舊識?何以生病那日專程請你出診?”
孔曼雲被問住了,不知從何說起。
在甘露殿為李懷疏醫毒的那半個多月,不說與其相交莫逆,因時日短淺也談不上深情厚誼,但的的确确對這位朝野皆知的權佞另眼相待,也為她身中奇毒無藥可治的結局大為惋惜。
是以那日李懷疏将重生之事相告,孔曼雲震驚之餘只有高興,這才明白自己已将其視作朋友,她為人熱忱,無論隐瞞還是幫忙,都當場應下。
寇芝問的這個問題,她沒法如實回答,但也明白太醫令是為自己着想。
當即起身,退後幾步,鄭重一拜:“下官與李侍君只是朋友,下棋認識的,無一字是欺騙。”
寇芝知她秉性,便信了,仍告誡道:“即便如此,待李侍君病愈,你也不必常去請脈,徒惹非議。”
如果是純粹将女人視作藥引的嘉寧帝,那麽孔曼雲無論去多少次清涼殿都不會有瓜田李下之嫌。
寇芝近日耳聞了陛下的諸多動靜,不禁也覺得冊立皇夫一事須盡快。
新帝雖勤勉卻耽于情事,洛州災情如果得不到緩解,民怨沸騰,有心之人必定借此制造當今德行有虧才遭天譴的輿論,朝堂恐要生亂。
“雖然病愈,但還要施針。”孔曼雲未敢起身,跪禀,“李侍君雙腿癱瘓多年,病這一場卻突然有了些許知覺,應趁此時繼續施針才……”
寇芝道:“你拜的是醫科門下,針法還是陳穎初精通些,她去施針便可。如若清閑無事,便趁這幾日出太陽領着學生将樓閣裏的醫書拿出來曬曬。”
太醫署分醫部與藥部,醫部又有醫、針、傷與咒禁四科,孔曼雲出身醫科,陳穎初出身針科。
寇芝所言屬實,她不敢再辯,領命而去。
那夜過後,沈令儀小動作不少,但并未再來。
先是恩允康瑤琴入宮與女兒相見,又是送藥材補品,生怕旁人不知道清涼殿的李侍君寵冠後宮。
李懷疏猜想沈令儀是在以她作餌,為愈演愈烈的傳言助焰,使人以為女帝殺伐果決只是沙場遺風,終究是個容易被感情牽絆腳步的女兒家,既已洞察弱點,又何必深懼?
孔曼雲倒是說,登基大典臨近,洛州澇災久無音訊傳來,這邊才劃出銀錢修繕堤壩,那邊兵部又在詳列軍費開支,戶部尚書立馬出列哭窮……陛下禦極萬方,實在有太多事情等着她處理。
駱方也聽兩儀殿的內侍說,陛下常常通宵達旦,都水監、工部、兵部官員與三省長官也跟着一起熬,早朝時暈倒了幾個年邁的老臣。
李懷疏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澄澈的茶水倒映出面上幾分譏諷笑意。
她聽衙署名字便能猜出是哪些人,老奸巨猾,需他們拿主意的時候暈一暈,要得罪人的時候暈一暈,暫時辨不清風向也先暈一暈——跟她那夜一樣是裝暈罷了。
想到沈令儀雖然熟稔這些老臣的爛德性,卻要盡顯仁君關懷,左一句卿家辛苦,右一句卿家保重,李懷疏便忍不住輕笑出聲。
孔曼雲來這一趟并非對寇芝陽奉陰違,而是有事相告,第一件便是自明日起陳穎初代她過來為李懷疏施針。
個中因由自然隐去不說,李懷疏卻注視着她,無聲間了然關礙所在,歉疚道:“是我考慮不周。”
“怎麽什麽都瞞不過你?”孔曼雲望了眼涼亭外畢恭畢敬的宮人,低聲道,“你這人心思太深,想這麽多怎麽就不想想你自己?”
