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歸汀
歸汀
溫哥華步入雨季以後。
康佩帼陪同父親康刿回南加州洛杉矶的別墅裏度過新年。
這裏沒有暴雪驟雨和飓風,棕榈樹細長影子矗立在霓虹和淺橙頂的房屋之間,入眼是藍到澄澈的大海。
康刿的戰友會經常約他出來繞着Catalina lsland騎自行車。
幾個年邁但爽利的男人簡單地閑話周邊的水果和子女,對國際金融和時政只字不提。
別人的兒孫都潤去北歐定居,閑适享受,風景宜人。
他的外孫江衍鶴冬季卻待在京都,說和朱鄂解決Phallus留下來的舊事。
江衍鶴算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
他的一舉一動,康刿怎麽會不放在心上,拉攏葉家顧家和莫家的事,他還算滿意。
在私人家宴上,他堅定拒絕朱茵敏的求婚,甚至大張旗鼓地炫耀吻痕。
這些事,康佩帼提起事,滿是對他的溺愛和縱容。
康刿本來笑笑,應當任由江衍鶴肆意折騰的。
直到去年八月末,江衍鶴退股朱家的醫藥公司,潇灑走人,遣散Phallus剩下的黨羽,劃清和翡姍的關系,通過霍家和顧家的周旋,往京商最高點爬的時候,康刿才察覺到外孫的野心和欲望。
在此之前,江衍鶴幾乎是沒有欲望,他什麽都不匮乏,所以根本沒有驅動力。
江成炳極其渴望江衍鶴成才,為此替他找來了Phallus。
而Phallus利用自己的溺亡,作為逼迫江衍鶴成才的最完美的契機。
江衍鶴覺得自己是Phallus人生完成度的工具。
殊不知Phallus才是江家為了培養他,從他出身就給他磨好的一把刀。
康刿和江衍鶴爺爺江成炳的想法不同。
他的女兒康佩帼已經很優秀了。
唯一失敗的就是她沒有關注江衍鶴的心裏成長,把他直接抛給了Phallus。
康刿現在是真的想做點什麽補償江衍鶴。
太陽極低地貼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康刿回家的時候,脖子上挂了一個老式的膠卷相機。
今天也有不少的收獲。
江衍鶴初中之前,待在洛杉矶的舊物,被康佩帼一一整理出來了。
泛黃的賀卡,剪報,一小截沒有演出名字的入場卷,還有一瓶過期的爐甘石洗劑。
康佩帼在公司素日是主持大局的總裁,可是面對自己兒子小時候收集的舊物,心髒卻柔軟地一塌糊塗。
她當年卻把兒子抛給Phallus,錯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現在,她滿眼都是愛意,任由傭人來觸碰其一,她都會嚴詞拒絕。
“這是小鶴那年生水痘留下來的藥,一晃都這麽多年了。”
黑人女傭小聲嘟囔,不理解雇主的行為。
一旁揮着棒球棒的康刿,也忍不住嘲笑起自己女兒的葉公好龍。
康刿沉聲笑道:“上次他來溫哥華的時候,公司裏CFO能完成的事,你非要親力親為,他走了你才願意回家。之前避着不見,現在睹物思人起來了?”
康佩帼姿容肅穆,大氣典雅,饒是整理了舊物一下午,頭發絲都精致不亂。
“這孩子都幾年沒回來和我過春節了,他忙得話都舍不得和我多說。我回京域找他,又不知道他把他的小情人藏在哪套別墅裏,躲着不見我。怕我傷害到那人的女兒半分。”
“哦?”康刿問:“是這個原因嗎,小鶴可是對我說,他從沒想過把她和我們對立起來。”
康刿:“是你自己不待見那個叫禮汀的小姑娘,害怕看到和故人肖似的臉?”
康佩帼笑容一滞,很快恢複了常态:“父親,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的教育也很失敗。”
“我不否認,這次你回國,就是用一個母親的姿态,好好教育他們兩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康刿收了棒球杆,“沒人給我當接球手,我揮三個小時球棒也不盡興。愛人,是愛具體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自從榮珍離世以後,我幾年都沒有提起你母親的半個字。”
他在廣闊的花園草坪上,凝視站在拱卷下的女兒,指了指自己的心髒:“她在這裏。你呢?天天提起小鶴,有想過去京域關心一下他?”
