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今天降溫,要早點回家哦。”司機最後叮囑了一句後驅車離開。
溫绛站在土路的入口,望着兩旁熟悉的老房子,陳舊斑駁。
入口處的右手邊有一扇鏽跡斑斑的綠色鐵門,溫绛記得,這裏以前住了個年邁的老奶奶,門口還有她用磚頭圍成的小花圃,裏面種了月季和繡球花。
奶奶經常會送來她自己種的小青菜,溫绛還被她養的暴脾氣大公雞擰傷過。
還有前方的藍色鐵門,這裏曾經住着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因為考試成績太差被爸媽攆出來罰站,是爸爸幫他抄了一遍試卷,耐心教他每一道題的解題思路。
而十幾年後,這裏早已人去樓空。
七點鐘的冬天,天已大黑,遠處的高樓大廈星光點點,這條老舊的小巷陷入一片黑暗,就像城市裏的一塊難看的膏藥,格格不入。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記憶被撕扯着,溫绛竟漸漸恍惚了。
慢慢踏過黃土鋪成的小路,眼前出現了一扇白色的大鐵門。
鐵門表面被鏽水染成了難看的黃色,四周掉了鐵皮,露出已經酥化的內膽。
這是,他的家啊。
溫绛緩緩伸出手摸上冰涼的鐵門插銷。
淚水不住,無法克制。
十七年過去了,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見到記憶中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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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嘗試着拉動插銷,随着一陣難聽的咯吱聲後,插銷打開了,大門不經人拉便向外彈出一點。
紅色的石磚路通往狹小的平房,兩側雜草叢生,幾乎比人還高。
沒人喜歡這樣破舊的房子,但溫绛卻莫名感到一種穩穩的安心。
黑暗的小屋裏只有兩個房間,客廳和卧室,一直到八歲,溫绛也只能和爸爸媽媽一起睡一間房。
髒得看不出原樣的窗簾,上面是老式的椰樹圖案。
茶幾表面也是九幾年流行的駿馬圖,還有他小時候最喜歡的棉花小狗,那是爸爸送給他的第一個玩具。
以及爸爸的畫架、美術書、眼鏡盒;媽媽的圍裙、彩妝盒、羽毛球拍,全都在,落了厚厚一層灰。
溫绛拿過爸爸的美術書,反面還印着“1992年出版,定價2.1元”。
淚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溫绛用袖子擦幹淨書本表面的落灰,翻開,陳舊的黴味和苦塵味頓時撲面而來。
爸爸生前是個很認真細心的人,哪怕是美術書,他也會在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筆記,用盡量簡單方便理解的語言把他知道的毫無保留交給他的學生。
溫绛使勁擦着眼睛,一頁一頁翻看着美術書。
倏然,一封信從夾頁裏掉了出來。
溫绛撿起信封捏了捏,很薄,表面已經嚴重泛黃,模糊了郵票和寄信人的信息。
被爸爸藏在書頁夾層裏的信?
