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有人結婚,有人分手
有人結婚,有人分手
皮埃爾在幾天之後離開S市,去雲貴游歷。他離開之後第二天,席琳便收到了法國那邊發來的郵件,表示合同的事情可以繼續推進了。
為了感謝陸揚,沈迦特意給他準備了一份禮物,是著名足球解說員安陽寫的書,扉頁上還有親筆to簽。陸揚拿到的時候簡直高興壞了,安陽是國內他最喜歡的解說員,但他也只偶爾對沈迦提過一次,沒想到他就記住了。
陸揚問沈迦弄到這個是不是很麻煩,沈迦淡淡回說他跟安陽還有點交情,不麻煩。
但事實比他形容的,要麻煩得多,不是一點兩點的麻煩。
陸揚的确跟安陽是朋友,但這本書并不是墨印出的,而且已經出版好幾年,出版社無庫存,連安陽自己都沒書了。沈迦翻遍全網,最後是在一個小網站上花高價買到的九五品二手書。
好不容易書弄到了,要問安陽讨一個簽名,結果他在歐洲度假,剛去,為期一個月。沈迦等不及了,于是把書寄跨國快遞給安陽,安陽在島上收到之後簽好字,再寄回來,前後花了一個多星期,沈迦終于收到了有安陽to簽的書。
很麻煩嗎?沈迦倒沒覺得。
張永安本來是不會知道這件事情的,但沈迦收到從巴塞羅那寄過來的郵包那天,他剛好在辦公室看到了,便問那是什麽。沈迦的反應很平淡,頭都沒擡,把郵包拆開,取出來一本書,說是國外出版代理寄過來的樣書。
張永安實在忍不住,便很猥瑣地趁沈迦不在的時候拉開他的抽屜查看,果然是安陽那本書,然後他拿起來,翻到了扉頁上的to簽。
張永安那一刻的感覺難以言喻。
去買一本幾年前出版的書,然後拜托朋友簽了名,還拜托朋友從國外寄過來,就為了一個小孩?這事兒根本不像是沈迦會做的。
他太了解沈迦了,沈迦平生最不喜歡麻煩別人,以前他們還為這個吵過架,不止一次。
可他偏偏做了。不僅做了還企圖掩藏證據,這種遮掩更令張永安不安。
所以是沈迦變了?
張永安感到自己對“時局”的判斷出了偏差,他以為自己還大局在握,卻不料早已被小竊賊悄然攻城略地,要奪走原本屬于他的東西。
Advertisement
沈迦回來的時候,張永安正常得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他問沈迦周六回不回學校,沈迦說回,張永安點了點頭,離開了沈迦的辦公室。
周六他們都回F大,因為他們共同的好朋友容庚和宋怡在一起了,這天回學校拍婚紗照,還要請他們吃飯。
他們這幫朋友并不都是同系,是本科時候在學校的一個名叫行知社的社團認識的,行知社由社會學系的老學長創辦,主要是做社會調查,偶爾也會去S市附近的地方做地方性調研,如果有經費的話,暑期還會去更遠的地方做社會調研和支教活動。沈迦加入行知社并不奇怪,這本來就是他的專業,但張永安進來,當初入社理由說得冠冕堂皇,後來才被大家發現他是追人追到這兒的,更狗血的是後面又來了個顧潮,不僅空前而且絕後,成為行知社歷史上唯一一個美術系社員。
行知社當時也就二十幾號人,這幾個核心社員的友誼從畢業之後一直延續到現在,容庚和沈迦他們同級,是金融系的,宋怡比他們低一級,是沈迦的社會學系學妹。他倆認識十幾年,做了十幾年的普通朋友,眼看着都年過三十了,卻在今年突然閃戀閃婚,接到容庚電話的時候,沈迦傻眼了,反複确認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宋怡。
密友變伴侶的戲碼聽起來離奇,容庚畢業之後混金融圈,現在是他們當中最有錢的,他們圈子裏的腌臜事不少,容庚倒不會亂來,但女朋友的确沒斷過,現在年紀大了打算結婚,兜兜轉轉還是找了最知根知底的女人。
沈迦其實有點為學妹擔心,但看到她穿着婚紗在F大中心草坪上,一臉無芥蒂的笑,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可能是多餘的。
沈迦今天吃完午飯就從小桃源過來了,他此時正在中心草坪邊上社會學系所在文科樓的二樓窗邊站着,在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草坪上忙着擺拍的那對新人。容庚穿着一身昂貴的西裝,為了結這個婚他在減肥,但因為之前基數太大,現在還處在體重掉了些但視覺看不出來瘦了的狀态,太陽下面稍微走動走動就滿頭大汗。
