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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似鶴

似鶴

禮汀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令人目眩神恍的,悸動的夜晚。

江衍鶴聽完她的話,并未抽回手,眼睫垂下來,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

最後什麽也沒說。

他難得這麽安靜。

不是倦怠地笑,也沒有冷冽地讓人滾,更沒有狠戾或者喜怒無常地肆意發洩。

江衍鶴撿起露臺上,被她落下撒了滿地的雅思試題卷。

收拾好了,搭在矮腳茶幾上。

摁下中性筆,在她胡亂勾畫的試卷上,很認真地做起題來。

禮汀嘴角揚起來,雀躍地待在他旁邊,貓咪一樣軟在地毯上。

她倚在桌角,兩人靠得很近。

見那人神色專注,對周圍狀況不以為意。

她像個囤食的小松鼠一樣,悄悄往江衍鶴身側挪動。

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直到兩人影子,在燈下疊在一起。

她撐着臉,看着澄澈燈光,照在江衍鶴下颌線陰影處的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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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久地凝視着,像在觀賞一幅畫。

江衍鶴手腕的骨峰好看,握筆的姿勢也利落,喉結幅度也漂亮,眉目更是英俊到驚心動魄。

她試探性地偷偷伸出腳,很享受這種燈下黑。

肆無忌憚地往前試探,一點一點,瑩白漂亮的腳趾虛虛觸碰到對方,心裏一動,害羞地蜷起來。

然後很甜地漾出一個笑來。

但是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

夜露沁涼,樓下有飛蛾撲路燈。

一群傭人的小孩在樓下玩,能聽到嬉鬧和追逐的聲音。

但都乖巧地離這裏很遠,不會打擾他清淨。

突然,一只鳥一般大的巨形蝴蝶狀昆蟲。

從露臺,撲翼飛進來。

在他們頭頂繞了一圈,徑直往禮汀沖過來。

“啊——”

禮汀被蟲子吓得尖叫,往她渴慕的那個人懷裏躲。

嗅到熟悉的雪松氣息,她才凝神放松,安心地閉上眼睛。

由于剛才動作倉促,她靛青裙子卷起邊,淩亂一片,腿盈盈地白。

“不擡頭看看嗎?”

江衍鶴沒讓她離遠點,也沒冷淡地說她裝。

反而似是在笑,漫不經心地懶散笑。

禮汀縮在他懷裏,小幅度擡起頭。

巨大的翅翼,停在他中指和食指之間的骨節上。

它似乎也覺得江衍鶴手指修長,根根分明,扒緊了不願放開。

“你不害怕嗎?”

“怕它做什麽?”他毫不畏懼,慣常勝券在握的模樣。

禮汀這才發現,不是帶翼大蟲子。

這是機械的智能仿生鳥昆蟲,是小型無人機款的。

接着,禮汀聽見樓下有菲傭小孩,用他加祿語叫着江衍鶴:“主人,主人!”

擔憂打擾他,又歡欣懇求他。

求他,把他們的機械仿生鳥昆蟲,放生。

江衍鶴站起來。

起身,靠在窗邊,撐着牆和那些小孩兒開玩笑。

“再飛進來一次,沒收。”

“不要不要!你最好了,不會沒收的!”

“江哥哥,還給我們好不好!”

