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廟街
廟街
周識剛打完水,拎着水瓶和消毒藥水,經過校門口回寝室。
鐘鳴正拽着書包帶來回踱步,看見了周識穿着一身訓練服身高腿長地走來,就一把抓住欄杆,低聲喊:“哥!我哥!周Sir!”見周識小跑過來,又瞎指揮一通,“慢點!腿不疼啊!”
周識早已想到是他,笑着走了過去,“這才第三天,你怎麽來了?”
鐘鳴表演了個變臉,“什麽話!除了我,還會有誰來看你!”
周識聳聳肩,“我還以為我終于被我爸發現了。”
雖然周識考試前夜被摔破了腿,但終究算是順利考入警校。
結果,第一件事就是封閉式訓練,一個月不能回家,他當時就愁得不知道該怎麽糊弄大佬周。
鐘鳴十分嘚瑟,“這就是你不懂了吧?知不知道九十年代什麽最時髦?夏威夷最時髦!”
周識說:“你把我爸騙去夏威夷了?”
鐘鳴說:“嗐,那能叫騙嗎!是玫瑰姐看了好萊塢明星的gg,死活要去曬小麥皮,大佬伯欣然陪同前往。周Sir,安啦,你不會露餡的。”
周識忍不住笑,“去多久?”
鐘鳴說:“那我可就不知道了,玫瑰姐再要漂個金發,再要點粒痣,再要……”
周識打斷他,“等等,你是不是把我的事告訴玫瑰姐了?不然玫瑰姐怎麽肯幫忙?”
鐘鳴就嘆了口氣,“是這樣的。我同玫瑰姐講,去夏威夷就不用再天天看到我爸做的點心,更不用天天吃糖火燒,更不用同我爸飚國語……”
想到鐘植浩那一口國不國粵不粵的外星語言,周識忍不住笑出了聲。
兩個人隔着鐵欄杆說了這麽久的話,早就有路過的巡查注意。
周識遙遙擡手,示意很快說完,又問道:“就來找我說這個?”
鐘鳴想起正事,“不是。”
他從書包裏翻出只荷葉雞,鬼鬼祟祟塞給周識,“小心別讓人看見,這個今天吃掉。”
又翻出鹵鵝一盒,“這個可以明天吃,我叫阿婆加鹽了,不會壞。”
又翻出壓縮餅幹公仔面若幹,“這些放着慢慢吃。”
周識滿臉難以置信,“拿這些做什麽?”
鐘鳴說:“我去問過,他們說警隊訓練內容是地獄式,課室裏無冷氣無暖水,睡覺只有木板,蚊同蜘蛛親密接觸。你腿上有傷,落下病根怎麽辦。步操又難,還有什麽單獨求生,夜間步行……”
周識說:“說重點。”
鐘鳴說:“說你們考核內容是‘鬥吃得少’。”
周識啼笑皆非,“你問的誰?什麽學校的?”
鐘鳴說:“糖水檔阿婆的外孫啊!他以前上的是什麽皇家香港警察少年訓練學校,對了,你是不是還不知道?鬥吃得少要贏就只能吃豆。不過你別怕,我給你送公仔面,還有豬蹄鳳爪,吃什麽補什麽——”
周識說:“那所學校倒閉了。”
鐘鳴說:“什麽?”
周識說:“粉嶺那所學校四年前就倒閉了。我這裏有冷氣有暖水,睡覺有床,也不鬥吃得少。”
鐘鳴:……
巡查終于走來,拿着計劃冊,“1班周識?”
周識敬禮:“Yes,Sir!”
皮鞋跟相碰,幹脆利落“啪”的一聲,小麥色手臂繃直肌肉線條,标準敬禮。
鐘鳴在內心裏“嘩”,難怪要做警察,這麽威!
巡查不假辭色,翻到一頁,利索地标了個“0”,“私相授受,紀律扣一周零。”
周識:“Yes,Sir!”