“結婚真是一件苦事。”旁邊秦真評價。宋怡去年博士畢業留校教書,現在和秦真是系上的同事。
“結婚還算有點儀式感裏的喜悅,結完婚,過日子才是真苦吧。”沈迦本是打趣,不料秦真竟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學生碩士論文做貴州那邊一個少數民族的婚姻制度和習俗研究,做完回來就說再也不想結婚了。”
沈迦聞言一笑,他和秦真心照不宣,兩人倒是都不必受這個苦。
沈迦今天來F大,剛好秦真有空,就來找他聊聊新書。
“你最近狀态不錯。”沈迦看着秦真,最近幾次看到他,明顯沒了之前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頹然之氣。
年初的時候,秦真交往多年的男友,一位物理學青年才俊,突然跟女人結婚了。秦真什麽都沒說,沈迦也不好打聽學長的私事,只見他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學術和教學,還有作為系裏和社會人類學會的各種事務,在外仍是那個熠熠發光的學術大牛,可是活到三十六歲,感情生活突然遭遇釜底抽薪,個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但這幾次見到秦真,狀态明顯不同,眼睛裏有了光。
秦真不置可否,走到牆邊上,按下咖啡機的按鈕,房間裏瞬間響起研磨咖啡豆的響聲。
“你什麽時候買了咖啡機?”秦真在生活上不太講究,以前都喝速溶。沈迦看了一眼那臺咖啡機,簇新的銀色外殼,這臺機子要兩萬多,如果沈迦沒記錯的話。
“哦,朋友送的。”秦真說的時候腦子裏應該想起了那個朋友,噪聲停止,秦真只是看着濃黑的咖啡液從滴管裏流到杯子裏,卻好像在看什麽有趣的東西,抑制不住臉上溫暖的笑意。
沈迦這下可以确定,秦真有了新的戀情。
“他等下會過來,你們可以見一下,他姓林。”秦真突然說。
沈迦倒是真的很想見見這位林先生,可是他接到容庚的電話,說他們已經收工了,約在香頌吃飯。
香頌是F大西門對面的一家西餐廳,是F大一大歷史遺物,在西門開了20多年,學生送走了一屆屆,這家餐廳卻一直都在。
沈迦去到餐廳的時候,發現香頌重新裝修過了,但木招牌還是最老的那一塊,在密集的爬山虎葉子裏若隐若現。
沈迦上到二樓,他到得最晚,其他三人已經落座,只有張永安旁邊有一張空位,他于是坐了過去。
沈迦坐下才覺得尴尬:容庚和宋怡并不知道他和張永安已經分手,或者說,在這些多年朋友的眼裏,他們是不可能分手的。
其實沈迦和張永安當年并不高調,十幾年前的大學校園,開放程度比現在差很多,現在在F大,同志情侶即使公開牽手也不會招來太異樣的目光,這在沈迦那個年代是不可想象的。
只是愛是藏不住的,在兩人确定關系之後不久,社團幾個核心成員就都知道了。容庚和宋怡看着他倆這些年一起走過來,雖然沒有一紙婚書,但在這些朋友眼裏,他們就跟正常的伴侶沒有區別。
沒有結婚,就不存在離婚,而一次分手不可能由當事人向所有人宣告一遍,沈迦突然在腦中設想,如果現在告訴容庚,他已經和張永安分手了,他們會是什麽反應,他腦補了一下,感覺這樣做并不可行,好像故意在這對新人面前戳破愛情神話,故意跟他們作對。
今天是幾個好友的便餐,慶祝兩人領證,容庚特意選在香頌,說這是他跟宋怡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巧了,那天剛好我們幾個都在。”張永安說。
大家都笑了起來,其實那次是行知社核心社員碰頭會,本來在學校找個空教室就好了,張永安非要去當時算是高消費的香頌,還豪氣地請所有人吃東西喝咖啡。
張永安無師自通,十幾年前就身體力行地上演了“請所有人喝咖啡,其實只是為了請他喝咖啡”的戲碼。
“托學長的福,白吃好多頓香頌。”宋怡是沈迦同系學妹,一直尊稱他為學長。她切開一塊牛排,笑憶往昔:“那時候食堂沒油水,天天就盼着社團開會,張永安請吃香頌。”
“還有顧潮,你倆輪流。”容庚壞笑看着張永安:“哎!還記得你和顧潮差點打起來那回嗎?”
