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關公
關公
鐘鳴一溜煙跑下三層酒樓,借着下樓的慣性一路沖到了馬路對面,突然想起來什麽,默念一聲:“我頂你個肺!”又原路返回去,在路邊飲料檔口排起的長隊中拽了一個人的書包帶,“跑!”
周識不明就裏,但第一反應的确是跑,因為還以為有人提刀在砍鐘鳴。
他是預備進警校的人,身上常年帶着鐘鳴在地攤上買的假警徽當自我激勵。執念強到這種地步,自己對自己當然是訓練有素。周識可以繞着太平山跑十圈,大氣都不帶喘。
鐘鳴則是成天除了吃飯把妹貧嘴就是睡覺,沒跑幾步就氣喘籲籲,“哥!慢、慢點!”
周識只好慢點。
阿猛阿虎阿豹果然猛如虎豹,就這麽一耽擱,已經追了上來,在後面喊得山響,“站住!”
阿猛沒輕沒重,抄起一塊磚丢了過去。
磚塊挾着風聲襲過來,周識反應極快,第一件事是把鐘鳴推到身前擋住,第二件事是把險些掉出來的假警徽收回口袋,第三件事是向後回了回頭。
長眉微揚,眉目中間是肖似其父的兇狠,但因五官年輕而且精致,兇狠中夾雜的似乎是十足複雜的深沉算計。
阿虎早年在九龍城寨混過,對本港幾大□□坐館及其家屬如數家珍。
一見這張臉,阿虎猛然想起來這少年人他親爸、和義坐館大佬周的□□檔砍人事跡,當即吓得魂飛天外,一把拽住了還要扔東西的阿猛,三兄弟呆若木雞。
磚頭越過兩個少年肩膊,“當啷”砸在涼茶鋪雨棚上。
阿虎第一個反應過來,摁着兩個兄弟的後腦勺,齊齊給和義堂堂少當家鞠躬,“少當家!”
實則周識回頭只是想看看有幾個人在追鐘鳴,并沒有想要刻意吓人。
吓到人真的不是本意,他就長這樣。
鐘鳴從他胸前探出個頭來,沖着無比慫的三個假□□比了個鬼臉,“喲嘿?猛虎豹嘿?怎麽變沉默的羔羊了?”
……生動演繹了一出狐假虎威。
鐘鳴還嫌不夠丢人,又給周識比了個大拇指,“哥,我哥,我親哥!牛逼!”。
周識無奈,嘆了口氣。
酒樓老板被和義堂少當家的名頭吓得不輕,當晚就拉着一車三頭鮑和一車泰國血蛤去廟街和義堂賠罪。
他被客客氣氣請進門,還沒看清堂中吞雲吐霧的大佬周究竟長什麽樣,脫口就說:“大佬,對唔住!少當家吃頓飯而已,要什麽錢!我手底下人沒輕沒重,我來替他們賠個禮!”
——殊不知少當家正處青春叛逆期,已經三五天沒回家。
大佬周從雪茄煙霧彌漫的青煙中緩慢坐直,把“少當家吃霸王餐”這件事咂摸了一圈。
他問:“喂,你哪片的?”
老板回答:“銅、銅鑼灣,鼎福記。”
大佬周“呸”地把雪茄一丢,“蹭”地站了起來,開口就罵:“丢,那不就是我罩?!去自家地盤吃霸王餐,當我保護費白收的!傳出去我義和堂還要不要做!”他一疊聲叫人:“貓仔!醜基!去把個衰仔給我拎回來!”
貓仔和醜基都清楚是怎麽回事,互看了一眼,都沒動。
自家小少爺也就是長得兇,其實是個乖得不行氣派得不行的木嘴四眼仔。
吃霸王餐的那個,明明是隔壁老鐘家的騎咧小鬼阿鳴。
大佬周披着花襯衫從臺階上邁了下來,“怎麽不去!要造反!?孤寒鬼——”
貓仔硬着頭皮說:“大哥,是阿鳴。”
大佬周說:“頂你個肺!什麽是阿鳴?!”
貓仔說:“……是賣撒子麻花的鐘哥家的阿鳴。”
大佬周聽了這一句,神情陡然放松下來,刀疤臉上竟然流露出一絲柔和。
可以大膽猜測,在刀疤蓋臉之前,大佬周也是個百裏挑一的美男子,最強佐證就是周識居然是他的親生仔。
醜基補了一句:“什麽麻花!麻花檔上禮拜不是倒閉了嗎?鐘哥現在賣的是那個什麽,糖、糖……”
大佬周坐回椅子,說:“糖火燒。”
醜基說:“對對對,糖火燒。”
說糖火燒糖火燒就到,鐘植浩帶着圍腰叉着根燒火棍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誰吃霸王餐了!是不是鐘鳴那小王八犢子!”