是什麽呢。
溫绛好奇拆開,因為時間太久,紙已經變得像酥餅一樣脆,稍不注意就撕毀一大片。
裏面是一張黃色的本子紙,當年有學家認為黃色護眼,所以學生用的練習本全部換成了黃色紙。
展開,裏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間架結構稚嫩歪曲,還有很多字用了拼音代替,看得出是小學生的字跡。
借着月光,溫绛逐字閱讀起這封信。
【溫老師:您好。請原諒我以這種方式給您寫信,我想誠心向您替我的姐姐說一聲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騙了您也騙了所有人。
我姐姐和別的男生談戀愛,自願和男生發生了關系,但東窗事發後,她害怕媽媽責罵她,所以将所有的過錯推到您身上。
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麽道歉您才能原諒我們,我知道這件事給您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還害您丢了工作,其實姐姐不止一次說過很仰慕您,所以被您拒絕後很不甘心,也就借着這個機會向您報複。
對不起溫老師,我和姐姐都很害怕,不敢說實話,我知道我們該死,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們吧,我将每天為您及您的家人祈禱。
最後,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落款是:【實驗小學三年級的學生】
落款後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哭臉表情。
寒意從骨子裏散發出,急速蔓延至全身。
真的降溫了啊。
溫绛反複看着那句“原諒我們吧”。
他從前就知道真相,但沒想到是這種真相。
他記得爸爸被開除那天,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抽了一盒煙,他以前從來不碰這東西。
那道瘦削的背影,寬松的襯衫,長滿繭子的手,清晰地再現眼前。
這封信雖然字不多,但卻完完整整講述了當年的實情,即使不能作為證據,也能作為一條退路。
可這封信被爸爸藏起來了,一藏就是十七年,就因為這個三年級的小學生說“原諒我們吧”,他便親手堵死了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認為,作為一個老師,要先育人再教書,即便被千夫所指,也要把這封信藏起來裝作無事發生,最終選擇閉口不言,獨自一人扛下所有罪名。
就為了保護他的學生,不希望他的學生被衆人定性成是撒謊成性而因此誤入歧途。
他用愛和耐心又換來了什麽呢。
家破人亡。
溫绛趴在髒兮兮的床邊,手裏緊緊捏着這封信,終于,像個孩子一樣,像當初年幼的自己一樣,嚎啕大哭。
是委屈,是不甘心,是難以言喻的憤怒。
哭聲回蕩在滿是塵埃的小屋裏,一遍遍回旋。
屋外忽然響起腳步聲,輕慢的,像是怕驚擾了他人一般。
溫绛沒心情關心來人是小偷還是流浪漢。
這麽多年,每當別人指着他的鼻子罵他爸爸是強.奸犯時,他也只能低着頭沉默。
因為他沒辦法證明爸爸的清白,他當時也不過是個小學生,又能做什麽呢。
腳步停在溫绛身邊,輕輕從他手中順過那張“悔過書”。
看了許久,他慢慢在溫绛身邊坐下,無視坐了一褲子灰,慢慢抱住溫绛。
霍卿章給溫绛打了無數個電話發了無數短信,他一條也沒回。
霍卿章太不安了,剛好他看到一條他和溫绛的聯名賬戶發來的付款短信回執,上面顯示是出租車的車費,地點就從影棚到了烽臺路八號平房。
在這裏,他也看到了當年的真相。
看到了大哭不止的溫绛,像個受了委屈卻無能為力的小孩子。
雖然他也無法解釋為什麽這個世界映射了所有現實發生過的事,就連另一個空間的物品都精準陳列在這個世界,溫绛又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但現在已然沒有精力去考慮這些。
霍卿章抱住了溫绛,就像抱住了全世界。
溫绛反手摟着他的肩膀,眼淚擦在他的衣襟上,斷斷續續氣息不穩地重複着:“我爸爸是被冤枉的。”
“嗯,爸爸是冤枉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師。”霍卿章沉聲道。
