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再睜眼的時候,已到了申時。
紗帳薄薄,濾得日光一片迷蒙。
我枕在衾頭上盯着那縷光輝怔了良久,随後微微撐起身子,習慣性地想去叫書兮。
嘴剛剛揚開,我卻恍然發現自己早已不在書兮的那座寝殿內了。我怔愣了有小半刻,才憶起自己原來是在宋府中。
這時,門外響起一道弱弱的呼喚。
“少夫人。”
得了我的應,阿茶便進門來。珠簾掀起又落下,碰撞出薄冰炸裂般的聲音。
我垂下眼簾眨了眨,繼而深呼吸一口氣從恍惚裏回過神來,起身問她:“怎麽了?”
阿茶端着一碗蓮子羹過來放到了床頭。我看見那騰着熱氣的碗,心內再度恍惚。
蓮子羹,又是蓮子羹……
也不知何故,如今看到這蓮子羹,胃裏就好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
漸漸的,我開始有些受不住地蹙眉,硬聲吩咐她:“端走。”
阿茶似乎是被我的神情吓到了,束手無措地立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不太所以然地輕聲試探:“少夫人……您怎麽了?您不是最愛這蓮子羹嗎,阿茶特意去小廚房做的……”
我猛然驚醒,發覺自己方才地語氣過于沖撞,趕忙裝作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緩和了神情:“你端走吧,我現在不愛吃了。”
阿茶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深埋下頭,聲調裏透着委屈,可也不好狡辯,只得垂着腦袋說是。複又說道:“少夫人……我怎得覺得您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Advertisement
我靠在榻上,掩在薄衾下的身子驟然一僵:“……怎麽說?”
榻前的女子苦着臉揪了揪衣袖:“就是不一樣了——從前您太過在乎的東西,如今怎麽往跟前送您似乎都瞧不上呢。”
聞言我不由哂笑,反問道:“難道這樣不好嗎?”
她搖搖頭:“不好。”
“為什麽?”
“因為少夫人如果不喜歡這裏了,遲早還是會離開的吧。”
這話一出,我才驚愕地發現阿茶這個陪伴了我許多年的姑娘,遠比我想象中要更明白些,只不過平日裏更多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
我确實想離開,她也确實希望我留下。
我不信阿茶會是兩面三刀之人。可這一回,我們的想法好像的确不可避免地南轅北轍了。
于是不再多言,我吩咐阿茶去将哥哥喚來。
哥哥一踏進門就咋咋呼呼的,雙手搭在我肩側認真審視我半晌,仿佛我随時會厥過去似的:“妹妹啊,我看到外面突然添置了好多下人,到底怎麽回事啊”
我沒擡眼,心頭的郁結卻實在無法平息,悶聲道:“你看不出來怎麽回事嗎?”
哥哥憨憨地撓了撓腦門,半晌試探着問我:“那負心漢……是良心發現了?所以派了一堆人來伺候你?”
我被他這氣死人不償命的能耐噎了一嗓子,也實在搞不懂他腦子是不是漿糊做的。
哥哥被我一個白眼翻得有些找不着北,讪笑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是。”我搖搖頭,也沒有要和他解釋的打算。
我從床頭翻出昨日收拾起來的行囊打開,取出那一方舊木盒,對他道:“這些年沒什麽本事,存的銀兩都在這兒了。”
我将木盒往他懷裏塞去:“哥哥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吧,處處都需得花錢置辦,這些你就先拿着去用吧。”
甫挺我這話,哥哥一時沒反應過來,目光卻落向我身旁的包袱,有些讷:“你這是……要離開?”
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哥哥嗫嚅着開了口:“可是妹妹,我們在宋府生活了這麽多年,早就無處可去,你走得掉嗎?”
倒也未必走不掉吧?我的心半懸着,覺得離開宋府這件事兒還得好好捋一捋。
哥哥沒有勸我,他大抵也沒什麽立場勸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我要将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銀子給他。
我笑說自己就這麽個親人,自然願盼着他好。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更能寬解自己的話了。
“阿茶說得對,自從你收了休書以後,似乎整個人都不對勁了。”這是哥哥抱着木盒離開時,最後對我說的話。
不對勁了?我對着鏡子看看自己,勉勉強強扮出個笑來。
宋府這宅子可真不一般吶,在裏頭待久了,連笑都變得那麽難看。
又一日,永睦的天兒早已冷得透徹。
洛幺幺終是坐不住了,領着她院子裏的下人浩浩蕩蕩地來找我,美其名曰來“探望”。
但我覺得,她怎麽看都像是來找麻煩的。
除了阿茶,院裏的其他人皆不敢上前阻攔。瞧着這幫人氣勢洶洶的,紛紛唯唯諾諾掖着手退到角落裏,像是生怕被我殃及,得罪了府上最不該得罪的正牌少夫人一般。
一路走來極其順暢,洛幺幺見狀是舒心了不少,可視線一觸及我,她的面色又不霁了起來,指着我冷臉質問:“你給阿燃灌了什麽迷魂湯?他為什麽還能留你在這裏!”