他骨相好看,英俊挺拔,腿長肩寬,肩頸背脊有青年桀骜的生命力。

禮汀在他身後,很依戀地欣賞他。

也只有這種無人知曉的時刻,她才敢肆無忌憚的看他。

這機械鳥昆蟲是一個小孩兒生日。

江衍鶴随手拿了個他不常玩的玩具,送他們的。

他對谄媚的人冷得寡淡,但和周圍一圈傭人都處得宛如家人。

他們敬他怕他感激他,又從心底裏崇拜着他。

禮汀走過去,貼着那人站着。

盈盈笑着,看那些搶着玩手柄的小孩。

他倆并肩站在露臺,溶在夜晚的風中。

入夜後,京域山頂的天幕是葡萄玻璃酒般,接近微醺的紫紅色。

江衍鶴的欲.望不在吃食上,他一切唾手可得,眼眸深沉,野心也不顯。

只會偶爾正日的時候,回本家,位于京都铎外灘的江家,才會吃晚飯。

今晚聚在一起晚飯的時候,他沒下來。

簾姨他們都擔心他胃疼,給他端來茯苓湯。

他們見江衍鶴在看書,都招呼禮汀小聲過去,動作弧度小一點,別打擾到他。

禮汀赤腳走過去,輕聲說謝謝,接過來,放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

用手觸摸湯碗沿邊,試探了一下溫度。

确認這碗湯過于灼燙,還不到喝的時候。

她又撐着頭看他。

時間很緩慢的走,禮汀看他在光影下認真的模樣。

她覺得可以這樣觀賞他六十年。

等到兩人都很老很老,像書裏那種同偕共老,依然相互陪伴着。

溫馨寧靜的那種幸福,不用很多人知道,不用誇口去炫耀,平靜又安穩。

江衍鶴肯定不知道,也沒興趣詢問她在想什麽。

那人只是端坐在矮腳茶幾前,長腿懶散地耷拉着。

提筆停停畫畫,不到四十分鐘,他就重複寫了一遍,禮汀吃力地花兩個小時寫完的試卷。

他是經管系,禮汀是英專,選修的二外是日語。

但江衍鶴自小精英教育,家裏在各國有樓盤。

早年有八卦說,江公子自小在好萊塢字樣的招牌的山巅上,俯瞰洛杉矶夜未眠,度過小學時代。

他的外語的優異程度,和伴随他長大的異國棕榈樹的挺拔,金發碧眼的美人,加州明媚的陽光海灘息息相關。

導致他現在,看德語書,聽法語歌,都冷着眼,嫌棄發音和翻譯。

因為江衍鶴在看書,沒人打擾。

曼特寧咖啡被廚房的磨好端上來,他們還貼心給禮汀盛了新鮮羊奶。

禮汀有一點乳糖不耐受,但她還是感激地對他們的好意說謝謝。

江衍鶴喝了茯苓湯,似乎心情愉悅,嘴上挂了點笑。

禮汀大膽起來。

她很認真地詢問:“為什麽要做一遍我寫好的卷子呀?”

江衍鶴沒說話,甚至給她圈了答案卷上的一個錯誤。

她跟着那人的筆鋒,專注看題,但緊張又忐忑,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似乎下一瞬,就要滾落在他的懷裏。

“不熱嗎?”他語氣輕而戲谑。

禮汀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

她就想貼貼他,任何時候。

江衍鶴瞧見她沒反應,他擡起手,扔下筆,動作間似乎帶起張揚的風。

禮汀緊張閉眼,羞澀地縮脖子。

她還以為她會被那人摁進懷裏,或者被他吻。

但是沒有,他提起颀長的腿,關了窗戶,最後調整了室內的溫度。

禮汀扭頭看玻璃落地窗映出她的身影。

她使了一點壞心思,又帶着想被那個人關注的懊惱。

咔噠一聲,惡作劇地把臺燈摁滅了。

“怎麽了?”江衍鶴問。

他第一次在黑暗,不辨方向,只借着月色的幽光,視物模糊。

“你不是問我熱不熱嗎?對啊!我就是熱,所以我才不要寫題,你也別內卷我了,我要洗澡。”

禮汀站起身,赤着腳往書房同樓層的浴室走。

是很熱。

臉上的妝,過了一下午也花了。

她中午還特意打扮過,往鼻頭抹腮紅,鼻尖塗高光,希望看起來小巧漂亮。

可是江衍鶴,一點欣賞的意思都沒有。

剛才和他離得好近。

她有一種,被喜歡的人,看見自己并沒有那麽漂亮,很氣惱的感覺。

他真讨厭呀,為什麽要問她熱不熱。

是揶揄她離他近嗎?

她心裏很清楚,那人随便站着,便有追捧者蜂擁而至。

不會把她放在眼裏。

才不要他欣賞呢!

禮汀微微咬住下唇,用綿柔巾一點點擦掉暈染的妝。

任淋浴從頭發尖端灑下來。

關掉熱水。

她還是忍不住想勾引江衍鶴,從口袋裏取出阿蒂仙冰川之地香水。

噴到身上,水生調極淺,環繞。

洗完後,她裹着浴巾出來。

江衍鶴沒開燈,腿上上放着筆記本,手指利落地敲着。

禮汀身上還帶着水汽。

她想讓江衍鶴幫她擦頭發,但開不了口,害怕打擾對方。

在他身旁踱來踱去,徘徊了幾次,手指捏着毛巾。

江衍鶴早就識穿了她的意圖,沉聲道:“過來吧。”

禮汀安恬地跪坐在他身前,把毛巾遞給他,仰頭問:“你在寫什麽呀,學校的論文,還是公司的事?”