鐘鳴“哎嗨”一聲:“什麽啊,罰我款不就行了嗎!欺負新學員有什麽意思!而且你們這是什麽新詞,私相授受?合着學員都慈禧你們都李蓮英是吧?”
巡查面無表情,又标一個“0”。
鐘鳴閉嘴。
周識一走,真正是一入鐵門深似海,從此識哥是周Sir。
鐘鳴閑得發慌,滿大街閑逛,結果被星探标記,皇後大道一條街逛下來,口袋裏的經紀公司名片攢了一沓厚。
逛着逛着,碰到貓仔,兩個孤獨的男人面對面吃甜豆花。
貓仔說:“阿鳴,你也該考慮一下未來,總這麽混着也不是辦法,我看當明星就不錯。玫瑰姐有幾次都說,阿鳴長得不輸——”
鐘鳴懶洋洋,“有飯吃為什麽要工作。”
貓仔說:“話不是這樣說。你看我們大佬,有沒有飯吃?為什麽還要拼?”
鐘鳴說:“和義堂是一把刀,可是後面還追着第二把。港口那邊勝和社也不是吃素的,大佬伯不拼不就要被人砍。”
貓仔罵了句髒話,“也是,搞事雄當年就是白眼狼,跳到勝和社當了坐館,更狂!”
搞事雄就是勝和社現任坐館,搞事雄的兒子李慎庭就是十年前在除夕夜上門替父親踢館的惡少爺。
貓仔一口吞掉桑葚果醬,“不跟你說了,我走了。這兩天勝和社又在搞事,廟街那裏亂得很。”
鐘鳴說:“等等,我吃完跟你一起去。”
整個港島上方漂浮着臺風到來前的低氣壓,一夜之間就變天。
等鐘鳴撥開人群穿行到“地道北京小吃”攤,攤位上已經只剩一灘即将幹涸的血。
街坊四鄰七嘴八舌地把事情經過說給他聽。
勝和社的新任“尖東小霸王”19K帶人來廟街擺□□檔,19K親自睇館,大馬金刀地一坐,就要收錢。
鐘植浩見他年輕,就低聲說:“年紀輕輕,不要輕易沾‘白小姐’。”
19K斜着眼,“只有我玩白小姐,沒有白小姐玩我!”
鐘植浩就搖了搖頭,“沒有人躲得過的。”
勝和社做這個生意,19K正有一幫毒海沉淪的兄弟,聽了這話立刻被戳了脊梁骨,一擁而上。
等到醜基帶着人殺過來,鐘植浩已經半張臉都找不到了。
鐘鳴舔了舔幹巴巴的嘴唇,只問一句話:“我爸在哪裏?”
醜基帶着鐘鳴去醫院,白大褂的醫生說:“可以救,但是治療費用預計不菲,家屬早做準備。”
鐘鳴只看了鐘植浩幾分鐘,就出來接過繳款單,說,我回去拿錢。
他回到廟街,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才有點發愣。
鐘植浩不太和他提錢的事,但他爸确實比他想的還要窮。
鐘鳴在那攤血邊上坐了很久,直到那灘血發烏發臭,常常在爛果攤邊圍繞的蚊蠅蜂擁而至。
他翻出口袋裏的名片,然後去雜貨鋪打電話。
貓仔正在看場,見狀把他拽住,“阿鳴,不就是錢!?跟我回和義堂,兄弟們湊一湊——”
鐘鳴輕輕掙開他的手,“這幾年大佬伯從哪些生意裏抽身出來,貓叔,你心裏有數的。這件事,社團不可以沾,只可以我自己來。”
貓仔說:“至少要問少當家!少當家去哪裏了?我去叫他們找——”
鐘鳴一聲厲喝:“貓叔!”
貓仔愣住。
鐘鳴說:“周識如果回來,勢必要看在廟街的面子上去找勝和社。不管他輸他贏,和義堂的破綻已經露出。大佬伯不在,周識一個後生仔對七個社團,誰死誰生?”
