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雙誓
雙誓
鐘鳴在洗手臺漱口又洗臉,洗不掉腦海中那一束四照花。花瓣邊緣已經發黃,和廟街夜色裏的不一樣。
周識做起警察也和在廟街時不一樣,在廟街威威風風,做警察卻謹小慎微,難怪會死。
一旁不知道什麽人在洗手間泡米,白瓷碗裏浸着雪白粳米,鐘鳴看得心煩,擡手就給推到一邊去了。結果洗手臺上有水濕滑,那只碗刺溜一聲落地,砸出了個歲歲平安。
“阿鳴?!”
鐘鳴冷漠地看了一會滿地白米,許久才意識到那一聲“阿鳴”不是幻覺。
周識吊着一只手臂,正站在門口詫異地看着他。
鐘鳴看看滿地白米,又看看滿地白米對面的周識。
周識看看滿地碎瓷,無奈地擡起一只手,摸了摸臉。
鐘鳴這才注意到,周識一下巴青青胡茬,滿眼睛紅紅血絲,活像只打了激素的兔子。他是個整潔的青年人,他從來不會這樣。
鐘鳴突然就有點咧嘴笑的沖動,立刻滿臉水地大喝一聲:“你幹嘛!沒死就沒死幹嘛還不想看到我!”
周識說:“不是……”
鐘鳴說:“你就是想我死是不是!”
周識無奈:“我什麽時候說我想你死了?”
鐘鳴說:“你還沒說過你是腿控,結果不還是腿控!?”
周識說:“我沒有……”
鐘鳴說:“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他滿臉是水,滴滴答答浸濕病號服領口,眼尾一片紅。周識不忍再看,抽張紙給他,“阿鳴,那怎樣才算會說話?”
鐘鳴說:“別人如果說‘你想我死’,你就應該回‘錯,應該是我想死你了’才對,知不知道?”
鐘鳴一邊擦臉一邊逞強,眼圈卻是越來越紅。他垂下眼簾,眼尾就微微上挑,水珠挂在亂發尖上,折射一點淺黃的太陽光。
周識輕聲說:“阿鳴,你幾時變得這麽肉麻?”
鐘鳴裝腔作勢地嘆了口氣。
護士妹妹心理素質超人,無視鐘鳴的眼刀,繼續給鐘鳴換藥。鐘鳴趴平在床上,後腰兩道傷口一起裹着繃帶,繃帶之下是突出的脊骨和腰窩,骨骼修長,皮膚緊繃白亮。
周識撩着鐘鳴的衣服下擺,看了幾眼就移開目光。
鐘鳴仍在算賬:“小姐,就算公務繁忙也要把話說完再點感嘆號,哪有人這樣說話的?‘周先生住這裏……’,你欲言又止是什麽意思,想說不敢說又是什麽意思?活人都被你說死了!”
他轉過臉來繼續算,“還有你!沒事疊什麽被子,以為疊成豆腐塊你就能去重案組了?重案組比疊被子?”
周識說:“我已經調去重案組了——”
鐘鳴說:“頂嘴!收聲!還有,沒事煮什麽粥,泡什麽米!好好的年輕人怎麽活得像老阿公!”
護士插嘴,“周先生已經可以出院靜養了,但是留下給你熬了幾天粥,因為你只能吃流食。”
鐘鳴一愣,然後想起了什麽,當即閉了嘴,一直閉到護士蹬着平底鞋離開,才沉吟着問:“周識。”
周識胸口有傷,拎過椅子坐下,“嗯。”
鐘鳴盯着床頭那束四照花,慢慢說:“你是不是……”
周識順着他的目光看,覺得心頭一緊。
鐘鳴說:“你是不是……”
周識的一句“是”幾乎脫口而出,但下一秒,鐘鳴一拍枕頭,“你是不是我兄弟了!你是你就說實話!”
周識一愣,“是吧……”
鐘鳴使勁拍枕頭,鴨絨枕幾乎被拍成毛毛枕,“你看看我說什麽了!說中了吧!我就知道沒有我你不敢回家!”
周識說:“我還以為你要問……”
鐘鳴說:“你以為我要問什麽!親兄弟明算賬,我陪你回家見老豆,你告訴我你單戀哪個妹妹!就這麽決定了!”
周識:……
鐘鳴後腰被捅,周識肩臂中槍,兩個人歪歪扭扭地回到廟街老宅。
新香堂裏沒開燈,看起來依稀還是以前髒亂差的模樣。大佬周坐在希臘式桌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玫瑰姐在翻鐘鳴帶來的唱片,見狀就說:“得啦,你少抽點。”
大佬周不言語。隔了這幾天幾夜,他頭發都白了幾根,臉上的刀疤看起來似乎更兇。
周識規規矩矩跪下,垂頭說:“爸,我錯了。”
大佬周還是不說話。
周識會意,從香堂邊取來家法用的橡膠棍,重新跪下,“爸,我錯了。”
大佬周五指扣住橡膠棍。
鐘鳴目光一動,但玫瑰姐的手指在他肩頭一敲,鐘鳴抿緊嘴唇,坐回椅子。
醜基倏地站起來,“大哥!阿識還有傷!”