“英國念書的朋友,DSGE模型做研究,找我要數據。”

英國,念書的,朋友。

沒來由的,禮汀心裏警鈴大作。

江衍鶴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禮汀被那人擦着漆黑長發,并沒有享受地眯上眼。

她心裏千回百轉,眼睛在黑暗裏波光粼粼。

“我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在我面前,炫耀得到他。”

她曾經也想過退而居其次,什麽都不去争,靠近他就好。

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知道是患得患失的失落感作祟,還是他短暫的問柔。

讓她越來越努力地想要獨占他,想持續呆在他身邊。

手機恰到好處地震動起來。

禮汀不想看,仰躺在他膝蓋上,有江衍鶴在身邊的話,還看什麽手機啊。

如果他是清透高懸的孤月,她可以一生都呆在廣寒宮裏,月桂相伴就好。

不需要任何其他事物,分走江衍鶴的心神。

江衍鶴擦拭她頭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似是避忌,他立刻疏遠了她,拉開距離。

“有人給你發消息,看通知欄,是謝策清。”

他撂下擦頭發的毛巾,解下領帶。

由于這裏沒放打火機,他勾了茶幾上一卷點香薰蠟燭用的火柴。

擡手摩擦,劃亮火柴,露了流明的幽光。

他垂頭咬着煙,用火柴輕觸了一下,利落地一揚手,指尖的火星在空氣中滅掉。

動作漂亮地驚人。

江衍鶴吸了一口,再倦怠地抵着唇吐出來。

本來兩人融在黑暗裏。

筆記本電腦的光被滅掉了,只剩月色,籠罩在着煙霧中。

他把手放松地伸展開,下鄂線英俊得讓人止住呼吸,伸了個懶腰。

懶散睨她,見她還跪坐在地毯上,保持着擦頭發的姿勢。

于是擡起夾着煙的手指,示意她:“你打開看啊,看他和你說什麽?”

禮汀不理會手機。

她傾過身,伏在江衍鶴身邊的沙發上。

她的背光潔如玉,海藻般的濕潤頭發,順着肩帶和浴巾的相接的地方,往下垂墜。

她用一種很陌生的語調小聲講着什麽。

江衍鶴沒心思去聽,本來阖上眼。

突然猛地睜開。

他聽見她在用日語叫他。

聲音很甜地:“しゅじん”

江衍鶴的眼神變得很沉,似乎野獸猛然被刺激到血脈深處的沸騰的血液。

他說:“你說什麽?”

禮汀身體瞬間騰空,她渾身濕潤,被他從地下撈起來,抱到膝蓋上坐着。

那是一個很危險的姿勢。

江衍鶴專心地望着她,英俊眼眸漆黑一片,不見天光的那種。

“你再說一次。”

“還不是因為,那天在酒吧,你說要和我當同謀。”禮汀垂着眼,不看他。

江衍鶴呼吸緊繃,他衣服上荷爾蒙味道蓬勃,蓋過雪松和煙草味,扶住她腰的姿勢卻很安分。

他淡淡道:“當時不過是要你喜歡的謝策清心疼你,我和你鬧着玩。”

她頭發的水漬跌落下來,把兩人全身都染上水汽,溫度被蒸發帶走,體表冰涼。

“嗯,我知道的,我相信你做什麽,肯定有你的理由,你不會做半點傷害我的事情,所以我才會配合你,毫無保留地信任你。”

“無所謂,我那天下手的輕重,我很清楚。”他漫不經心。

“但是你不覺得,你很瘋嗎?”

禮汀依然垂着眼,任由那人肆無忌憚地打量她。

“你剛才問我謝策清有沒有給我發消息的樣子,很像那種掌控欲強的しゅじん,你窺探我和他的交往進程,還在我面前清高禁欲。讓我圍着你轉,比起想和謝策清交往,我更輾轉反側,想取悅你,讓你興奮。”

她明知道他禁忌在哪,偏要往槍口上撞,乖戾地笑着問:“你是不是就想我這樣?”

禮汀不是什麽單純好欺的乖順寵物。

她在無人問津的陰暗角落,生活了太多年。

如果說她是一朵惡之花的話。

她一定從淤泥裏開出來,拼命向上伸展,到離江衍鶴最近的雲端去。

黑暗裏,她和他對峙着。

她摸索到對方的指尖,勾住手指,接過煙。

濾嘴那人叼過,禮汀着迷地撚在手上,然後肆無忌憚地吸了一口。

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1

獨屬于禮汀的那條就是:“魔鬼在我的身旁激動不己,在我的周圍仿佛摸不着的空氣一樣飄蕩;我一口把他吞下去,卻感到他給我的肺燃起火來,使它充滿有罪而永不消失的欲.望。”

那是禮汀第一次吸煙,她本來在游輪溺水後肺部換氣不好。

但她并沒有表現出,絲毫不适的感覺,無所避忌地笑,對着江衍鶴的耳廓吹氣。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出這幅模樣。

