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可即便現在時間過得再慢,也終究是走到了宋冬燃和洛幺幺成婚的那天。
從窗子朝前院遙遙望去,哪怕日光稀薄,也能依稀瞧見那飄在半空的紅色一角,喜慶的不得了。
先前看管我的人都被叫去前院幫忙接待賓客了,唯有阿茶還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時不時地偷偷窺我一眼,帶些小心翼翼擎着我的神色。
瞧了幾次見我并沒有什麽異常,她這才露出一抹寬心,像孩子般喜滋滋地為我添滿茶水,生怕一個不留神我就消失了一樣。
而我始終只是毫無波瀾的,瞧着窗外那片随風蕩漾的紅紗發呆。
阿茶也順着我的視線看去,很快又耷拉下腦袋,口沒遮攔起來:“看來少夫人是真的不在意少爺了。”
我聞音與她對瞧一眼,有些想笑:“怎的還叫我少夫人?我早就不是你的少夫人了。”
她反應不及,半張着嘴愣神,好一會才将精神氣完全散盡,憋着怨念般:“我才不承認那個洛小姐是我們少夫人,她不配。”
我嗤笑一嗓,碰了碰茶杯外壁,傳來清脆的兩聲“铛铛”。我問:“你不承認有什麽用?你家少爺承認不就好了。”
阿茶蹙着黛眉跺了跺腳,恨鐵不成鋼地哼道:“也虧得您好氣性兒,明明受了委屈,還在這裏跟沒事人一樣,半點見不得生氣樣。”
我抿抿唇嘆息一口,伸手從桌面上端來這只滿水的杯子,親手遞到她面前,好聲勸道:“阿茶姐姐,您就消停一會吧,說渴了沒?要不喝口茶再接着訓我?”
阿茶似是被這句話噎得道不明了,可能是覺得自己挖空心思都沒能看透我在想什麽,有些頹廢。
我瞧着她溫溫吞吞接過了茶杯,喉嚨滾動着一杯茶流進了腔子。
末了她擦擦嘴角,将要開口再說些什麽,卻突然腳跟不穩,扶着桌角眼皮沉沉地彎了身子,眸中滲透着些許茫然。
她喏聲輕喚:“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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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眼眸逐漸渙散,拼着最後一絲力氣伸手來拉我的衣袖。
我只笑不語,瞅她一步步陷入昏睡之中。
——那杯茶裏,我摻下了些安神藥。老郎中賣給我的那包藥還有剩,正好用在我跑路一事上。
計劃了多日,終于給我逮着機會。我快速收好茶杯,上前瞧了瞧阿茶,她左臉上那塊紅腫的印記還是很明顯。
左右看了兩番,她呼吸平穩,約莫着只是睡着了,并無大礙。我這才放心,吃力地将她搬到床榻上。沒想到她的手竟還死死拽着我那一片衣袖,我費了好大工夫才将她的手扯開。
一邊從衣櫃最裏面翻找出從前穿過的下人服飾,一邊時刻注意着阿茶有沒有不舒服。直到我換好了衣服,她都一直沉沉睡着,連姿勢都沒有換過,眉眼間一片恬然。
我有些恍惚地想,果然只有我喝了這安神藥才會死麽?
最後看了阿茶一眼,而後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讓我痛過、恨過、愛過、死過的屋子。
這時候衆人多數在前院,我一路溜走幾乎不會碰上什麽人,就算是偶爾撞見幾個家丁,低着頭掩面走過去就罷。大家都有正事兒要忙,也沒人會去注意身邊路過之人臉生的什麽樣。
總之,一路行來還算順利。
可走到一處拐角處,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雙黑靴。
我心中頓時一慌,将腦袋壓得更低,連忙側身想繞過面前的人。
可仿佛是故意來與我作對般,我一向左,對方也擡腳往左邁了一步,我向右,他也向右。
這真真是急死人,再不走出去,怕是很快就會被人發現了。
我咬住後齒,牙根咔咔作響,最終還是忍不住擡眼想悄悄這擋路的是“何方神聖”。
可這一擡眉,竟是撞入了一雙好看的眸子裏。
那是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眸子,眼底流轉着璀璨星河、世間萬物,也有着我那張震驚的面容。
他盯着我,以至我心底唰地騰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就這麽出現,像個不切實際的夢,我不禁開始懷疑眼前的人是否只是我的臆想,是我相思過度而産生的錯覺。
“書兮。”我喃喃喚出這個心心念念的名字,湊得離他近了些,滿腦子都是“他果然來蹭飯了”的天馬行空。
可他的眉宇間沉靜無波,不着悲喜之态,也沒有與我久別重逢的喜悅。他眼底藏着一層探究,更多的是漠然,像完全不認識我,好像我只是個路邊随處可見的行人。
他蹙着眉拉開了些與我的距離。
我驀地僵在原地,方才的喜悅好似被一盆冷水澆透了一般,只剩下一片涼涼的茫然無措。我本能的、試探性的又喚了他一聲:“……書兮?”