康佩帼給他沏好一杯養生茶,走下來遞給他:“生意場上的事,可比養大一個孩子容易多了。我不想他一輩子都覺得我置身之外,從來沒有對他有好過的引導。”
上次我們去迦南寺,燒了最好的香,抽到的居然是“報道感君憐一晌,明朝掃我孤山葬。”
康刿:“所以你打算什麽都不做,他以後成什麽樣都不會管?”
康佩帼嘆息:“我也擔憂小鶴不學好,變成他爸的模樣。以後傷害了最愛的人,禮汀承受不住打擊離開了,小鶴後悔一輩子。”
康刿:“錯,他一定會把一切的痛苦和磨砺都扛起來,不讓那個小姑娘感知到半分。”
康佩帼:“爸,你的意思是——她被他保護的太好了,受不住打擊?”
“太脆弱敏感的孩子,我怕他們走不長遠。如果像她媽媽一樣,神經纖細憂思過重。萬一小鶴花心任性,成婚三年五載,輕浮浪蕩,女人一個接一個往家裏帶。她想不開走上之前方蘭洲的舊路怎麽辦?江家對不起人家,既然江成炳已經不在了。現在小鶴歸我管,我就要讓我的他和孫媳婦好好的,撇清不确定因素。”
康佩帼沉默片刻,擡起頭說:“爸,我知道怎麽做了。”
康刿:“你回國去吧,告訴小鶴,齊涉在國內絕不敢對他怎麽樣,萬事有我,讓他安心學業和事業。
康佩帼在回國的第三天,在家裏的精油護理室做完全身按摩。
新年剛過,四處燈火通明,江明旭趕在她回來之前飛回了悉尼。
現在家裏的巨大水塘裏,還有新春佳節留下的彩燈影影倬倬,猶似唐明皇的三百盞蓮燈。
清代的景泰藍瓷器裏,兩三枝寒梅有一種冷冽的芬芳。
穿着浴袍回卧室的路上,康佩帼的心情挺暢快,甚至抑揚頓挫地唱了一段京劇的《鎖麟囊》
“這才是今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唱罷,她發現前廳的紅木門半掩着,鳳姨看見她來了:“阿鶴回來了,把家裏翻了個遍,正在書房等你呢。”
掀開門簾,康佩帼看見書房裏果然坐着一個人。
兩人太久沒見了,那人皮膚宛若無暇白玉,眼瞳漆黑深邃,鴉黑的頭發微亂。
正側對着她,瞭望遠處的星火。
是江衍鶴,他披着一件很薄的黑的外套,看上去還是矜貴,冷峻的模樣,但今天顯然是上門對峙的。
康佩帼挺直背脊,語氣微帶教訓:“鶴兒?回來招呼都不打,家都被你翻完了,還找老蔣調監控,你就是這樣歡迎你媽的嗎?”
那人沒心思和她做更多交涉:“公司的事不用你操心半點,擔心你沒有國內的銀聯卡,我讓人給你什麽都準備好了,你可以拿着随意購物,還想我怎麽歡迎你。”
“今天怎麽突然回來了?”康佩帼雖然嘴上不饒人,但是心裏有些微的歡欣。
她知道江衍鶴事事盡善盡美,沒有什麽讓她操心的地方。
對方沉默了半晌,嗓音有些啞:“找人。”
“她不見了?”康佩帼試探性地問。
“今天白天她被我弄狠了,咬了我說讨厭我。我有點困沒怎麽在意,抱着她就睡了,這幾天吃飯有點不規律,胃疼醒了,醒過來發現她不見了。”
康佩帼這才注意到,江衍鶴唇色蒼白,在找禮汀過程中,疼痛應該在持續不斷地折磨他。
“要不我讓翠姨給你做碗面吧,清淡一點,你喝點面湯,再去找她。”
康佩帼心疼地說:“要不我給派出所打個電話,問問有沒有類似的失蹤少女。”
“不需要。”江衍鶴外套穿得很薄,出來地匆忙,整個人看上去孤拔又孑孓。
他薄唇微抿,站在寒冷的風口處:“她離不開我的。我今天是來告誡你,你最好對她态度友善點。因為你對她态度多尊重,直接決定了我會對你多尊重。”
“你找到她了記得給我打電話。”康佩帼了然地說:“今兒個我心情不錯,勉強關心一下你的小情人。”
“您還是多關心一下我爸吧。”江衍鶴說:“我自己會好好保護她。”
“我關心他做什麽,我巴不得他去死。他什麽時候墜機而死,我覺得我是最後一個收到消息通知的。”
康佩帼出來送他,随即拿起放在書房的高腳紅酒杯,慵懶地晃着:“那時候,我就可以快樂做寡婦,順便祝福他。”
“真懷念一個死人的話,最好的做法是下去陪她。”
“您和江明旭的恩怨和我無關,別在禮汀面前提起這件事。”
江衍鶴的眼神變得薄刃一樣淩厲:“我不喜歡別人用她死去的母親開玩笑傷害她。”
“啧。”康佩帼淡然一笑:“我可真是生了一個情種。放心,我只針對你那不着調的父親。”
“剛才你唱的那段——是《鎖麟囊》?”江衍鶴走在前面,淡淡地問。
“是啊,小時候我還帶你去京劇院看過這個呢,你只喜歡看鬧天宮。”
“記得。”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康佩帼把他送到車庫,緩慢地給他唱了一段。
時光悠悠蕩蕩,好像回到江衍鶴幾歲的時候。
她的兒子從很小的時候,眼瞳清冷眼睛極黑,沒什麽光亮。
看京劇和相聲,也不怎麽笑,眉宇之間是銳利晦暗。
康佩帼在他長大後,就更少看見他笑了。
悵然回憶完,接着她問她英俊的,眉眼有幾分肖似那個混蛋男人的青年:“有煙嗎?”