這是個世紀疑問:為什麽好人總是沒有好報,壞人卻能逍遙法外,那麽人還應該學着善良麽。
溫绛不知道,因為這個問題中,他很少得到正向反饋。
“代表,我現在只有你了。”溫绛哽咽着擡頭,淚目漣漣中是霍卿章漸漸舒展的眉眼。
霍卿章心頭猛然一顫,更加用力抱緊了他:“依賴我吧,我想成為你的唯一。”
當晚,霍卿章沒有提回家的事,他知道即便這小屋又髒又破,可溫绛待在這裏就會感到安心。
他把破碎的玻璃用報紙糊上,擋住外面的風雪,又把外套給了溫绛,緊緊将他攬在懷裏,給予他全部的溫度。
兩個人躺在髒兮兮的小床上,緊緊相擁,走過漫長的冬季。
幾天後。
霍卿章請人把小屋打掃了出來,裝了新玻璃,安上了暖氣機,老舊的床單被褥也沒換新的,洗過幾遍後烘幹晾曬,盡可能複原這屋子裏的一切。
雖然外牆上大大的“拆”字讓所有人覺得霍卿章大概是瘋了,有這個必要麽。
無所謂外人是否認為他瘋了,只要溫绛喜歡,他都會去做。
秘密私人工作室裏。
戴着眼鏡的男人拿着那封“悔過書”反複翻看,随即對溫绛道:
“字跡可以複原,但這個地址好像是個假地址,可能對方也不想暴露自己的信息。”
溫绛蹙起眉頭:“沒別的辦法麽。”
眼鏡男摩挲着右上角的郵票,道:
“可以通過郵票上的蓋章查到是從哪間郵局寄出的,但是溫先生您也知道,沒有警方的搜查令郵局不會随便洩露客戶信息,而且十七年的信,不确定郵局是否還有系統存檔。”
眼鏡男又問:“您知道那個女學生的姓名麽,如果有姓名可以直接查。”
溫绛搖搖頭。
爸媽都沒說過,可能也是想保護這個女生。
眼鏡男“啧”了聲:“不過通過字跡來猜測寫信人的信息,是個沒什麽自信的女孩子,你看她的筆畫結構,蜷縮瘦長,但一筆一劃又寫得很認真,三年級的話,到現在應該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吧。”
溫绛拿回信,沉默着。
真的沒有辦法知道寫信人到底是誰麽。
的确是,哪怕是這兩年寄出的信或許還能查,十七年,太久了。
溫绛離開工作室,看着外面放晴的天空。
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雖然冬陽燦爛,但他還是覺得好冷。
這時候,薛銘遠一通電話把他叫到了公司。
溫绛本以為他定是來興師問罪的,結果薛銘遠說了半天,問溫绛最近身體如何、胎檢有沒有做,就是半天說不到主題上。
“薛總您就開門見山講吧,解約?賠償?”溫绛沒了耐心。
薛銘遠一挑眉,笑笑:
“沒別的事,就是看到你狀态還行就放心了。你父親那件事,公司讨論了許久,實在沒辦法做公關,你也知道,這不比道德層面,這種事當前,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的,希望你理解。”
溫绛起身:“知道了,之後這種事電話說就行,我很忙。”
薛銘遠推了推眼鏡。自己真是太慣着他了,瞧這小脾氣,無法無天了。
只是,看着他還能正常的與人交流就放心了。
“溫绛。”薛銘遠叫住了他,“如果,你需要幫忙,一定要告訴我,好麽。”
溫绛握着門把的手緊了緊。
提起薛銘遠這個人,溫绛對他的印象向來是“主角一夥、陰險狡詐、原主的加害者之一”等等,幾乎盡是負面标簽。
包括到現在,他對薛銘遠也沒幾分好感。
都說對一個人的印象會決定這個人在心中的形象,原本溫绛眼中那個獐頭鼠目、目龇欲裂的無良黑心老板,竟莫名多了幾分溫文儒雅的書生氣質。
咦?他以前就長這麽帥的麽?
電梯裏,溫绛聽着路過的人談論起艾瀾的現狀,說他已經停了一切活動,最近一段時間已經連公司都不來,不由得感嘆:
“咱們搶破頭的大好資源,人家根本不看在眼裏。”
“想不通,艾瀾是失戀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他為什麽變得如此消極。”
“大概是吧,不是聽說溫绛和霍代表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是啊,溫绛都鬧出這種事了,霍家都不肯攆人出門,這樣看來,艾瀾哥确實沒啥希望了。”
“哎……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啊。”
被人群擠到電梯角落的溫绛默默聽着幾人的談話,忽然想起艾瀾發給他地那條語焉不詳的短信。
現在回想起來,原來是給他一種提示,想要找到答案,就要回到事情發生的地方去尋找。
溫绛倏而擡眼。
不過,他怎麽知道書中世界也有現實世界中的街道呢……?