少年人的牙關咬得死緊,眼睛卻亮。
貓仔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周識有膽識有熱血,但畢竟太年輕,八大社團都不會買他的帳。□□說到底,是靠臉面換交情。如果只憑周識去挑勝和社,到時候和義堂都會被聞風而來的喽啰鏟平。
鐘鳴跟經紀公司簽了草率的合約,草率地拿到了第一筆薪水。然後他在公司通宵貼了一牆的馬賽克瓷磚,又預支了一次。
薄脆的港紙落進病房,一個漣漪都不起。
周識從督查那裏聽說勝和社的19K殺了人,當時就有種不良的預感。
勝和社和和義堂一貫不對付,也許真的會趁着這個時機來廟街找事。而且從鐘鳴九歲起,就從來沒有相隔這麽久不跟他見面過。
周識請不到假,連夜偷偷翻牆回家去看。
貓仔和醜基正蹲在和義堂門檻上,一人一支煙,都沒有點燃。
隔壁門上的紅聯被撕掉,光禿禿的門棂。
周識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地底撈出來的死魚一樣毫無生機,他說:“阿鳴在哪裏。”
他在長生店找到鐘鳴,擁擠不堪的神龛佛堂中貼滿陳舊的名牌。
一半陰暗一半光明的角落裏,鐘鳴正屈腿坐在地上,在一只小香爐裏點線香。
少年人白瘦的手臂不知為何有些脫力的顫抖,無論如何都對不攏那點小小的火苗。
然後他的手被另一雙攏住了,同樣年輕但穩健得多的手指握着他的手,點燃了一注亮紅的火星。
鐘鳴擡起頭,平靜已極,一夜之間長大三五歲,可以直接和周識平視。
他說:“哥。”
周識只覺得一股邪火陡然竄進四肢,燒盡最後一縷青春,五髒六腑開始背着鉛球越野。
他聽了那一句“哥”,第一反應就是捏緊拳頭,回頭轉身。
鐘鳴知道他要做什麽,未及起身,撲過去一把拽住了他的小腿,“哥!”
周識的拳頭捏得死緊,額頭上崩出隐藏的青筋,居高臨下地俯視鐘鳴,逆着光,像一個真正的邪魔。
邪魔咬着牙,“殺人償命!我要讓他們通通償命!”
鐘鳴險些拉不住他,索性張臂抱住了他的腿,聲音已經開始嘶啞,“償什麽命!你不是濫仔,你是警察!”
周識吼:“我不當了!”
鐘鳴嘶叫:“周識!”
周識繼續大聲說:“我就不該當什麽警察!我就是濫仔!我爸是,我從生下來開始就是,我永遠都是!”
鐘鳴沒有說話,掌心貼在他的褲腿上,隔着薄薄的布料,依然可以感知到周識小腿上起伏的一道新鮮傷疤。
周識掙開鐘鳴的手,蹲下來,一只手罩住了鐘鳴的脖頸。
仿佛與十年前雨夜的問話呼應,他說:“阿鳴,你跟我混。我罩你。”
鐘鳴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他又說了一遍,沉穩篤定,“阿鳴,我罩你。”
鐘鳴擡起眼睛,一片澄明,細碎的星子在閃。
他說:“周識,各人有各路,我做不來□□。”
周識手指上有層薄薄的繭,是練射擊磨出來的。指腹下是鐘鳴的血管搏動,平穩真實。
鐘鳴繼續說:“你也一樣。”
周識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遽然松開了手,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陌生。
他像行屍走肉一樣問:“是因為我。”
不肯以牙還牙,打落牙齒和血吞,是不是因為我,因為那個愚不可及的理想。
有那麽一分鐘或者兩分鐘,鐘鳴沒有搭腔。
周識又問了一遍。
鐘鳴輕輕地說:“如果,真的是因為你。”
周識屏住了呼吸。
少年人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說:“你要讓我白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