之所以配合李懷疏演這出戲,也是知道以她的性情必然是深思熟慮過,不會使自己罪犯欺君。
孔曼雲無謂地聳聳肩:“這些流言蜚語對我沒什麽影響,年初家中便為我尋了門親事,對方是做藥材生意的,也算門當戶對。”
李懷疏道聲恭喜,又少不得逗趣幾句,面對屆時赴宴吃酒的邀請,她卻不知自己那時還在不在人世,在孔醫正往藥裏加一味黃連的威脅下只得先答應,心裏則盤算起要送什麽禮物。
下一件事則關系到廢帝沈緒與宮變那日被李懷疏送出宮的恩師黃自新,孔曼雲見她氣色較之昨日稍緩,但覺得她還是多休息為好,于是簡要說明了兩人情況。
如同所有無能保有江山的帝王,沈緒退位以後被賜予了昌邑王的虛銜,困于鹿池,吃喝不愁,也有宮人服侍。
“至于你那恩師,黃自新醒來本想不管不顧地回去,便是陛下不殺他,他為了成全自己忠烈之名,只怕也要在先帝靈前自盡——幸好你叫馬夫先繞去通義坊接了家眷,他被妻兒所絆才不得複返。當今登基以後,他不願為官,告老還鄉了,作為當代大儒,倒是頗受淮南一帶士子敬重。”
李懷疏聽罷,在輪椅上整袖,向孔曼雲鄭重一拜。
她生了張別人的面孔,孔曼雲至今難忘初次見到李識意的那日,一雙眼将天真爛漫诠釋到底,其他五官本也十分标致,在明眸映襯之下卻乏善可陳。
是以最初她不肯相信李懷疏坦誠相告之言,直至這雙眼睛漸漸被許多心事纏繞,連氣質都變得清冷淡然,少女不食煙火的淳樸反倒成了殘留之物。
相識太晚,孔曼雲不知李懷疏是否從小性情如此,但心中仍舊不适時地湧出些許難過。
“太醫令廚藝不錯,食材也好,可惜吃得太素,我這會兒又餓了。”孔曼雲眼巴巴地看着李懷疏,“聽說李夫人近幾日總入宮,她從家裏給你帶什麽好吃的了麽?”
李懷疏默然片刻,引得孔曼雲愈發好奇,催促她快說,卻見她側過臉去,又咳嗽一聲,一副再難替家母遮醜的模樣,輕咬下唇又松開,在孔曼雲期待的目光中尴尬道:“她只會吃。”
湖心亭建在海棠園中,與濃豔欲滴的花樹互襯為景。
駱方往湖中倒了一簍紅尾鯉魚,迎夏還說等再過幾日要鏟淤栽蓮,春賞海棠,夏有菡萏水蓮,秋白菊,冬素梅,侍君足不出戶也可覽遍四時景色。
也許過不了這個春天,我便要踏上輪回道了。
謝浮名約她亥時相見,約莫是七娘的魂魄有了消息。
昨夜,一個巴掌大小的紙人不知從哪個狗洞潛入宮城,身上被樹枝草葉劃得七零八落,乍一眼還以為是奇醜無比的窗花生了腿會走路。
紙人與李懷疏對視一眼,薄薄的下巴費勁地沖硯臺努了努,李懷疏會意,将案上硯臺拿到了地面,只見紙人單支着條腿,将另一只腳尖伸進墨汁裏,單腿蹦到近處開始落筆,如是四五回,像模像樣地寫了一串字。
她似乎十分嫌棄自己身上沾了墨汁,低着頭将藕斷絲連的右腳在地上揩了又揩。
李懷疏笑了一聲,輕輕拎起紙人還算完好的胳膊,使她站到案幾上,用絹帕替她細細擦拭起來,又從壁櫃中取了瓶漿糊,任由紙人懶洋洋卧于懷中,修補她破破爛爛的紙軀。
“在想什麽?”
李懷疏回神,微微愣住:“陛下?”
視線随着沈令儀在對面入座的動作下移,她不禁問出口:“陛下何以來此?”
沈令儀着了身月白底的長裙,金龍壓線的廣袖曳地,她低頭整了整裙角,使環佩吊垂,發間墜飾的翠羽明珰在日光下輕輕顫動,再擡眼時,那道如水的光影掠過挺秀鼻梁,修長勻淨的手支起白皙面頰,另一只手輕叩桌案,悠然笑道:“等天黑,候一縷游魂。”
沈令1: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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