還是說,那條短信本無更深的含義,只是勸誡他要保持初心,而他卻因為這句話陰差陽錯找到了記憶中的家。
好奇怪,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叮——”
沉思的工夫,電梯抵達一層大廳。
他正往外走,就看到旁邊電梯裏走出一衣着華麗到有些誇張的女明星,戴着寬大的漸變藍色墨鏡,被助理保镖裏三層外三層圍着。
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幕,溫绛忽然感覺肚子緊繃不舒服,似乎還在微微發痛。
他環伺一圈,看到大廳東邊的咖啡角擺了不少沙發,還有剛結束通告的藝人正在那邊小憩。
溫绛走過去,找了個空位置坐下,随手給霍卿章發了短信:
【我肚子疼T_T】
下一秒,霍某人的電話帶着幾分焦躁之意開始瘋狂震動模式。
“在哪,我接你去醫院。”
“在公司一樓。”溫绛說着話,只覺得肚子更痛了。
其實他還是能區分出是單純的吃壞肚子還是胎兒異常造成的腹痛,像這種普通的腹痛腹瀉根本不用麻煩還在工作的霍卿章特意跑一趟。
但他現在就是想見霍卿章嘛,和他分開哪怕只有短短幾小時,也會覺得焦慮不安。
只有在聽到霍卿章的聲音後,才會感到一絲絲的安心。
剛放下手機,溫绛便看到剛才那位大牌女藝人也到了這邊,往溫绛旁邊的沙發上一坐,她的助理立馬俯身将耳朵湊過來,待大牌女藝人和她說了些什麽後,便一路小跑至吧臺。
助理擠開旁邊正在買咖啡的女藝人,對服務生道:“一杯熱美式,要UCC的咖啡豆,只要奶不要糖。”
服務生抱着一袋UCC,晃了晃裏面僅剩的一點咖啡豆,不好意思地對助理笑道:“抱歉,UCC暫時斷貨還沒補,最後一杯被這位女士預訂了,您看您要不換個別的?”
助理看了眼旁邊樸素的女藝人,翻了個白眼:“我家恩恩姐就喜歡UCC,怎麽辦。”
女藝人聽到這名字頭皮發麻,趕緊對服務生道:“那我喝別的吧,這一杯就讓給恩恩姐吧。”
助理輕哼一聲,連句最起碼的謝謝都沒有,反而一轉身對着不遠處的大牌姐又是比劃剪刀手又是擠眉弄眼,百般讨好,好像自己從別人手裏搶到了咖啡是件多麽值得驕傲的事。
尴尬,溫绛看到這一幕,腳趾不住蜷縮。
吧臺兩人各自付了錢後,等待咖啡制作的過程,那名稍顯樸素的女藝人似乎猶豫了許久,最後硬着頭皮主動上前找大牌姐打招呼:
“恩恩姐你好……好久不見……”
看得出來,這招呼她并不想打,但對方咖位大又是圈裏前輩,她若是不表态,要是被愛記仇的大牌姐記了仇,以後在這圈子裏更不好混。
大牌姐看也不看她,自顧對着小鏡子整理頭發。
溫绛默默看着二人跟演什麽瑪麗蘇偶像劇一樣,只覺得尴尬又好笑。
一直到那位樸素的女藝人擡起頭。
溫绛:嗯?眼熟。
對,非常眼熟,在哪裏見過,但又想不起來,大概就是那種一面之緣,但對方又給他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
是誰呢……
哦!想起來了,這個女生不就是當初在瀾海酒店裏,劉勳導演失去牛子那天面試的那位女藝人,劉勳企圖對她欲行不軌,被溫绛敲門打斷,從房間裏倉皇跑出來的那位。
世界真小,想不到她竟也是長藤娛樂的藝人。
不過不認識她也正常,溫绛連大牌姐都不認識,何況一小透明乎。
被大牌姐無視的女藝人默默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着頭,試圖将自己完全隐匿,在其他三兩成群相談甚歡的藝人裏,她更顯得格格不入。
溫绛也沒善良到要主動找她搭話替她緩解尴尬。
他玩着消消樂的游戲等霍卿章過來,最後在一片“霍代表好”的讨好聲中,被匆匆而來的霍卿章牽到了車上。
“哪裏疼,怎麽疼。”霍卿章邊詢問邊在導航裏輸入醫院名稱。
溫绛閉上眼睛試圖感受,想說清楚到底怎麽個疼法。
但——
好像不疼了?