“你不裝了?”江衍鶴半眯着眼,似是危險地瞧她。

她在激怒他,挑釁他對領地的絕對控制權。

他要浪蕩,穿花蝴蝶,對待每個女人禮貌溫情,她偏不允許。

他想禁欲,片葉不沾,面對她的誘惑獨善其身,她也不同意。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2

她不信江衍鶴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手搭在江衍鶴肩膀上,用腳掌去探,江衍鶴扔在沙發上的領帶。

領帶纏覆住她白皙的腳背,又卷了卷,裹住她的腳踝。

“你不要謝策清了?”那人問。

她把那條斜紋領帶,一點,又一點,拖過來。

動作幅度實在太過風.情晃.動。

“說話。”

他一只手掣肘她的脊背,另一只手把領帶攥緊在手心。

江衍鶴眼神很沉,他的幾绺頭發垂下來,遮住銳利的眼神,像蓄勢待發的狼一樣危險。

他依然一副禁欲倨傲的樣子,還穿着白襯衣,衣領扣到最上面那一顆紐扣。

江衍鶴并沒有像禮汀預料的那樣,把她試圖解開他紐扣的手綁起來。

她手指還沒撫上那人的衣服。

江衍鶴敏捷迅速,立馬反應過來,果斷扔下領帶。

她被他被狠狠調轉了方向,纖細的兩只手腕,都被對方單手制住,撐在頭頂。

江衍鶴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脖頸上,威脅性地:“別動。”

禮汀耳尖微紅:“你經常說,希望我做有價值的事來報恩,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麽?”

江衍鶴目光逡巡在她身上:“你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嗎?”

禮汀不解地凝視他,看他近在咫尺的脖頸和喉結。

“如果你心裏有別人,我可以代替她,讓你好受一點。”

撐在頭頂的他太過英隽,眉目似禁色無涯。

江衍鶴笑:“你覺得我會有得不到的人?”

“有啊,你不是沒有得到我嗎,畢竟我喜歡謝策清,只是為了報恩才對你虛與委蛇。”禮汀裝得若無其事。

江衍鶴本來眼睛裏浮着欲和火,不斷在壓制。

他聽完後眼神徹底涼透:“你可以為報恩做到這個份上?”

“不止是為了報恩。”禮汀定定地看着他,帶着開玩笑的語氣,似乎不是真心的。

江衍鶴手掌濕潤,說不清是禮汀頭發上的水珠,還是兩人互不相讓的汗水。

禮汀垂着眼:“你已經幫我做得夠多了,我只想償還你。”

江衍鶴鉗制住着她的手,将她罩在陰影裏,“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心願嗎?我恨禮至宸,我恨這個便宜爸爸,我從小就沒有得到過一點點關愛,我恨他逼死我媽,我要他親自給我道歉。”

禮汀鼻尖酸澀,但手被那人控制,她沒有辦法捂住臉,所以扭動身體,把臉埋進沙發靠背的縫隙裏。

“沒了?”江衍鶴問。

禮汀胸悶悶的地疼,說話的時候嗓子啞啞的:“還應該有什麽嗎?”

江衍鶴沉聲笑了起來,升騰的煙霧,嗆得他悶聲咳嗽。

他也沒應允她,究竟會不會實現其一。

只是不置可否,擡手摁滅了煙,起身離開去浴室。

但他并沒有碰她,剛才的所有動作,都循禮禁欲。

禮汀用另一只手,轉着手腕上的酸疼感。

耳畔傳來陣陣的水聲,如同雨聲潺潺。

隔着很遠的距離。

她極小聲地講:“其實,我最後還有一個心願的,我想永遠在你身邊,我想和你結婚,想被你好好對待。”

她知道,江衍鶴永遠也不會聽見她的這個奢求的。

那個人怎麽可能會和自己結婚。

禮汀暗想,要找個時間,把她想對江衍鶴講的話錄下來,放在vlog裏。

很多年後,再回憶的時候,是甜蜜還是澀苦,就由以後的自己來發掘吧。

江衍鶴聽見會不會感動呢?

雖然是報恩起意,但現在她滿心滿眼都是他。

禮汀覺得自己什麽都可以對他開口,她在他面前毫無隐瞞。

唯獨不敢傾吐愛意,恐怕遭到诋毀,再也提不起愛的勇氣。

她最小心翼翼,剔透的,是無數次斷尾求生後,從來不敢輕易奉獻出去的一顆心。

江衍鶴洗完澡以後,随意套上了一件純黑長浴袍,浴袍質感流利,帶着黑色的威壓感。

他本來就個高腿長肩寬,比例極好。

他邊走邊系好腰帶,領口鎖骨曲線流暢,下巴和發梢墜着水珠。

禮汀還蜷在沙發上,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沒擦幹頭發,別睡覺。”

禮汀悶悶地起身,黑灰灰的影子縮在沙發上。

浴巾如蟬蛻滑落,她受驚地跌坐,撿起來圍好。

想起禮至宸和方蘭洲的事情,她就情緒低落。

她搬出來這麽久,禮至宸甚至沒有給她打一個電話。

“剛才,謝策清不是給你發消息了,你怎麽不看?”