貓仔有點牙疼,用粵語說小王八犢子,銷魂。
酒樓老板:“沒事沒事沒事!大家都當過後生仔,年輕嘛!千萬不要因為一點小事影響家庭和睦,一家人最緊要齊齊整整——”
鐘植浩揮舞着火紅的燒火棍:“不行!惹事就要賠錢!闖了禍就跑,太你.媽不局氣了!十九歲就知道吃霸王餐,二十歲是不是要尋花問柳殺人放火通敵賣國!小王八犢子哪去了?我去把他給你找回來!”
鐘植浩說着就要走,貓仔和醜基都頭大如鬥,趕緊裝模作樣地攔住。
鐘植浩的攤在廟街口擺了十年,什麽艾窩窩,驢打滾,豌豆黃,糖耳朵,姜絲排叉,□□吐蜜,都是香港人路過十遍都不會看一眼的東西。
然而,大佬周對這個賣什麽都賠錢的外地串子有種謎一樣的寵愛,放着龍肝鳳膽麒麟舌不吃,居然經常跑去鐘植浩乏人光顧的攤子上吃那些有的沒的。
廟街街坊好奇跟風嘗嘗也就罷了,在大佬周的淫威之下,還有不少本港□□新人來嘗“北京地道小吃”,好像吃了就能變身大佬周,俨然把這一關當做拜關二爺一樣的開光步驟。
大佬周脾氣爆,面對鐘植浩的“北京地道小吃”,卻往往慈愛如一尊彌勒佛。鐘植浩因此榮登貓仔醜基等人心中的神人第一位,心甘情願地千依百順。
醜基說:“鐘哥!阿鳴還不到十九,幹點事死蠢難道不是好正常的!”
貓仔附和:“鐘哥,算了算了。”
鐘植浩揮舞燒火棍:“正常個屁!你見過這麽不是玩意兒的十九?生他不如升個叉燒包!”
醜基說:“鐘哥!你去找他,你去哪找他?現在的小年輕個比個衰,十個後生仔九個混蘭桂坊,那些地方好亂好亂的,我看了都眼睛生雞眼!”
貓仔附和:“鐘哥,算了算了。”
鐘植浩把燒火棍往牆上一怼:“不讓我去,你們去啊?!”
貓仔說:“我們去?”
醜基說:“我們去?!”
鐘植浩氣得哼哧哼哧喘粗氣。
大佬周慈愛地聞着空氣中的糖火燒氣味,說:“沒聽見?鐘哥叫你們去。”
醜基說:“我們去?阿鳴是少當家嗎?阿鳴又不是我們和義的少當家,憑什麽要我們和義雙龍——”
貓仔說:“基哥,算了算了。”
鐘鳴前腳哼着夜半小夜曲踏進廟街地盤,後腳就發覺了來自糖水檔阿婆和涼茶鋪阿公的詭異目光。
他立即把腳撤了出來。
不對勁,不對勁,絕對有鬼。
霸王餐的事藏不住,但萬萬沒想到周識的名頭居然沒能扛住。大佬周不會找他的麻煩,一定是他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爹把他賣了,八成是死皮賴臉地要讓他給酒樓老板磕頭,然後再把他撸回家揍一頓什麽的。
鐘鳴把書包往臉上一蒙,一溜煙從油麻地跑到了彌頓道,鬼鬼祟祟地摸進了培正書院。
——周識這幾天“離家出走”,就跟他一起考警校的同學住在這裏複習。
一張明亮的大窗,窗裏一盞昏黃的綠頭燈,燈下一個妖顏惑衆的側臉。周識難得戴回了眼鏡,正在溫書,今天學的是英文。
鐘鳴從外面敲了敲窗戶:“哥!我哥!”
周識一轉頭,只見窗外一張慘白面孔,在月夜中搖曳。
再一細看,這不是鐘鳴嗎?
周識頓時大驚,大跨步過來,一把拉開窗,又一把拽住了鐘鳴瘦伶伶的手腕:“阿鳴!你知不知道這是三樓!”
鐘鳴費力地仰着臉:“廢話,我自己爬上來的我還能不知道是幾樓?!”
周識:“……”
十分鐘後,周識聽完了這一通“你不跟我回去我就得被我爸打死”的掰扯,慢慢把書收起來,“阿鳴,走。我跟你回家。”
鐘鳴蹦起來,“也就是你是我哥,你要是個姑娘我就親你了!”
周識的同學有點憂慮,“阿識,明天就要考試了,你回去會不會……”
周識說:“不會。”
同學頓了頓,說:“也是,以你的水準,什麽時候考都沒有問題。你好好複習。”
周識帶上門,“你也是。”
鐘鳴盤算得很清楚,這件事因他而起,但有周識在,自己不會挨鐘植浩打;有鐘植浩在,周識也不會挨大佬周打。
大佬周固然抽周識從不手軟,但有鐘植浩在,就注定會被北京胡同式的“兒子不能打!越打越王八蛋!”理論打敗。
但周識也不能回家住。
一來他口袋裏還藏着枚警徽,二來他明天要考試。能不能上警校當警察、能不能離開□□老窩實現理想,成敗在此一役。
所以鐘鳴把周識帶回自己家住。
周識有點遲疑,因為鐘鳴從小不喜歡跟別人同住一張床。
但鐘鳴大大咧咧的,拍拍扁平的胸脯:“兄弟來的嘛!客氣什麽!而且我,”他推開卧室門,“撒潑萊斯!看到了什麽!我有吊床了!”