溫绛:……
他定了定神,笑得幾分尴尬:“如果我說,我只是逗你玩……”
正常人本來每天上班就夠忙了,還要被一個電話召喚而來,最後得到一句“逗你玩”,是人都會生氣吧。
但霍卿章聽到這句話反而釋然地松了口氣,他也沒再急着發動車子,拉過溫绛的手親了親:
“以後不拿這種事開玩笑好不好,我會不安,但你沒事就行。”
溫绛默默看着他。原本殺伐果決的霍卿章是從哪一天開始變了的呢。
從他看到自己歇斯底裏哭泣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執着于一些本不足為慮的小事,比如,昨晚自己不過是少吃了兩口飯,他便憂心忡忡一晚,問了無數遍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亦或是心情不好。
被人關心的感覺的确很爽,但如果要一遍遍去解釋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也會心累好嘛!
“知道了。”溫绛說着,随手要去掏手機。
摸遍所有口袋,這才意識到手機忘在咖啡角了。
他拉動車門把手,結果霍卿章眼疾手快落了車門鎖:“去哪。”
“手機忘在公司了。”
“我去幫你拿。”
“不用了,你也不知道是哪一部,我剛換了新手機殼。”
好說歹說,霍卿章才同意他親自返回找手機。
拿到手機時,溫绛注意到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女藝人還坐在最角落,手裏似乎抱着什麽東西,雙手合十,雙目緊閉,嘴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通過雙手頂端露出的半截形狀來看,她拿的應該是個十字架。
像是虔誠地信教徒,為自己的夢想與未來做着忠誠禱告。
雖然知道不禮貌,但溫绛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祈禱?
這個概念一出,溫绛忽然意識到這個詞好像最近在哪裏見到過,而且是非常頻繁地看到過。
回了車上,溫绛還在思考這個詞帶來的異樣感。
到了家,“祈禱”二字依然于腦海中盤旋不止。
霍卿章已經換好了家居服,拿着一沓卡片在溫绛身邊坐下:“今日菜單,請老婆大人點餐。”
溫绛笑出了聲:“你都不用回去上班麽?而且,你都沒求過婚,叫老婆豈不是我吃虧。”
霍卿章低頭沉思片刻:“你說得有道理,我的确沒有資格用這樣親昵的稱呼叫你。”
他歪了歪頭,輕輕碰了碰溫绛的腦袋瓜:“那為了不讓你自己一人吃虧,你也叫我老公,大不了,我也吃吃這虧,我們就扯平了。”
溫绛捏了捏霍卿章的手指,笑道:“代表,看不出來,你有時候也挺油嘴滑舌的。”
霍卿章笑笑,拿了溫绛的點餐卡去了廚房,走之前還特意幫他打開電視端來茶果,順便叮囑他馬上就開飯,不要吃太多零食。
溫绛有一搭沒一搭地調着電視頻道,最後停在一部早期的TVB老劇。
這劇他極有印象,小時候和爸媽一起看過,講述的是擁有讀心能力的偵探破案故事。
屏幕中,穿着西式制服的老牧師在鑿鑿證據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将自己犯下的罪過全盤托出:
“這些年來,每當我閉上眼睛,那些人就會出現在我的夢中,流着血淚伸着雙手掐住我的脖子,質問我為什麽要害死他們。”
“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沒辦法啊!所以我住進了教堂裏,在卡姆勒老師的指點下成為了一名牧師,每日向偉大的主禱告,試圖洗清我犯過的錯。”