江衍鶴踩到跌落在地的手機,眼神掠過她。

他邁開長腿,徑直往前走,懶洋洋地打開露臺的玻璃。

風從窗口吹了進來,月光照在下面的人工湖畔。

禮汀聽完,本來就情緒低落,什麽都沒想,滑坐地上去。

彎腰撿起手機,解鎖。

她打開微信,是一張情趣手铐,把兩只手铐在一起的圖。

禮汀呼吸有點凝滞。

腦袋嗡了一聲,她大口吸着氣。

手指下滑,定睛看謝策清發的,後面內容。

下面是一段話:“請你以後別煩我了,我不會喜歡你的。今晚和蔣蝶玩得很開心,多謝你,我們在一起了,原來她早就有了我的孩子。”

這實在很傷人了,哪怕是朋友的角度。

突然間,禮汀瞳孔放大,感覺到自己喘不過氣來。

她費力呼吸着,感知系統徹底麻痹。

一定是之前海難時的後遺症。

就像每一次溺水時的感受,瀕死一般,被淹沒一切認知和感官。

她費力地掙紮起來,像一只遠離水源,即将垂死的魚,怎麽都無法呼吸,眼神放空,鰓微微翕動,似是做最後的告別。

“江衍鶴,江衍鶴。”

腦袋裏甚至閃過,她想到幾百次他的甜蜜昵稱,“他是我的小鳥。”

雖然講不出口,也沒有人敢這樣叫他。

但是在人生最後一刻,她很想這樣叫他。

動物世界裏,羚羊在垂危的時候,會叫咬死它脖子的獅子的名字嗎?

但禮汀會毫無保留地,把他當成唯一的曙光。

她祈求地望向他,瞳孔模糊一片。

還好,這次那人過來得很快。

看見她呼吸不過來,他目光沉郁,給她安全感。

就好像死神的鐮刀,也無法擾亂江衍鶴的冷靜。

“別怕,我在。”他從背後扶起她,安心的氣息包圍住她。

她蜷在他懷裏,微弓着腰。

手努力撐起上半身,從後頸到脊椎,白皙如玉。

他眼神漆黑,用修長手指,死死遮掩住她的口鼻,像之前的每一次,操控她呼吸時那樣。

“別使勁呼吸,放慢,呼吸性堿中毒而已,沒什麽大礙。”

“你放松,別慌,什麽也別想,正常呼氣就好,不會有事的。”

時針每一秒走字,都沉重費力,禮汀終于恢複過來。

江衍鶴身上晚風和麝香的氣息,壓制住了腥澀的味道,柔柔地鑽進她的鼻尖。

她終于能正常呼吸了。

謝策清為什麽要說怎麽傷人的話呀,禮汀想。

她之前,讓謝策清半夜打電話,告知她結果,無非兩個結果。

第一種,蔣蝶知道趙炜不是好人,謝策清才是良配,順利和謝策清在一起。

禮汀會懷念他,故意說自己很喜歡他。讓江衍鶴嫉妒,雖然那人可能不會。

第二種,江衍鶴成功幫禮汀追到謝策清。

她就找一個理由和謝策清說清楚,安心在江衍鶴身邊報恩。

但是謝策清發這種圖,說這麽傷人的話。

禮汀壓根想不到,只覺得狼狽至極。

她眼神緩慢聚焦,額頭靠在那人肩膀裏,小聲喘氣。

一貫又野又壞的江衍鶴,任她依偎着,什麽惡劣的話都沒有講。

他很沉着,風儀端然,一絲不茍的模樣。

除了身上的浴袍被她弄皺了。

他似乎終于相信,她不是裝出來的虔誠,接受了她的皈依。

“謝謝你。”禮汀輕柔地說。

她從他肩膀裏爬起來,拉他的手指骨節看。

幽藍色和淺紫色的靜脈在月光下好看得出奇。

江衍鶴身上的一切都那麽漂亮,如曜日神祗。

“對不起,我剛剛不小心,把你的手指弄髒了。”

說完,她感覺到缺氧後腦袋一片漿糊,呼吸混亂,臉頰稠熱。

但她還是很認真地,給他道歉。

待她說完“把你的手弄髒”那句話。

他眼神很沉,兇橫,暴虐的瘾就被勾了起來。

“獻身報恩都沒那麽大反應,看見謝策清說不喜歡你,你就受不了了?”