我在離她幾步遠外的地方站定,盯着那根手指一時有些無語。
——這位少夫人,這個問題您好像不該來問我吧?對于這件事我也很莫名其妙的好不好!
我覺得自己這個白眼翻得很是在情在理,因為我也不清楚宋冬燃他葫蘆裏現在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洛幺幺的表情比我想象中要豐富許多。她依舊努力維持着她那富家小姐的氣度,只是這氣度與沈猶榮比起來實在相形見绌。
半點也沒人家可愛!
她緩了好半晌才道:“我也不是那麽不明事理,只不過以你的身份,我最多留你當個通房……”
她話沒說完,我便嗤笑一嗓,将憤怒的阿茶往後拉了拉,心裏不得不感嘆她也太把這宋府當回事兒了:“你就這麽肯定我想留下來?”
她一怔,頓時耳根子都開始發紅:“你……你……”
她以手指我,“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旁的人面面相觑,有的甚至按捺不住掩唇輕笑,也不知是在嘲笑洛幺幺自作多情,還是在嘲笑我不識好歹。
當鬼那麽久,別的本事沒長,臉皮是厚了不少,嘴皮子也利落許多,我又道:“洛幺幺,你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事兒嗎?那真的大可不必了,因為我也正愁離不開宋府呢。你怎麽不去問問你的宋冬燃,他什麽非要留着我?”
“你閉嘴!”洛幺幺發惱,腳一跺,連看向我的眉眼都變得有些猙獰。
什麽大家閨秀!什麽端莊自持!這些統統被她抛諸腦後。她怒得皺巴着面容,上前幾步就欲在我臉上揚上一巴掌。
我心驚,下意識地身子一退,閃躲呼風。誰知這時卻有人飛快地從側旁閃出,擋在我與洛幺幺之間。
一聲脆響,我看清了此人——竟是阿茶硬生生地替我受了這一掌!
這一巴掌的力道着實不小,她被打偏了臉,身形有些踉跄,搖搖晃晃地就想要倒在地上。我眼疾手快地伸手攥緊她的胳臂,另一只手将她扶穩。想到阿茶的臉上還有先前未消去的指印,如今又挨了一掌,怕是今後更難消了。
氣氛一時有些僵持,洛幺幺眸中的震驚并不比我少,可震驚之後,她又很快露出些許意味不明的笑來。
“看不出來啊,阿茶,你可真是她的好忠仆呢。”
她的“忠仆”二字咬字極重,帶着玩味,帶着嘲諷,更是帶着令人厭惡的傲慢。
我心裏莫名升起一股異樣的感受,可我還沒來得及抓住,它就在阿茶含淚的眼裏消散了。
我捧着阿茶的臉左右瞧了瞧,确實紅腫了起來,但好在洛幺幺畢竟還是個女子,手勁兒大不了哪去,面上的紅印傷的比前日要輕上一些。
院子裏何時亂起了風,繞着旋去追逐地磚上掉落的葉片,同時淩冽的像刀子一樣刮得我臉上生疼。
我還沒想好洛幺幺這一巴掌怎麽還給她,就聽見院門處适時地傳來了一陣疾馳的腳步聲。
宋冬燃倉促的進了院子,身影繞過我直直朝着洛幺幺而去。他先是關切地打量了一圈他的少夫人,而後确定無事後,才略略将視線落向我這邊。
只是看了我一眼,之後并沒有多說什麽,牽寶貝似的領着洛幺幺走了。
整間院子除卻四下腳落裏藏着的家丁丫鬟,中央位置就只剩我與阿茶立在這空落落裏。
誰都沒再開口說話。
天空又開始落雪了,方才雲翳中短暫的一線陽光,仿佛只是我産生的幻覺,似是從未真實存在過……
往後日子一切照舊,就如同前世那般,宋冬燃與洛幺幺忙于籌備婚禮、下人們忙于嚼舌根子、鄰裏熱忱于傳揚宋家人的笑料。
可唯一不同的是,這一世我并沒有死。
我活着——活着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下堂妻,活着成為了一柄笑話。
像這樣的冷遇從前也不是沒有,但那都與如今不同。在經歷了一場大夢大醒後,我已然不在乎這裏的一切。
我只想要離開。
一連幾日我都待在房中不曾出去,下人們對我的看管也逐漸松懈了下來。
無事可做時,只得坐在窗沿邊的榻椅上,盯着窗外那棵老樹發呆,尋思着待到宋冬燃成婚、大夥都無暇顧及我的時候我再伺機離開。
也不知道此番會不會看見來蹭吃喝的書兮,若是他真的來了,那說什麽都得讓他帶我走。
不過倒是很久沒有感受過時間的蜿蜒流逝了,當真是慢的令人焦躁。真就納了悶了,為何當鬼的時候就沒有這般難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