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恍惚間,我好像又看見了書兮。
就像他還在茶樓裏說書的時候,有暖金的陽光從那方窗口照進來,灑在他唇畔眉梢,将他的輪廓暈成一團柔和的光線。
我仰頭看着他,總覺得這張眼角眉梢俱是詩的溫和面孔怎麽也看不夠。
但暖光漸盛,那點光亮終究刺進了我的眼裏,我不由得伸手去擋,卻不經意發現,周遭的一切漸漸開始模糊了。
我再度擡眼,書兮依舊在沖着我笑,薄唇微微掀動,像是責備我又走神沒有專心聽故事。
不對、不對,都不對!
我的腦海裏似有古鐘悶響,将我從往昔的回憶中猛然拉出。
我早已和書兮離開了那個茶樓,他怎麽還會坐在說書先生的桌案邊?
于是,我克制住了被亮光照射到刺眼的落淚感,努力向着他在的方向伸出手去,心底暗暗渴望能觸碰到什麽。
可是……我的指尖落空了。
這是我第一次連他也碰不到。
巨大的惶然山呼海嘯般将我淹沒,我數次向前伸手,連指尖都用力抻直到酸軟顫抖,卻依舊什麽也摸不到。
我好像,又把書先生弄丢了……
從萬分驚悸的混沌當中猛然睜眼,長時間的黑暗環境以至我的雙眼在接觸亮光時猛地一陣酸澀。
我重新将眼閉上,待到慢慢适應周遭的亮堂後,緩緩轉動眼珠,一下就瞥見了頭頂上落下的素色幔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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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複幾次用力的睜眼閉眼過後,我看見了床頭摞着的一溜螺钿小櫃子,上頭擱着一杯還冒着熱氣的茶杯。
等等!不是,這個場景熟悉得有些太過不真實。
我定了定心神,不自覺地輕輕動了下身子。
……好家夥,我這到底躺了多久啊?
稍微一動就是直達四肢百骸的刺痛。我在床上龇牙咧嘴的腹诽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緩過來因姿勢蜷曲導致的麻木。
雖然好不容易能觸及實物讓人心情愉悅,但代價也太痛苦了吧!
我還沒想明白這怎麽回事呢,難不成是我做個夢就換個地方?
正當我好不容易克服渾身不适坐起,才發現地上落了張紙。我眯着眼睛向那張紙看去,心下隐隐有了個猜測。
那排字跡有些熟悉,大概我能忘了宋冬燃這個人,也忘不了他最後給我的東西——那是封休書。
我猛然醒過神來,顧不得脖頸酸痛,環顧起四周來,這周圍都是我熟悉又陌生的擺件家具,有的是我自己親手添置的,有的是宋冬燃随手送進來的。
所以……這裏是我在宋府時住的地方?
我喝幹了杯中大概是阿茶剛給我換上的熱水,稍微熨貼了心神,下一刻又憋不住想繼續捋清現狀。
這到底怎麽一回事啊!我在心底瘋狂質問為什麽怎麽會,書兮他到底是個什麽想法?怎麽也不跟我交代交代透個底。
顧不得身體不适,我急急忙忙下了榻,連鞋襪也忘了穿,赤着腳跌跌撞撞撲到窗前,一把将窗棂推開。寒風和朔雪撲了我一臉,外頭冷得樹都光禿禿的,鋪天蓋地的銀裝素裹,宋府內的小園林鋪陳在我眼前。
忽而刮起一陣冷風,将我混亂的思緒稍微吹得清醒了些。
——風,是兩年前的風,雪,是我死去那天的雪。
一切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
阿茶不知何時進來站到了門邊。見我一人立在窗邊不知為何,她不禁在後頭小聲地喚我,音色中帶了幾分猶疑。
“少夫人,您沒事吧?”
我心頭惘惘的,頭腦宛如商鋪中攪糊的米稀:“阿茶,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這太過于真實了……死後的事情如夢般讓我生疑。可那些若不是夢呢?
我是否真的遇到過書兮?
我又為何會莫名重生?
這一切都叫我不知如何去面對接下來的事情。
思想陷入了惶惑徘徊,如同斷枝碎葉般紛飛。一切的一切都太突然了,其間仿佛沒有半點起承轉合,就這樣大剌剌地連接在了一起。
阿茶應聲回答:“現下是正午了。夫人睡了這樣久,可是餓了?”