江衍鶴俯下身,借着朦胧月光,巡視領地,細細地看她脖頸之前被他掐紫的淤痕。

他埋頭,伏在她脖頸裏,狠狠咬下去。

開始講惡劣的話:“謝策清現在玩得開心,根本想不起來你算什麽東西,就你一個人自作多情,為別人委屈難耐,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情種?”

他用牙齒去探刺之前他留下的痕跡:“你就這麽喜歡他?”

疼得靈魂震顫,但禮汀惬意地微微眯上眼。

經歷了一場生死戰.栗,他在她身上施加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重返人間的實感。

任由那人覆蓋上脖頸,咬下新痕跡。

“怎麽不反抗,被他傷心了,想找我填補空虛?”江衍鶴似是趁人之危,急不可待地去宣布主權。

禮汀并沒有制止他,很輕柔地把手指穿過他的發間,似是安撫。

“疼嗎,疼就別想他了。”

熱氣噴灑在她脖頸上,他任由禮汀揉着他頭發。

說完,他微撐起身,單手撐在她左側,骨腕翻轉,手臂肌肉繃緊卻尚未發力,他側線條流暢利落,落入她眼裏。

禮汀另一只手本來搭在綠絲絨地毯上。

襯托地纖長,細白,宛如一株淨植的蘭草。

被江衍鶴扯過來,強勢地扣在拇指虎口處。

“反正你這麽難受,要不我賞你個機會,讓你徹底把他忘了。”

眼前的人一向是禁欲而淩冽的,他随意行使自己的選擇權,但從不命中任何一個。

年少時,江衍鶴看見一茬一茬的女星,懷着孕,來找父親江明旭認親,讨要說法。

後來,因為一些原因,他挑揀似地和很多人相處以後。

才發現,性的确是某種征服女人的原始手段,但也是要對別人負責一生的麻煩羁絆。

會束縛住他,永不得自由。

禮汀沒說話,把他英隽的面容拉下來。

很輕柔地,蜻蜓點水一般,吻了他的鼻尖。

真的很像蜻蜓點水,如同蟬翼一樣,剔透易碎。

她的睫毛都被淚水浸透了,看起來真的很失落的樣子。

“這幅模樣,也是為謝策清?”

他心癢難耐,突然使勁掐住她的下颌,很兇橫地吻她。

禮汀換氣稍微困難,一直瑟縮着唇齒往後躲,那人摁她在地板上,逞狠似的。

禮汀用牙齒咬他,呼吸間,嘴裏抿出澀甜的感覺。

“我教你換氣。”江衍鶴說。

他一點點渡氣給她,她似乎連呼吸都非他不可。

有種超生培欲的天作之合感。

兩人下颌處像是住了一個水潭。

他慣是一個肆意又鋒利的人,擅長笑着看別人永不超生。

哄着誰,小心翼翼地品嘗,還是第一次。

禮汀心裏甜津津,第一次清醒地被吻,他要什麽,她就給予什麽。

她明白江衍鶴能看穿她的小心思,看穿她的僞裝和勾引。

可他卻在一切她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在她的眼前。

他并沒有閉眼,只是回想起上次和她親吻的情節。

觀賞者她的沉溺和奉送。

那天在浴缸裏,她溺水,呼吸微弱,眼睫毛半扇緊緊閉着,仿佛再也不會打開。

他救她,給她人工呼吸。

然後,就是眼前的這一次。

禮汀眼睫毛翕動,像撲火的飛蛾,非常不安的模樣,微光照耀到她眼睛上。

那是一雙很美,很勾人魂魄的眼睛,微微上挑,但又不像狐貍那種細長帶風情的感覺,而是透明,吞噬一些讓生命,是它們獲得永生的琥珀。

江衍鶴順走那禮汀嘴角微小的血漬,起身放開了她。

“趁我還有點理智,你走吧。”