“吧嗒!”溫绛手中咬了一半的西梅應聲落地。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麽,手忙腳亂在所有口袋裏摸索一圈,摸出了那封小學生寫給爸爸的“悔過書”。
其中有這麽一句:
【原諒我們吧,我将每天為您及您的家人祈禱。】
恍惚中,出現了低頭禱告的年輕女人、一閃而過的十字架。
以及那張從劉勳房間裏奪門而出的惶然的、絕望自卑的臉。
無數的巧合交彙于一起,變得無法令人不去在意、聯想。
當許久的疑慮有了正解的苗頭,強烈的寒意從骨子裏迸發而出,迅速蔓延至渾身每處毛孔。
請的私人工作室的偵探根據字跡大概判斷出寫信的人是個沒什麽自信的小女孩,如今這個女孩也該有二十五六歲,一切的一切,都和咖啡角裏那個抱着十字架祈禱的女藝人對上了號。
但,一切都是猜測沒有實證,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全世界又不止她一個。
事不宜遲,溫绛給薛銘遠發了短信,起碼先調查清楚這個女藝人的底細。
根據薛銘遠所言,該藝人名叫喬桑,參演過幾部小成本制作的影視劇,但都沒什麽水花。
家住城南區,畢業于某二流藝術院校,二十五歲,家庭關系普通,家裏有一個……
姐姐。
問薛銘遠她姐姐的年齡,薛銘遠開始說不知道,當時她的個人信息檔案家庭成員一欄也只寫了有個姐姐,他說如果溫绛需要,可以給他打聽出來。
溫绛:【那你就快點啊!】
薛銘遠:……
我真是太慣着他了。
溫绛抱着手機等了許久,終于在吃飯前等到了薛銘遠的回信。
他發了一張圖片,是喬桑姐姐的個人信息表,在年齡一欄寫着1988年生人,今年已經35歲,高中畢業後便沒了信息,說明沒有繼續讀下去,但高中畢業學校寫的是……
彙文中學。
是爸爸當年任職的學校。
溫绛不斷做着吞咽來緩解此時亟待宣洩的情緒,視線一遍遍落在“彙文中學”四個字上。
怎麽辦,好像真的找到了當年那個令爸爸不惜毀掉自己清譽也要保護的女學生,那個被爸爸當做自己的小孩一般悉心教導耐心勸誡反而還倒打一耙的女學生。
每每想起這件事,溫绛都覺得吞了蒼蠅般惡心。
以及強烈的不甘與憤懑。
還有無法言喻的委屈。
下午,等霍卿章離開家前往公司後,溫绛問薛銘遠要了喬桑最近的行程,得知她下午會參加一檔綜藝節目,大概三點左右結束,到時候她會來公司報備行程,在那裏能找到她。
在正式面見喬桑前,溫绛的心情很複雜,有着即将真相大白的雀躍,可也不乏忐忑。
但他總是覺得,不說她和她姐姐本來就有錯在先,上次她險遭劉勳魔爪,也是自己出面幫了她,于情于理她都該為這件事出面澄清。
可溫绛沒想到,喬桑見到他第一眼,眼底一下子溢出深深的恐懼,甚至還下意識後退兩步,像是看到了什麽會殃及她性命的怪物。
看來,她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包括溫绛這次找到她的目的。
而正是喬桑這種下意識地逃避,令溫绛确定,她就是當年當事女學生的妹妹,那個給父親寫“悔過書”的三年級小學生。
比起她姐姐,起碼她還算有良知。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的目的。”溫绛不想和她多說廢話,開門見山。
喬桑雙手提了只舊舊的帆布包,手指不斷摳弄着包帶,不停做着吞咽,似乎在緩解緊張的情緒。
見她遲遲不說話,溫绛斂了眉:“忘記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
喬桑吞咽數次後,緩緩做了個深呼吸,擡起頭。
她對着溫绛深深鞠了一躬,标準九十度,再擡眼,視線虛虛看向一邊,似乎沒有勇氣直視溫绛的臉。
半晌,她道:“我……想替我姐姐和媽媽對您及您的父親說一聲對不起,真的很抱歉,遲到了十七年的道歉,而且,可能,并不能挽回什麽。”
一句“并不能挽回什麽”,溫绛就已經明了她的态度了。