“下一句是——我偏要起婆娑、熾豔火、自廢堕、閑骨格,永葬廢墟、剜心截舌、獨吞絮果。”
江衍鶴修長手指抛出一小截法國雪茄,側臉半融在黑暗裏:“上次送江明旭去機場,他留在我車上的煙,全送你,我最近戒煙了。因為她老是想離開我。”
“存了一些不戴套讓小姑娘懷孕後,把別人永遠綁在身邊的壞心思?”
康佩帼的教育一向西式,說話也一針見血。
“沒有。”江衍鶴說。
康佩帼點了煙,雪茄的青煙在之間缭繞,她穿着睡衣坐在江衍鶴的車前:“聽說你想帶她去牛津讀碩,Research Proposal和CV都準備好了?”
“她有本校的保研資格。”江衍鶴沉默了一會才說:“我想立刻和她結婚,英碩比較快。但她想認真做點研究,在國內念完三年後再談這個事。前段時間,我陪她把聽力和口語都刷到了9,牛津的ppe挺适合她的。”
“簡單。”康佩帼呼出煙霧,緩慢地說:“媽倒是倒是可以幫你一把。”
“別,我和她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我不想承受失去她的危機感。”
江衍鶴驅車駛入夜幕:“您也早點休息。”
我确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我太想獨占她了。
允諾的自由是做.愛時在床上的承諾,當不得真。
我恨不得她連呼吸都要得到我應允,在見不到光的角落沒日沒夜地等我回去幹她。
但是我不需要她的自由意志,是被別人引導的。
我要她有一萬種選擇,卻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
到處找不到禮汀的感覺,有一種讓他焦慮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感。
楊洵給禮汀發來新年祝福,問禮汀吃飯沒。
然後說今年沒有回家,妹妹也在國外,他很想吃餃子。
江衍鶴咬字冷冽:“想吃餃子自己去買,為什麽要講給我女朋友聽?”
其實也沒有吵架,就是他單方面用她的手機,拉黑了楊洵。
小貓看着紅色感嘆號什麽都沒說,卻在他用手玩她舌尖,壓覆着她從背後進攻的時候,狠狠咬了他手指一口。
“是在生氣吧,不然為什麽要躲着不見我。”江衍鶴尋思道。
車停在她租的樓下,附近沒有停車場,只能靠邊找了一株冬青樹。
江衍鶴并沒有第一時間上去查探她是否在樓上。
他想抽煙的,車上沒有煙了,于是靠在車前靜默了片刻。
直到細碎的冰涼砸到他衣服間,雪花漫無目的地飄散起來。
遠處,漆黑的樓道口的地面滿是落雪的車轍痕跡。
禮汀穿着很薄的兔毛外套,圍巾在她纖細的肩頭晃蕩。
她匆匆忙忙地從樓道裏出來,手上提着什麽東西,好像是保溫桶。
雪花在她周圍肆意飛舞,她就好像一株姝麗清秀的白色蘆葦。
江衍鶴覺得心髒很疼。
他感覺到他的血液被零度的天氣凍住,再也無法流動,只剩下碎裂的疼痛。
原來她大冬天跑回自己的小房子,就是為了給楊洵送餃子。
這裏離學校的醫院很近,食物不會冷掉。
禮汀就是這種利他的性格。
她對所有人都很好,一定會對楊洵道歉,說不是故意拉黑他的。
江衍鶴并不想跟上去的。
她想去安慰楊洵就去吧。
反正她總覺得他無所不能,是不會在乎他的感受的。
江衍鶴還是覺得酸澀無比。
就這樣把胃疼的自己随便抛在家裏,大冬天給別的在醫院工作的男人送餃子。
真狠啊禮汀,做事真絕。
可是那個纖弱的人,在厚重的大雪裏走路都搖搖晃晃的。
她本來肺就不好,呼入過多冷空氣,估計會喘的厲害。