禮汀腦袋一團漿糊,她已經缺氧了,也不算缺氧,就是整個人好像喝過了烈性的加冰威士忌,醉醺醺地樣子。

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情動。

她深深感知對方的灼熱和危險。

就差那麽一秒,羚羊就會被獅子吃幹抹淨。

雖然并沒有完全隸屬于他,但今晚禮汀身上卻密密麻麻是淤青和紅痕。

他用盡了各種手段,就差和她到那一步。

就像沙塵暴鋪天蓋地經過綠洲,但卻并沒有停駐,只是落了讓人澀然的砂石。

最後,他煩躁又暴虐地,拖着被汗濕的浴袍去進了浴室。

搓到手酸也沒有緩解。

江衍鶴似乎從來沒有搞成這種結果的經歷。

他一向倨傲又禁欲,甚至對那種蠱惑他上鈎的藥物氣味,特別排斥。

但卻對某種清淡的水生香氣,像泯滅掉人性一樣着魔。

說不上的心煩意亂。

他沒帶打火機,只能破壞欲十足地咬着嘴裏的煙,淋着熱水繼續。

真的很煩躁,無法降解。

他感覺都要心裏壓抑的某些情緒,都要讓一向理智的自控能力摧毀,快要瘋掉的邊緣線。

手指都泡到發了皺。

終于讓那種不适的粘稠,混着水流跌進網狀的下水道裏。

江衍鶴突然發現,浴室的下水道上面,有一縷她的頭發。

除了她,絕不可能有任何女人用這個浴室。

她的頭發,很黑,細長,軟柔,被他撚在手心。

像她本人一樣,脆弱,乖順地,依偎着他的手指。

她喜歡謝策清。

她為了謝策清接近他。

她認錯了救命恩人。

她為了謝策清,裝不認識他,在衆人面前挑釁他

她為謝策清和別的女人的照片,過度呼吸,差點暈厥。

帷幕拉開,幹冰噴灑,主演隆重登場。

這場戲,她和謝策清上演的你追我趕的感情戲碼。

她誤會,他吃醋。

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

她是隔岸觀音,不需要誰供奉,端生出清冷端麗的面容,只普渡一個人。

被謝策清從孽海裏救起,共赴巫山慈航。

江衍鶴在觀衆席,扮演一個面容模糊的看客,不被鏡頭記載。

漠然地抱臂觀賞,看情人離合追逐,緣悭情濃。

他是一個徹底的局外人。

誰又來設身處地,意難平他的處境半分鐘?

江衍鶴把頭發纏繞到無名指上。

連通心髒的位置。

他想起剛才禮汀眼裏盈然有光,似是談論一樁交易。

“你心裏有別人嗎,我可以代替她,讓你好受一點。”

這還真算得上是恩賜,或者說,是他所謂的價值的東西。

他冷哼一聲,沒來由地哂笑起來。

江衍鶴不覺得需要被任何人憐憫。

這種結局,簡直該死地可笑。

明明是拆掉蝴蝶雙翼,怎麽到最後成了蝴蝶飛來撲滅流明之火。

誰敢用憐憫二字,來心疼他的狀況。

一直都是他處于上風,控制每段感情的生死大局。

他向來是個清醒的人,看穿了她的僞裝和心機,位于上風。

但卻該死地被困頓在泥汀中,永不超生。

況且她現在滿心謝策清,對他純粹是報恩。

就算是再怎麽伺機而佛那動,起身狩獵,也沒到收網的時候。

今晚他并不想乘人之危。

或許應該找個機會,和謝策清搞個交易。

反正多年朋友。

他最清楚,謝策清熱衷的,都是俗媚到近妖的類型,靡靡豔麗顏色。

沒把禮汀放在心上,如果從現在開始強行把她據為己有,應該算不上過分。

他可以操縱看不清的絲線,如掐斷月老尾指紅繩,讓禮汀徹底對謝策清死心。

哪怕有一天,她真發現了謝策清是她的恩人,也不會存在為了恩情獻身的心思。

江衍鶴把頭發揣進兜裏,凝視鏡子中眉目傲然的自己。

他想,是時候找個理由,和謝策清談談。

是不是愛情有什麽所謂

根本不需要愛情,就是玩玩而已。

他要這只破損了翅膀的蝴蝶,永遠飛不出他的掌心。

禮汀渾身酸疼,見江衍鶴很久都沒有出來.

她脫下下被他弄得不成樣子的浴巾,此時像一團破布一樣,皺且濕潤。

撐起身體,赤腳去他的房間,挑挑揀揀,選擇了角落裏,江衍鶴高中的校服。

她總對穿江衍鶴的舊衣服,有一種執迷不悟的戀慕。

深深嗅了衣服上類似冰山和樹枝的味道。

校服是冬青色,把她的氣色襯得很好。

同在京域,禮汀讀的是接近女校的封閉式,和江衍鶴所在的京大附中是完全沒有交集的。

她裹着他的衣服,回憶起謝策清那張照片,想象江衍鶴高中時候的樣子。

然後很得意地微微笑起來。

真好呀,時隔兩年,傾覆整個京域的狀元,全科滿分的神話,震動幾個校區的校草。

那個一出生就被厚愛着的天之驕子。

最後還是栽倒她的手裏。

不,還不夠,絕對不可以盼春風就滿足。

而且現在江衍鶴只是被激發起了掠奪欲,并不是愛情。

禮汀穿上校服後,腿還露了半截。

她起身,去露臺上,晃動漂亮的腿,搭在上面,借着月光,觀賞那個人留下的咬痕。

玫紅到深紅,深切烙印,他好像真的狂熱渴求她到了極致。

仿佛她屬于他,是一件人盡皆知的事。

想起幾個月前,她躲在不見光的角落,看他和別的女生一起,祈禱他把漆黑眼神轉到自己身上。

那個卑微的,從來沒有被愛過的自己,好像終于找到了依靠。

禮汀閉上眼,雖然可能這種被愛的蜃景,也會完全消失。

會在哪一天呢?