顯然,她不明白我問的究竟是什麽。
我搖了搖頭,蹙眉有氣無力地靠在窗沿邊。
做鬼做了那麽久,早已忘記饑餓是什麽感覺了,如今感到腹部抽痛,卻仍是不想吃東西。
阿茶見我這般,自然審時度勢地不敢多勸。見我直身往門外踱步,只是跟在我身後出了房門。
宋府的一草一木還如同當初一般,下人們見我也還只是潦草行禮,面上總帶着點那抹見慣了的不屑神情。想來這也不能怪他們,我這下堂妻确實不用給什麽好臉色。
受到的冷遇不是一朝一夕,我心裏談不上難過,但在外人看來卻依舊心事沉沉,總有一種失落的彷徨感。
無趣地繞了一圈,沒見着宋冬燃,我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怎知腳掌剛跨過門檻落入實地,自己那位久違的哥哥的身影就立在屋子中央。
他聞見動靜轉身看來,一見是我,立刻揚面關切地迎了上來,拉着我左看右看,确定我沒什麽極端情緒後才舒了一口氣。
他勸我:“你想開些。我妹妹生的這樣好看,是那個姓宋的卻不長眼,也不懂得珍惜,呸!”
所以呀,哥哥的心裏,應當還是在乎我這個妹妹的吧?
我有些遲鈍地沖他笑笑。
雖然他從前總愛跟我嗆聲,大多數時候被他打趣開玩笑,且總是從我最愛的點心碟裏順走模樣最好的幾塊。
“來來來,坐坐坐,喝一碗哥哥從街上給你買回來的蓮子羹。”哥哥攬着我的肩将我推進房間內,順手用大拇指蹭了下我的側臉,“別再傷心了,日子總是要過的,還有哥哥在呢。”
他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坐下,又小心翼翼地從食盒裏取出一碗還冒着熱氣的蓮子羹。我有些恍惚地想,我的親哥哥對我是真的很好,也是真的很在意我和宋冬燃這門親事。只是現在,在我之前的恐怕有了一位他更愛的女子。
我不太确定該不該将這碗蓮子羹喝下去。
想到在夢中出現的景象,他也為我哭過。我嘆了口氣,将那碗蓮子羹隔着手帕端了起來。
我終于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熱氣了,這是件我做鬼時怎麽都不敢奢望的事。只是令我有些難過的是,手裏的這碗熱羹,聞起來還是與我從前愛吃的不太一樣。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沒有更能撼動的外力,便只能任由它生根發芽。
“我沒什麽胃口,若是待會兒餓了,就讓阿茶去竈上煨熱一下。”我将碗重新擱在桌上,不動神色地斂下了心頭想法,先擺出一副憂思過度的模樣,勉強笑了笑,讓哥哥不再追問下去。
“好吧,那你待會可得喝完,不能餓着自己。”哥哥寬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看他神色并無異樣,眼底也确實是實打實的關心,不由暗自思忖,難道哥哥不知道這碗蓮子羹不對勁嗎?
大概是我演得有幾分像,哥哥确實沒有多待,只嘆了口氣,囑托我一定記得趁熱喝,不要涼了胃,又說馬廄還有些活沒做完,不能多待,吩咐阿茶一定要照顧好我。
我聽着,含糊點頭。被他這麽一提我才想起來,我也是見過阿茶的夢的。
待哥哥走後,我便狀似無意地開口問阿茶:“你在府裏幹活,如今的月銀是多少?”
阿茶低着頭,答:“一兩。”
聞言,我正要去倒水的動作停了一瞬,覺得有些不對勁。阿茶從前同我一起幹活的時候,我與她的月錢便是一兩銀子,如今她成了我的大丫鬟,不再負責後院的粗活,月錢早該提到二兩,怎麽還是原先的數?
我掩飾性地嘬了一口剛倒的熱水,腦子裏想過了一圈如今府內的人。
宋冬燃因我出身不高,将中饋大權交給趙嬷嬷暫且處理,這麽說,只可能是趙嬷嬷克扣了阿茶的月例。
這倒是讓我覺得有些好笑了,她當真不拿我當少夫人看,要不是她年老色衰,我老早該懷疑她是不是見不得我嫁給宋冬燃了。
我将茶杯擱在了桌上,撐着圓桌站起來想去給阿茶讨個公道,可還沒邁出一步去,我忽的又僵在了原地——我計較月例一事的出發點是“阿茶是我的大丫鬟,不應當只有一兩銀子”,可現下我只是個下堂妻,又哪有資格再去提這件事呢?
