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分離
分離
晚上九點半,沈迦和張永安在球場邊上坐着聊天。
位于F大東北角這塊風雨球場,是一塊被學校基建處遺忘的角落,名為風雨球場,的确飽經風雨,四塊籃球場,水泥地面還夾雜着沙礫,籃球架也都是經年失修,如今有了室內球館,即使在周末傍晚的運動高峰時間,來這裏打球的學生也不多。
現在是晚上,球場上空無一人。
他們坐在掉漆的長凳上,兩人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好一會兒都不說話,張永安又抽完了一支煙,沈迦打破沉默:“你最近煙抽得有點兇。”
“一天一包吧。心裏煩。”
沈迦想勸張永安少抽點,但想到自己也是半夜不睡覺的酒鬼,并沒有建議別人健康生活的底氣。
張永安突然把煙頭按滅在椅子上,目視着空空的球場。
“沈迦,我不想分手,”他聲音很啞:”能不能不要分手。”
“張永安——”
“我真的真的,我這輩子都沒有這麽後悔過。就很希望時間再回到那件事發生之前,希望什麽都沒發生。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沈迦,我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原諒我,我想跟你說,這幾個月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我無法接受你不在我身邊,我——”
沈迦的沉默令張永安更慌了,他的聲音都在發抖:“就是,沈迦,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分開,這麽多年,十四年,我們已經成了對方的影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對方——”
沈迦嘆了口氣:“你錯了,永安。”
張永安一愣。
沈迦:“我和你分手,是因為你出軌了,但我們的關系,在你出軌之前已經出問題了”
“你剛才說,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對方,其實不是。”揭開關系裏的傷疤,并不好受,沈迦深吸了一口氣:“我們都自以為,因為認識和在一起的時間足夠長了,所以憑着慣性生活就好了,但其實,我們都已經很長時間不去了解對方,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也不想把自己的問題暴露給對方。我們雖然每天躺在一張床上醒過來,但是我們之間的溝通是無效的,就是我說了或是什麽,我能預先估計到你的反應,而且我能估計到那個反應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會選擇不說或者不做,放棄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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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安有點煩躁,沈迦點出了問題的核心,但他并不想承認:“我不覺得我們的關系是這樣,沈迦,你不要總是說那些抽象的東西,你的思維太概念化了,我們能不能就事論事,解決具體的問題。”
沈迦慣性地想要放棄溝通,慣性地認為交談不會有新的突破,但他轉而發覺,這應該是他和張永安最後一次深入的談話,他決定突破心理定勢。
“其實,這段時間我一直很不好。”沈迦說:“我爸去世,你也知道,直到他死,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同性戀,如果不是他只有一個孩子,也許他都不想我出現在他的葬禮上。”
“那天我從老家回來,我其實很難受,非常難受,然後你跟我說失樂園,想跟我做。但其實□□不能解決我的問題,其實我失眠已經一年多了,你從來不失眠,你不知道一天只能淺睡三四個小時是什麽感覺——”
“可是,沈迦”張永安感覺難堪,又格外焦急:“你為什麽不跟我講?為什麽當時你不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我也不知道你失眠已經這麽嚴重。你這樣是不是也很不負責任,好像你就什麽都不說,等着看我犯錯,然後宣布我不可饒恕,再離開我。”
“我不是要責怪你不能理解我,其實問題在我,是我預判你的回應不會令我滿意,所以,為了自保,我決定不去冒險。我現在變得越來越自私,其實你也是一樣,我們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愛對方,向對方袒露自己最不堪最虛弱的部分。”
張永安說他們是對方的影子,沈迦覺得不是。
那只是他出于慣性的理解,其實他們早就分離了,身體靈魂影子,每一樣,都分離了。
他們第一次,是在學校旁邊的如家,臺燈昏黃的光線下,張永安的影子先于他的身體,覆蓋着沈迦,令他感到被包裹的溫暖。他曾經很熟悉張永安的每一塊影子:眼睫投射在眼睑下面的、側躺時留在白床單上的、身體堆疊在一起時,他們的影子也不分彼此。
他們極少在陽光下接吻或親昵,故而那些親密的回憶,大多伴随人造光源制造的陰影。現在回想起來,像在看一部私人電影。
那麽,身體和身體、影子和影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分離的?已經不記得了。沒有一個确切的時點,身心上的分離,影子的分離,或許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等到當事人意識到的時候,分離已經完成。
張永安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不愛我了,是嗎?”他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口。他的鞋子摩擦着地面,聲帶像被沙礫磨過。
沈迦在球場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着張永安的臉。
“是的”。沈迦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抖。他轉過頭,吐了一口氣。
張永安沒想到沈迦會這麽不留餘地,如同猝不及防撞上一堵冰冷的牆,他一時無措,下意識用手指碾碎椅子上的煙頭。
又過了一會兒,沈迦聽到張永安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垂下頭,用手蒙住了臉。
球場的燈突然熄滅,樹、椅子、籃球架的影子同時消失,兩個人沒入完全的黑暗,
“沈迦,你可真夠殘忍的。”
張永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如同電影落幕黑屏,在沒有亮燈的影院裏,響起最後一句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