他完全占有她的那天,還是和真正心儀的在一起的那天。

禮汀不敢去想,這個隐患。

那人的暴虐和問柔是黃沙漫天,終有一天他會被自己的綠洲徹底消解,不會在水汀這種瀕臨幹涸的泥濘停下。

夜風中,禮汀踱步到另一側,俯瞰遠處官山腳下的芸芸衆生。

山下燈火通明,像一片幽光浮動的海洋,唯有風聲和鳴笛。

就好像從醫院出來那晚,在繁弦急管的京域,夜色遮掩下的安寧和靜谧。

就好像那時候,日日下雨,她在陽臺清理完漏水,看着已經沒有人煙的街道。

禮汀抱着膝蓋,沒來由地想掉眼淚。

那麽多過往,江衍鶴在她經歷折些忐忑和無措的時候,在做什麽呢。

完全,完全,兩種人生。

剛才,他撐在旁邊,像夜游神劃過夢裏船,質詢她有什麽心願。

那一刻禮汀才發現,自己和這個世界的羁絆,無限接近于零。

在這個渺小的世間。

唯有挂在死去母親名下的慈善基金,是最後放不下的事情。

禮汀想變成更優秀的人,幫助好多好多人。

還有江衍鶴。

唯有江衍鶴。

只有江衍鶴。

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深刻的羁絆。

他三番四次地救下她。

她只是栖居在海中島嶼的島民,日日面對即将陸沉的危險。

她遇見江衍鶴。

他填海,變曠野。

如果抛下財力和權勢,他雖然壞得徹底,清醒到致命。

但他免俗,不被束縛,無所定義,不被規訓。

她一次次身臨險境,都是他向她伸出那雙骨節分明的漂亮手指。

讓她不再害怕,不再孤獨。

身後有腳步聲。

禮汀并沒有回頭,她知道是江衍鶴走近,很安心地等待着。

他從後面,包裹似地,攬住她。

他把臉埋在她的側頸,他鼻梁高挺,壓在她耳後,依偎着。

像野獸,嗅她頸背的氣息。

之前洗了澡,現在頭發已經幹透了。

她身上有種極淡的水生調清香,兩人挨着幾乎過了一夜,難免互相影響。

她阖上眼,懶散的靠在他身上,任他探索地吻她。

略偏頭,把被風吹得散亂的頭發,撥弄到一邊。

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試探性的扶住他環在脖頸的手。

他看出她穿的是自己的高中校服,也沒說什麽惡劣的嘲諷的話。

從她身後,環住她,任由她把他的舊校服穿得松松垮垮,袖子長過她的手腕。

她實在很依賴他的手指。

伸手拉起來,用舌尖卷,溫熱濕潤,細致地。

留下濡濕的水痕。

他眼神逐漸變沉。

身體一輕。

她被人打橫抱起來,是熟悉的懷抱和氣息,讓她依戀地貼緊着他。

有種流浪小貓被人抱起來摁在懷裏,撫摸細軟毛發的欣喜。

她從來沒有被人寵愛過,心裏甜過頭了,反而會感到憂慮。

但是已經無法自拔了,想沉溺在他懷裏。

禮汀眼神亮晶晶地依偎着他,難以自抑地,仰起頭看他。

她的聲音輕若漣漪,臉滾燙,依偎着那人的胸襟:“我好像在做夢哦,不敢相信你居然會主動抱我。”

“江衍鶴,謝謝你救我,每一次。特別是海難那天,我像被人治愈了之前十九年的,那種被抛棄的感覺。你永遠不會騙我,傷害我的,對吧。”

“嗯。”

“如果你真的有喜歡的人,沒辦法在一起的,你要講給我聽,我會走掉的,還有自己很長的一生呢,不會成為你們之間的障礙的。”

“...好。”

“那萬一有一天,我在街上,和你插肩而過。你要好好看着我,目送我的背影,不許裝得很冷淡的,不認識我那種。你不能忘了我,你忘了,就沒人記得我了。”

“知道。”

1,芥川龍之介

2.《受十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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