從前我做少夫人時沒體恤過阿茶的境遇,害她沒能拿到自己那份母親的救命錢,如今想要彌補,也為時已晚。
我立在原地思忖半晌,最後踱步到我的床前。床下有我自己藏錢的木盒子,裏頭有些零零碎碎的首飾銀兩。
我伸手進木盒,取出了一支銀釵,在掌心裏掂了掂,覺得大概能夠上些數了,才關上了盒子,将那支銀釵交到阿茶手裏:“主仆一場,也當了這麽多年姐妹,我記得你家中還有母親要照顧,這個你拿着,給你母親補補身子。”
阿茶拿着那根釵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釵,眼底逐漸泛起了紅,開口時聲音也哽咽了幾分:“少夫人,您怎麽突然……”
我沒打算直視她,只是緩緩蹲下身去,将手裏方才抱着的木盒又輕輕放進床底,輕輕說:“就是覺得,這麽久了,委屈你了。”
總不能說我曾經見過你的夢吧?
我又準了她明日的假,讓她回去看看母親,便不再說什麽,告訴阿茶要睡一覺,讓她先退下。
阿茶含着淚點點頭,只幫我關上了窗,怕這幾日隆冬的寒風再給我吹出風寒來。
她垂首退到外間後,屋內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我看着那碗熱羹,心下有了些計較。
我取出張壓箱底的手帕,若是少了一張也不會被阿茶發現,接着舀起一勺熱羹,輕輕倒在手帕中心,洇出一團濕意。做完這一切,我将手帕小心地收在了懷裏,然後做戲做到底,上床睡大覺去也……
用過午膳,趙嬷嬷便端着副陰陽怪氣地模樣,說什麽府上下人不夠,得借阿茶去前廳做事。細說起來她消息倒是快,宋冬燃休書前腳剛給我下了休書,趙嬷嬷後腳就能來找我麻煩。
不過我今天決定忍她一手,畢竟我還有事要做,不能讓人知道我打算下午出府。
阿茶跟趙嬷嬷走了之後,我悄悄從宋府後門匆匆出去。
這小門一般是清晨傍晚才開的,用來運蔬果和泔水,午間少有人在。雖然我從前門出去也未必有人會再來攔我,但保險起見,加上我要面子,可不想在一大堆探究嘲諷的目光中出去。
周圍的街道我在當鬼時候那可是熟悉得很,拐過幾個巷口便來到了家坐落在巷尾的醫館。
其中坐診的是位年過花甲的老人,留着長長的蒼白胡須,頂着一番灰撲撲的郎中帽。探起病的時候褶皺一緊,兩眼一眯,枯老的涼指并攏輕搭在病人的腕脖上,抿着唇好一陣都不會輕易開口下診斷。
待到我尋診,他拿過我包過蓮子羹的手帕聞了許久,又用水化開了些在嘴裏咂摸了幾番,仔細檢驗後才歸還于我。
我小心翼翼地将手帕重新理好,這才擡眼詢問着老郎中。
老郎中捋了一把花白的山羊胡,不慌不忙地對我道:“姑娘,這就是普通蓮子羹,只是裏頭加了安神的方子,因此聞起來才會有些怪異。”
我聽後微怔,感到不可思議。
安神藥?
——若真如此,那這一切或許就說得通了。恐怕哥哥是看我這幾日郁結在心,好幾日也不曾睡個好覺,因此買了蓮子羹回來,在裏頭加了安神藥……難怪還特意囑咐我“趁熱吃”,且“吃完了好生睡上一覺”。
老郎中見我接過手帕後一直愣在原地,捋了捋胡須,又問我:“姑娘還有什麽疑慮嗎?”
我搖搖頭,只是看着那方手帕皺了皺眉——難不成我不是死而複生,只是因為安神藥睡了一覺?
可又轉念一想,覺得這并不合常理啊!若書兮僅僅只是我的一場浮生大夢,那“夢中”的爆竹和月光應當不會讓我那般疼痛難忍,況且這場夢做的也未免太久了些。
思及此,又斟酌了用詞,小心翼翼地發問:“那可曾有人因這安神藥而喪命?”