她是不是在為了我給別的男人道歉啊。
江衍鶴只覺得心疼,哪裏還有什麽責怪她讓自己吃醋的心思。
她剛拐過轉角,有喝的醉醺醺的乞丐,看起來找她搭讪的模樣。
禮汀害怕地往後縮了縮,她滑倒在地,鞋子和雪地摩擦,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禮汀有一點狼狽地跌到在地上,膝蓋的腿襪被磨破了,膝蓋滾燙的疼。
她看了一下手裏的保溫桶和食盒,還好,被她保護地很好。
風好大雪也好大,再擡起頭時,紛紛揚揚地雪花穿過兩個人之間。
禮汀看見那個人,就站在不遠處看着她。
他一定會找到自己的。
此刻,他就站在路燈的光暈中看着她,打着一把黑傘,穿着薄薄的黑色外套。
雪簌簌落落地落在傘上,說不清楚他已經站立多久了。
他還是那麽好看,颀長的身影拖下來一道長長的影子,卻收束地幹練利落,傘面遮蓋着他的眼睛。
可他露出來那一小截漂亮的下颌線和帶着一點點玫紅的白皙喉結,已經足夠讓她着迷了。
江衍鶴逐步走近,禮汀心跳的聲音逐漸變大。
那人蹲下來,視線和她齊平。
但他看起來優雅又矜貴,和呆呆跌坐在雪裏抱着蠢蠢的保溫桶的自己不一樣。
禮汀呼吸有點白色的水汽,她發現自己的手套也摔得髒髒的,失落地垂下眼睫毛。
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小小聲說道:“我摔得很髒,我不要看見你。”
不想他看見自己最丢臉最狼狽的時候,所以強撐着爬起來了。
傘被他扔在地上,那人下颌線冷峻又美,可是看起來很哀傷。
“不想看見我,嗯?”
禮汀下意識想躲。
那人強勢又專橫地掐着她的下颌,擡起來:“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凝視他三秒,禮汀像絨毛被雨淋濕的小貓一樣撲倒他的懷裏:“哥哥.....”
她黑色睫毛染着淚,撒嬌道:“我以為你不回出來找壞蛋小貓了。”
他發狠一樣抱住大雪裏的自己,強勢地托着她的後頸逼迫她獻祭出唇舌,修長的手指梳理着她的黑發:“乖,是我來晚了。”
他的唇瓣被寒涼的朔風凍得離開,狠戾吻她的時候,有鐵鏽似的血腥味渡入她的喉舌。
禮汀沒有安全感極了,被他一抱,她摘掉髒兮兮的手套,圈住他的脖子。
江衍鶴把她揉進懷裏。
兩人唇齒相觸的四方,呼出的水汽,馬上就變成細小的冰晶。
她被他抱上了車,她緊緊抱着懷裏的保溫桶。
“背着我倒騰半天,準備做了獻給哪個男人。”
江衍鶴漫不經心地問,順勢替她扣好安全帶,“我帶你去找他。聽說謝策清也回京域了。”
他竭力讓語氣變得很平靜:“今天我不吃醋。”
“嗯——怕你胃疼,給你煲的湯。”她獻寶似地打開蓋子:“我烤了很多猴頭菇小餅幹,想不想嘗嘗。”
“傍晚看你不開心,想要用這邊的烤箱烤出小餅幹,給你驚喜的。第一次做的時候烤糊了,耽誤了很久——”
她一邊說着,嘴唇上染着被他吻腫的水光。
眼睛亮亮的轉過來看他,笑起來感情濃烈,好像特別特別喜歡他的樣子。
江衍鶴撚起一枚嘗了嘗,薄脆又甜,有點蛋卷和黃油的味道。
雪光裏,他看清小貓為他烤到金黃酥脆的餅幹的模樣。
是一顆心。
好多好多好多心型的小餅幹。
好多顆愛他的心。
只愛他的心。
他心裏甜絲絲的,被她哄得很開心。
咳死我了,本來想多寫點,這幾天感冒太容易困了,下章我多寫點,争取聖誕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