十九歲的鐘鳴除了成為百萬富翁之外,還有一個夢想,就是娶到小龍女。
娶到小龍女之前,首先要學會和小龍女同床共枕。
睡鋼絲難度太大,他決定從睡吊床開始,所以他現在坐擁兩張單人床。
鐘鳴把門反鎖,猶自不放心,自己拿着張蒲扇坐在門口扇蚊子,讓周識安心溫書。
鐘植浩在外面和面,準備第二天賣的糖火燒。面團和砧板粘連,砧板時不時被提離桌面,發出輕微的、有節律的碰擊聲。
周識的金絲邊眼鏡早就被主意大的小少爺自己換成了無框眼鏡,戴在鼻梁上,更襯得一張側臉俊美清爽。
鐘鳴就想起了大佬周那一臉疤。
不知道大佬周這麽威的一個大佬,怎麽淪落到愛吃鐘植浩的不地道老北京美食。
周識轉了轉筆,回答道:“聽他說過,他以前跟的大佬是北京人來的,大概吃慣了,圖個意頭。”
他們這些人總歸是很迷信的,不像周識鐘鳴這些年輕人。
鐘鳴打趣他:“等你老了,也是一天早晚三炷香上給關公,請老爺保佑油麻地一方平安。”
周識重新拿起筆,揉了揉眼尾,“香港和平不需要關公保佑,有警署。”
鐘鳴突然開門,周識吓了一跳,連忙把書往被子裏藏。
結果鐘鳴鬼鬼祟祟地出去溜達一圈,拿回來一小碟山楂糕,又把門反鎖起來,自己站在門邊先啃了一塊,“晚上吃得太油,我這個燒心啊!鼎福記不行,換廚子了。”
于是周識又把書從被子裏拿出來。
鐘鳴看他那樣子,一邊笑一邊吓唬他:“得,合着我就是大佬伯派來的卧底,專門偵察你是不是要叛出家門當差佬。”
周識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鐘鳴吃完山楂糕,慢吞吞地爬上吊床,“行了,沒事,門都反鎖了,你看書吧,別太晚。明天早上幾點考試?考幾粒鐘?算了,你自己定鬧鐘,我起不來的。”
他躺在吊床上想小龍女,周識輕輕叫了他一聲:“阿鳴。”
“嗯?”
“你是不是去培正找過我。”
“嗯。”
周識見他承認,就有好一陣沒說話。
他生怕最後考試這段關鍵期被大佬周發現,所以一早處心積慮地假裝鬧翻,“離家出走”,好安安穩穩地複習幾天,确保萬無一失。
沒想到鐘鳴都猜得到。
鐘鳴在吊床上打了個呵欠,“得了得了,說是培正書院,聽着厲害死了,結果住宿條件怎麽那麽差的?你那同學叫什麽?缺心眼兒吧他!他自己連張床都沒有,你就也學着水泥地鋪涼席?”
周識說:“鄒箬陽的錢都拿去買參考書了,他不像我。”
鐘鳴說:“你也知道人家不像你。你有兄弟的,知不知道?”他把胸脯拍得砰砰響,“有床睡不是挺好?有人給專業放哨不是挺好?而且……”
周識補全:“而且還能替你補上霸王餐的鍋。”
鐘鳴“噗”地笑出來:“那是順便!順便!順便!大佬伯怎麽說的來着?愛兄弟還是愛黃金?還用說嘛!當然是愛黃金!不愛黃金怎麽發財!”
周識就笑着搖搖頭,“做夢可能比較快。”
鐘鳴“嗨呀”一聲就坐起來了,“你這個人!知不知道人人都有理想!只有人人的理想都被尊重,這個世界才會充滿愛!”
周識說:“是是是,快發財。做什麽發財最快?”
鐘鳴嘟哝:“發財快的工都要被周Sir抓的。”
周識說:“什麽?”
鐘鳴連忙改口:“當電影明星發財最快!”
大佬周十年前用力追的女明星玫瑰姐現在依舊紅透香港,那個凍齡有術的女人的确富有。
周識想了想:“也沒錯。你去當明星也可以,一定會紅。只有一條不好,太辛苦。你說——”
話音戛然而止,周識看見吊床上的人影,極緩慢地笑了一下。
鐘鳴摸着白肚皮,頭發亂得仿佛雞窩,早已睡着了。
下一刻,鐘鳴被搖晃的吊床晃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怎麽了?地震?臺風?股災?”
周識輕輕說:“……你吃了山楂糕,還沒刷牙。”
鐘鳴“蹭”地坐起來爬下吊床,甩手就往外走。
周識說:“你去哪?”
鐘鳴頭都不回,怒氣沖沖,“我去給你告訴大佬伯!”
周識連忙去追,“咣當”一下被桌角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