“哪回?我跟他從十七八到二十七八,打了無數回,你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張永安拿起一根薯條,下意識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沈迦知道,他煙瘾又犯了。
“就,從雲峰山回來那次啊,就在這兒,那天你和顧潮,你倆都搶着付錢,一言不合差點打起來。”
“歐,是那次啊”張永安笑得有點恍惚:“以前幹過的傻逼事兒可真不少。”
張永安又看着沈迦說:“他說的是大二上學期,從雲峰山回來那晚。你還記得吧。”
沈迦嗯了一聲。
說到雲峰山,容庚又開始懷舊,說起以前的事兒剎不住車。雲峰山那次是大家集體去做社會調研,因山頂上有一座寺廟和一座天主教堂,他們去做了一個山腳村落的民間信仰調查,前後去過幾次,每次所有人都在村子裏住一晚,第二天坐車回學校。
差點打架那次,表面原因是搶着付錢時候顧潮又發瘋說張永安是暴發戶雲雲,真實原因則有二,其一,張永安在雲峰寺求了(和沈迦的)姻緣,不幸取到下下簽,他将此歸咎于顧潮在他搖簽時跑過來撞了他一下,且認為顧潮此舉乃蓄意為之。其二,張永安前一天看到顧潮在半山小販那裏買的小葫蘆手機鏈,第二天竟然挂在沈迦的手機上。
這樣看來,打架的真實原因比表面原因更傻逼。但是想起以前的事情,經過記憶的篩選,還是傻逼的事兒記得更清楚。
同樣在記憶裏更清晰地顯影的,是那些心動的、極度開心的或極度悲傷的時刻。
有意思的是,對于某個“歷史時刻”,同在“歷史現場”的當事人,在大腦裏留存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記憶。
就比如對于雲峰山調研回來在香頌吃飯的那個晚上,容庚記得的是張永安和顧潮差點打起來,宋怡的重點是她一直在一邊吃意面薯條一邊整理報告,這次調研讓她對民間信仰問題大感興趣,堅定了她以後做宗教人類學的志向。而對沈迦和張永安來說,這個晚上,更精彩、更複雜。
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記憶。
那晚在香頌,打架未遂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簡單概括,就是張永安趁着去廁所的功夫,強吻了沈迦。
從香頌的餐廳走到廁所,需要經過一個中庭,中庭裏種着樹和花,地上亮着地燈。
張永安就是在沈迦從廁所出來準備走回去的時候偷襲了他,把他拉到門邊暗處,按在牆上,什麽都沒說就親了上去。
沈迦只虛張聲勢地推了推他,便回應了,其實那時候他已經喜歡永安,在幻想中已經與他接過吻。但嘴唇的真實觸感比想象還要美妙一萬倍。他尤其記得那時的氛圍,那個特定空間裏的聲音和氣味。一窗之隔還能聽到容庚他們在說話,提到他們的名字好像是在找他們,情緒的緊張仿佛瞬間将感官的空間壓縮,他能清晰地聞到空氣中混雜的面包和花香氣味,張永安口腔裏的香煙和啤酒味。
而此時,站在香頌中庭裏,張永安抽着煙,問沈迦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
沈迦當然記得。
那是沈迦的初吻,就算香頌倒閉這幢房子被推平了,也不會忘記。
“地磚沒換”。沈迦看向地面,彩色地磚邊緣的印花。
他想起那天親吻之後,張永安緊緊抱着他,他的頭靠在永安的肩膀上,借着地燈的光,他清楚地看到地磚邊緣歐式風格的印花。
他仔細看看周圍,發現盡管裝修過多次,但香頌的老板很有心地保存着諸多老物件,如同時間的遺跡:地磚、吊燈、鏡子、放面包的櫃子。
香頌會一直都在,但在這裏接吻的人,已經不會在一起了。
沈迦盯着那塊方磚上的花紋,感覺到痛苦。
“沈迦,”張永安俯身看向沈迦,把香煙掐滅在窗臺上的煙缸裏:“陪我去學校裏走一走,好嗎?”
沈迦擡頭看着張永安,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