貓仔向前一步,試圖去搶出大佬周手中的橡膠棍。周識擡眼,輕輕說:“貓叔。”
貓仔頓住步,周識繼續說:“是我私自要去當警察,也是我連累社團差點敗露。貓叔被請去警署,也是因為我。爸,你要怪,要責,要罰,我都認。”
大佬周說:“其實我早都該想到。”一支煙燃盡,只剩一點橙紅火星,周識跪在地上,捧着煙灰缸接下煙頭,又遞上一支煙。
大佬周把煙點燃,又說:“算了,由你去吧。□□□□,說到底是濫仔幫,斬來斬去都是拖累。哪個男兒無偉志,難保你覺得沒有意思,想要遠走高飛。你要走就走,從此以後就不要再回——”
周識猛地擡頭,眼底一團火苗:“爸!”
鐘鳴攥緊把手,看着重重香霧之中,大佬周和周識一高一低對視,俱是從迷茫變成篤定。大佬周爬滿刀疤的臉上,突然浮起一絲莫測微笑。
鐘鳴輕輕吐出一口氣,但下一刻就驚呼出聲:“大佬伯!”
——大佬周猛地提起橡膠棒,狠狠砸了下去。周識一開始沒料到,被砸得悶哼了一聲,緊接着就一聲不吭,黑魆魆靈堂中只剩下皮肉撞擊的駭人聲響,以及醜基的罵聲:“大哥!阿識他——”
貓仔死死拉着醜基,鐘鳴被玫瑰姐輕輕扣住肩膀。那兩根手指明明細長纖弱,但仿佛有雷霆萬鈞之力,迫使鐘鳴坐在椅中不動如山,只有手指流溢出一絲絲顫抖。
和義堂橡膠棒的家法,周識從小到大挨過總歸有三四次,但從沒有一次這樣重。周識雙手始終抵着地面一聲不吭,一縷血線悄無聲息地滑出袖口。
鐘鳴再也坐不住,推開玫瑰姐的手撲過去擋住了周識。
大佬周雙手一頓,手中的橡膠棍卻難阻去勢,砰地砸在鐘鳴背上。
一室寂靜中,鐘鳴只覺得內髒幾乎移位,有那麽半天沒說出話來。
貓仔第一個反應過來,搶過來要扶鐘鳴,“阿鳴,你……”
周識輕輕動了一動,鐘鳴按住他,慢慢擡起頭,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住大佬周。後者居高臨下俯視衆生,仿佛九龍寨城中浮出污水水面的神只。
鐘鳴一字一頓地說:“大佬伯,阿識的事,是我一氣瞞下,我也有責任。你要打,就連我一起打。別說我不是你親生仔,你替我爸去砸勝和社的時候,可從沒當我是外人。”
大佬伯沉默了兩句話的工夫,終于把手中橡膠棒一丢,坐回八仙椅,夾回半支煙,示意貓仔。
貓仔愣怔一會,慢吞吞從關公座下拿出三十六誓,朗聲念道:“……第四誓,所有洪家兄弟,未相識挂牌號,說起情由,必要相認,如有不認者,死在萬刀之下。第六誓,凡我洪家兄弟,不得做線捉拿洪門兄弟,倘有舊仇宿恨,必要傳齊衆兄弟,判其是非曲直,當衆決斷,不得記恨在心,倘有不知者,捉錯兄弟,須要放他逃走,如有不遵此例者,五雷誅滅。少……阿識,如今情形特別,你就走吧。從此和義堂同你,再無關聯。”
周識輕輕一顫,鐘鳴的手按在他肩頭,掌心一片溫熱濡濕。
大佬周向外揮揮手,簡明扼要道:“滾。”
鐘鳴帶周識走出廟街,半扛半抱,兩個人都累出一身汗。
天已經黑透,鐘鳴索性扶他坐下來,打發糖水檔阿婆的小孫子去call白車。
阿婆說:“阿識這是怎麽了?”
鐘鳴看了看周識,後者臉孔慘白,只有牙齒把下唇咬出一絲血紅。
鐘鳴說:“……阿婆,保重。”
阿婆伸手揉了揉兩個青年人的頭發,顫顫巍巍道:“都大了。”
本港夜色在窗外輕倏劃過,綠白霓虹燈、紅黃車河、橙亮街燈漸次亮起,被維港的水霧蒙上一層淡藍,又被太平山的綠樹添一層墨青。
周識輕聲說:“阿鳴。”
鐘鳴看着窗外,回答他:“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