“那天在咖啡角遇到您的時候,見您身體不舒服,我有在虔誠的為您祈禱,其實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我每天都在為您和您的父親做禱告,希望洗清自己的罪孽,圖個心安理得。”
“真的很對不你們,因為我姐姐導致您家破人亡,我知道做什麽也沒辦法彌補我們的罪過。”
喬桑說着,眼淚簌簌落下,聲音哽咽了。
她說了很多,可沒一句在重點上。
而每一個字,哪怕沾着眼淚,也顯得輕飄飄。
溫绛沉聲問道:“所以呢,就只是道歉。”
喬桑垂着頭,嘴中不斷傳來抽泣聲。
“那你又知不知道,如果當初我爸爸公開你的道歉信,你和你姐姐将要面臨什麽。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學生,那封信一藏就是十七年,他一個人扛下所有罪名的時候,你們又在做什麽呢。”
溫绛鼻子酸酸的,眼前一片模糊。
“做禱告?有用麽?!”他的聲音陡然擡高八度,帶着強烈的質問。
“我今天站在這裏希望你能對大衆說出實情,還我爸爸一個清白,你的态度又是怎樣呢,你好像根本就沒打算真正的去正視自己的錯誤。”
溫绛也明白,這件事說破大天和喬桑也沒什麽關系,只是她姐姐現在已經去了國外,并且很多年沒和家裏聯系過,找不到姐姐,難道還找不到妹妹麽。
現下唯一能證明爸爸清白的人,只有眼前這個膽小的像鹌鹑一樣的女生。
喬桑深吸一口氣,咬着下唇,滲出點點血珠。
“溫老師。”她嘶啞着嗓子,“我的人生才剛開始,我的事業也才剛步入正軌,如果我真的承認了,我很清楚我會面臨什麽。”
鋪天蓋地的網暴,以及連他人不屑一顧卻對她來說舉足輕重的小小資源,都會被全數毀掉。
溫绛冷哧一聲:“你只看到自己剛開始的人生,而有些人已經葬在了十七年前的冬天。”
喬桑已經沒有心情顧及周圍來來往往好奇觀望的路人,因為姐姐和媽媽犯下的錯,因為她還尚存良知,所以自那以後每天活在愧責中,日日夜夜一天不落為這對父子禱告。
曾經的她有無數次機會說出實情,可姐姐會威脅她恐吓她,告訴她如果她說了實話,這個家就會因為她散掉。
矛盾之下,最終她選擇緘口不言來保全自己的家庭。
今天,面臨同樣的情境,她還是選擇了沉默。
因為姐姐已經去了國外,拿着那筆“不義之財”關門過起了自己的舒坦日子,而所有的指責與謾罵,都要她一個人承擔。
“溫老師……”她淚流不止,頭越來越低,“真的很對不起,您和您的父親,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當年保護了我姐姐,之後也是您把我從劉勳導演手中救下來的,但我也确實沒辦法坦承這件事,我很害怕,我用了六年的時間在這個圈子摸爬滾打才勉強拾得他人殘羹,我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心……”
溫绛打斷她:“如果是在這件事發生以後遇到你,我還是會選擇把你從劉勳手中救下來。”
喬桑瞳孔驟然一縮,下意識擡頭看過去。
她看到這個從全網黑的情況下殺出一條血路卻一滴淚也沒流的人,今天卻被淚水暈濕了眼眶,努力克制情緒,始終不願意讓眼淚掉下來。
溫绛輕笑一聲,轉過身,聲音極輕:
“因為人,不能懦弱到連是非黑白都不分。”
這一句話,無異于火星撞地球。
喬桑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光,身體綿綿無力,連輕軟的帆布包都抓不住。
她忽然想起這件事剛發生時,她年僅七八歲,小小的身軀抱着大她十歲的姐姐,也發出了同樣的質問:
“姐姐,你怎麽能連是非黑白都不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