老郎中手下捏藥的動作一頓,擡眉怪異地打量了我一眼,像是怕我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見狀趕忙擺了擺手,裝出一副純良的模樣。
他埋下狐疑的目光,捋了一把山羊胡道:“安神藥只是助眠之藥,我行醫多年來也未曾見過因服用安神藥而喪命的。”
“這樣啊……”我讷讷地點頭。
似是見我神情凝重,老郎中思忖須臾又補充道:“不過,也不排除有極少數體制特殊的人,因無法服用一些與自身相沖的藥物,輕則嘔吐眩暈,重則丢了性命,一切只看藥量大小。”
我不再多問,又向老郎中要了一些安神藥,之後便轉身離開。
這下可顧不得什麽面子了,從前門進了宋府,連那幾個伸長脖子投來探詢目光的下人也不再放在眼裏。
他們見我揚着姿态走進來顯然是吃了一驚,不過那分驚訝也只在臉上停了一瞬,便複又換上了嘲諷輕蔑的神态,紛紛曼聲道:“不得了,如今都敢出門丢人現眼了。”
阿茶已經做完前廳的活了,此刻正在我的院門前張望,見我回來這才松下一口氣,攙着我進了門。她素來話少,也不會向我打聽太多關于我的事,只一直疊聲地說“回來了就好”。
她前前後後地迎我進門,又給我倒了杯熱茶。那茶太燙手了,我接過來時,指尖微不可見地一陣輕縮。
我讓阿茶退了下去,又從懷裏摸出那包從老郎中那買來的安神藥,将小半片指甲蓋大小的藥粉抖進茶杯裏,用熱茶化開。
晃了晃茶杯,讓藥能均勻散進茶湯裏,待到一點也瞧不見,這才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那杯茶還有些燙,喝下肚時在喉嚨裏驟然騰起了一陣灼燒感,在這寒冷的冬天将我暖得發了下抖。
最初的不适是從喉下翻起的,一陣陣銳利的刺痛撞在我的喉間,而後迅速地來到腹腔,引起一陣翻江倒海的抽痛。
我毫不猶豫,拿起桌上的筷子,一頭壓在舌頭上用力下壓,引起的反胃讓我将剛喝下肚的茶水吐了出來,這才捱過了一陣要命的窒息感。
我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這才終于緩過神來——這尋常人安眠就寝的藥粉,落到我的碗裏,竟成了致命的毒藥。
沒時間多想,我連忙将桌邊的狼藉清理幹淨,直至看不出任何異樣。
沒多久,哥哥又帶了小廚房的糕點來,說是來看看我有沒有好一點。
他素來和小廚房那些人混得熟,糕點自然也是新出鍋的。
那盞熱茶早已不燙手了,只有一點餘溫暖在手邊。我愁腸百結地瞧着哥哥那略帶幾分緊張的面孔,突然覺得有些可笑。我的死很可笑,哥哥的關心很可笑,一切都很可笑。
我活了一輩子,雖不是謹小慎微,但也不至于要被至親陰差陽錯地害死在這半點人情味都沒有的宋府裏。
我突然有點想書先生,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他,也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了。
我驀地委屈起來,心中悶悶地堵得慌,只好狼狽地低下頭,費了好大力氣才止住眼角泛起的酸澀。
我聽見哥哥将食盒擱在了桌上,慌慌張張地想來安慰我,可我已經不需要這樣的安慰了。我的喉嚨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棉花,湧起一陣針刺一樣的疼痛。
這真是有些痛了。
我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嘴角,發現實在笑不出來,便只好側過肩躲開他的手,也躲開他的視線。我說:“哥哥,你先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他的手頓在了原處,好半晌才收了回去。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想和自己的親哥哥算計有的沒的,只是輕輕地閉上了雙眼,一副不願再被打擾的模樣。
他說:“好,那哥哥不打擾你了。”
他離開了,只留給我一個背影,我瞧着心裏卻不大落忍。
冬日的天總是要暗得早一些、快一些,與春夏的漸沉不同。就好像方才哥哥來時,外頭還只是披一層昏黃,當他離開了,天便黑了。
厚重的烏雲和陰霾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裏,我咀嚼着自己滿腔的困惑,思緒像理不清頭的線團,密密匝匝地裹在心裏。
只是一直到臨睡前,我都沒有打開過哥哥送來的那個食盒。
裏間吹熄了燈,阿茶睡在外間的榻上,點着一盞昏黃的燭燈。我看着那點影影綽綽的光,又想到了書先生,想到和他在一起度過的無數個寒冷的夜。這一天都過得我相當疲倦,算不清一切的起因,也看不清以後的真相。
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覺了,卻又像從未清醒過。
頰下枕的那一塊緞子逐漸被我捂熱,我翻了個身,在心裏想:我究竟是宋府的夏笙,還是書先生的阿鬼呢?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要去找書先生,找到他,我就能解開我大部分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