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血流
血流
九小時後,旺角,夜色落幕歡聲開場。
鐘鳴開着跑車把半個香港溜了一圈,總算看到旺角碎蘭街整街戒嚴,警燈紅藍搖搖晃晃,滿街都是穿警服的人,可見事情真的鬧得大。
他下車買兩瓶冰水,擰開一瓶喝光,又提着另一瓶,走過半條碎蘭街。大華娛樂中心後面是餐廳後廚,廚餘垃圾來來往往,霓虹燈牌紅紅綠綠,再往後是漫長的人行階梯,階梯上坐着他要找的人。
鐘鳴穿過那片嘈雜的人聲霓虹,走上幾級階梯,拿手裏的冰水瓶貼上了周識的後頸。
周識下意識地一縮,回頭發現是他,就接過冰水。腕骨上一道新鮮血痕,顯然是子彈擦肩而過,高速燒焦的皮肉邊緣翻卷,中間還在滲血。周識心不在焉,擡起手臂來擰開冰水,卻沒有喝。
鐘鳴在高他一級的階梯上坐下,說:“喂。”
周識正盯着娛樂中心安全出口的鐵門出神,半天才回答:“嗯。”
鐘鳴盯着那道傷口,“放心啦。醜基他們都沒事,我抄小道兒給他們對好詞兒了,沒說漏嘴,今天這鍋全是勝和社的。”
周識的眼睛一瞬不瞬,“我知道。去挑事的是搞事雄親信,級別高,難怪出事。前幾天勝和社剛走了一筆大單,帳還沒對完,剛才被我們抓現行,勝和社連根拔,搞事雄剛被拉走。”
鐘鳴沒想到這件事這麽大,勝和社這麽大的社團被一夕之間拔除,離他們最近的和義堂難保不覺得唇亡齒寒。
鐘鳴碰碰周識,“那你還憂郁什麽?”
周識沉默了一會,“剛才鄒箬陽親自給貓叔錄口供。”
貓仔坐在審訊桌對面,手放在桌上也不是,放在腿上也不是,說實話也不是,不說實話也不是,一直求救地看向周識。鄒箬陽也想不通,不是賣水果的嗎,良好市民怎麽會這樣怕警察?
最後周識拉他去包紮,貓仔只來來回回說一句話,“阿識,對不住。”
鐘鳴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故作輕松,“還好啦,還算是大團圓。和義堂也沒事,醜基也沒事,貓仔也沒事,大佬伯也——”
壞了,這次大佬周肯定知道周識跑去當警察了。
周識手裏握着冰水,奧熱的夏夜憋着一場雨,雨還未落,冰水瓶上凝成的水珠先落。鐵門對面的香煙檔口裏,老伯戴着老花鏡看報紙,紙頁被風吹動的嘩啦聲混合着商場的音響,更顯出雨前的靜谧。
周識搖搖頭,強行把混亂思緒從腦海中驅散,催促道:“你先走,這邊還沒搜查完,危險。”
鐘鳴站起來,突然想起以前吃霸王餐的時候他還叫周識“先走”,有點想笑,“喂,你吃飯沒?別跟我說你一整天都在跑。”
周識盯着那道門,“我這個任務就算休息。你先走。”
鐘鳴說:“什麽任務?在這蹲守李慎庭啊?”
本來他是開玩笑,沒想到周識回過頭來,“你怎麽知道?”
鐘鳴一愣,“那怎麽蹲得到?你在外面守着誰敢出來?”
周識說:“裏面在搜查,就怕他魚死網破。所以叫你先走,這裏危險。”
鐘鳴撇撇嘴,一揮手,“走了,我去吃番茄牛腩海南雞飯,餓死你。”
周識嘴角一彎,站起來活動活動,往那道鐵門走了兩步。
鐘鳴走下兩級階梯,突然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回頭。
鐵門對面,香煙檔口,老伯的眼鏡片上映射着霓虹燈光,看不清眼鏡片後是什麽神色。手裏拿的是租屋gg,半天沒有翻動一頁,就像是……死了。
鐘鳴心底裏升騰起一點懷疑,往回邁了一步,一陣夜風過,風中夾雜着隐約的血腥氣。
鐘鳴張了張口,愣是沒能發出聲音。
報紙終于被風吹散,徐徐落地,沾上滿地泥濘。
香煙檔中一個黑色人影悄無聲息地貓着腰邁出幾步,手中刀光直沖着周識後心而去。
電光火石間,鐘鳴一步跨上四級臺階,猛地抱住周識後腰向下一壓。
周識被冷不丁撲在牆上,聽見了血肉被金屬分開的聲音,遽然變色,立刻回身,“阿鳴?阿鳴!”
鐘鳴死死摁住周識,青年人一向瘦弱,偶爾爆發出來的力量足可斷金,緊接着又是一聲刀尖入肉的駭人聲響。周識目眦盡裂,掙不開鐘鳴的壓制,便迅速從後腰抽出□□,向後方連開幾槍。“砰砰”幾聲轟響,那人一條腿被擊中,狼狽地滾下階梯。
鐘鳴一口氣一松,力氣陡然放開,“哥,我——”周識卻突然用力掙開了他。
那道寂靜的鐵門終于傳來輕輕一聲響動,鐘鳴意識到了什麽,強壓着後腰處的劇痛,大喊道:“哥!”
下一秒,周識猛然翻身把他壓在身下,同時擡手對着門內悠然步出的李慎庭連開幾槍。
鐘鳴只覺得耳邊被震得響起刺耳的鳴音,而覆在身上的身軀猛然一震,汩汩熱血灑在青年人難以置信的臉上。
鐘鳴記得李慎庭捂着胸口摔下幾十級階梯,手中槍支擦槍走火,驚動後廚一片尖叫。
還記得熱血灑在臉上,鹹腥得發甜,他眼前就是那個洞開的缺口。
他徒勞地伸出手去,試圖阻止血流。但血流得更快更多,迅速穿過指縫,沿着小臂滴落在地,漸次灑在那張已經濕透泥濘的舊報紙上。報紙上是租屋信息,尖沙咀的,銅鑼灣的,佐敦道,太平山,培正書院旁,維港海景,還有廟街——
廟街。
四照花,香火氣,關公像,小龍女,山楂糕。還有那年除夕夜雨澆春,鏡片後面安靜美麗的眼睛。白襯衫上金線繡成的名字,中文英文都有,Sean,周識。
鐘鳴慢慢坐起身來,沉默地打量這間病房。
護士格外注意他,見他醒了就皺眉,“鐘先生,你腰上有傷,現在不可以——”
青年人轉過臉來,“周識呢?”
護士看看門外,為難地猶豫一會,指指病房裏另一張床,“周先生住這裏……”
那張床疊得整整齊齊,床頭上一束潔白四照花。花瓣豐盈厚重,在日光中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腐敗幹枯。
鐘鳴覺得一陣難過,扶着腰幾乎是滾下床,沿走廊尋找洗手間,狠狠吐了一回。明明也沒吃什麽東西,吐出來的都是稀薄的酸水,直到看見深綠的膽汁落入馬桶,鐘鳴才擡手抹了一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