他這才給了我半分回應,只是不是我想要的。他問:“姑娘是?”
我的心猛然墜下萬丈深淵,深淵下是無邊寒潭。冷氣細密的将我包裹起來,夢中我觸摸不到書兮,因此他會将我忘掉,我并不屬于他的故事。他将自己的壽命平分給我,與我一同在這往日舊時光中重生一場,代價卻遠高于我能想到的一切。
若你将我忘了,那我這些日子的費心究竟又是為了什麽呢?
似乎是我怔愣在原地的模樣在他眼裏有些好笑,半晌後,他終于繃不住嘴角的弧度,輕輕牽動出個細微的笑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在笑什麽,便聽他捉弄成功似的,心滿意足地擡手屈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逗你的。”
薄唇微啓隐約能窺見舌尖掃過貝齒,嗓音溫雅好聽,是我從前就喜歡的腔調。他說:“誰叫你讓我等了這麽多天,說好的要來找我呢?結果還不是要我來帶你走。”
有那麽一瞬,我感覺自己的淚花就要從眼眶中湧出,帶着刻骨的思念和無盡的委屈。我懷疑着,這究竟是不是夢?如果是夢的話,我寧可用我的一切來做賭注,只求夢不要醒。
我沒忍住自己的破口大罵,似是要把牙根咬碎方可罷休:“書兮,你出息了昂!瞞了我那麽多事情,憑什麽莫名其妙就讓我活過來,憑什麽事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你以為你是神仙嗎?!”
他似乎沒想過我會這般,先是噎了噎,而後後退兩步輕聲笑了起來。
這一笑真如春陽潋滟,叫我頓時止住了哽咽的嗓音。
從前在永睦縣的時候也見過他笑,但他的笑總是不能開懷,藏着無盡的矜持。在宮中的時候更是如此,仿佛他的笑只是一種本能的習慣,沒有什麽理由。
可眼前的他不一樣,眯着眼彎着唇,笑聲中透着點孩子氣,似他從未歷經過什麽風霜。我能看見他齊整的牙齒,邊緣有兩顆尖尖的虎牙。
他上前,伸出手拿指度糙糙地抹了抹我臉頰上的淚,輕聲安慰:“哭什麽呢?生得這樣好,哭成花貓可就沒人要了。”
鼻子一酸,我又要落淚。但動作卻沒限制,忽地就伸手攬住了書兮的頸子,死死的緊緊的抱住他,像是這些天終于有了發洩的地方,欲要一傾到底。
書兮似乎有些無奈,只得略彎了腰遷就我。
我整張臉都埋在他胸前,咬住下唇悶着聲:“誰說我沒人要了。”句末,又故意把眼睛揉得紅紅地,哽咽地懇求:“你帶我走吧,好不好?我不想呆在這裏了……”
他默了一聲,答好:“阿鬼,我帶你回家。”
我用力地點頭,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不再要緊,只要找到彼此,只要我們都活着,那就什麽都無所謂了。生死輪回,他的懷抱是我永生的佛龛。
然而溫存不過片刻,自身後就傳來了瑟瑟響動。
書兮連忙放開了我,攥緊我的手腕開始大步前行:“走,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我跟書兮一起溜出了宋府後門。
也不知道聽力好究竟是當鬼時鍛煉出來的,還是這麽多年的天賦異禀,總之當我跑出離宋府不遠的街口時,便聽見我來時的那頭鬧将起來,一陣吵吵嚷嚷。
我側耳去聽,才分辨出那些個下人在吵什麽。
“——來人吶,夏夫人不見了!”
好家夥,這還真是改嘴得快,洛幺幺成了正兒八經的宋府少夫人,我這不尴不尬的前侍女前少夫人,自然七拐八彎地變成了名不正言不順的“夏夫人”。
可惜,誰要當你的夏夫人,我跑路還來不及呢!
想到這裏,我下意識握緊書兮的手,跑得更賣力了些,連肺也隐隐有力竭而生出的疼痛來。
但我不敢懈怠,也不想停下,這是我從前世到今生也不曾體會過的暢快,我終于不用被禁锢在任何地方,終于可以按我自己的想法活。
栉次鱗比的店鋪和街道都被甩在了我身後,而我唯一能看見的,是我身側同我一起的書先生。
我像個女瘋子,不顧形象,一邊跑一邊笑,還要同他講:“跑快點!我才不要被他們抓回去,我要同你一輩子在一起!”
可他只是順從地跟上我的步伐,任由我和他一起漫無目的地逃跑。
他沖着我笑了笑,回握住我的手,我頭一次和他這般親密的十指相扣,總覺得心跳得這樣快不只是因為奔跑,還因為別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