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夢中的女子消失了。我側過臉去,只能看見書兮臉上一閃而過的倉皇。
這讓我有些怔忡——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夢裏的一切都與現實中的他大相徑庭,平白讓我生出了無限妒忌。
我眼中最後的光景,便是書兮張了張嘴,似乎是在喊着什麽。
可我又分明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迎面而來,是四周景象的分崩離析。
那場夢境我沒能看到最後,只因我的耳邊突然有雷聲炸裂,而後我恍恍惚惚地從夢裏醒過神來,就發覺自己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外拉扯去。我眼前是書兮的背影,他手裏牽着一根金色的線,另一端沒在我的胸口裏。
“書兮?”我驚愕地掙紮着,發現根本沒辦法讓他停下來,“你要帶我去哪?”
他沒有答我,而是一往無前地大步向前邁去,以至于那條線在風中顫顫巍巍地飄搖,像岌岌可危的風中線。
直到,一塊巨石擋住了眼前所有的去路。
巨石嶙峋怪異,正中被打磨光滑的一面遒勁有力地刻着“通靈”二字,頂端被鑿上了一根刻滿了經文的鋼釘,由此綁縛了無數條彩色的經幡,只有可見方寸天地,周圍被朦朦地蓋上了一層霧,讓我分不清這裏到底是哪裏。
我努力回想這裏和我所去過的地方哪裏是相似的,而後挫敗地發現:至少我在宮中能活動的範圍內,絕對沒見過這樣一塊地方。
書兮将我帶到大石頭前,他便松了手,那根原本在他掌心握着的金色絲線便淩空向前,像投入寒潭的石子似的,在石頭表面蕩起一層靈力的波紋。
大概是那根線和我之間連成了共鳴,我被它束縛住了,心底莫名一慌:難道是我窺探了他的夢境,他也不想放任我知道這麽多秘密,終于要殺鬼滅口了?
書兮立在我的身側,忽地輕輕摸上我的頭發。我能清晰的感覺到他的手掌輕易間便從我發間游走過,掌心裏的柔軟仿佛觸到我心底,讓我一時起伏的情緒難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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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也只是一瞬,他便垂下手臂,我也失了那筐被填滿的欣喜和難耐。
他說:“阿鬼,這是我最後一件瞞你的事了。”
我沒細想,只是心底松了氣。剛想要開口腹诽他“到底瞞了我多少事”的時候,只聽那道飄淡的聲音悠悠揚揚地傳進我的耳底。
我驀地被怔在了原地,再也無法動身。
他帶着化不開的輕松快意将話接下去:“我活了許久,久到尋常人的歲月在我眼裏就像蜉蝣……而我這漫長的一生,也只為皇命效力,旁的也由不得我。
“只是後來遇見了你,我才知道,我原也是貪心的,也想與人平平淡淡的過上一生。此刻大廈将傾,我翻遍了古籍,才找到了回溯時間的術法。可若是只有我記得你,又要留你獨自在世間,那對你我都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又花費數日,才尋到先祖留下的通靈石。它原本是用于人鬼之間締約結契的,如今我與你結契,之後再回溯時光,你便能同我一起,回到尚能扭轉乾坤的時候……
“到那時,阿鬼,你一定要來找我。”
他話音剛落,我便千頭萬緒攪成一團亂麻。攪得我實在難受,就好似誰緊緊壓着我的魂魄,叫我無法張口呼喊。
我眼睜睜見他毫不猶豫地一掌抵在巨石上,堅硬的身形不像我平日裏常見的那位書先生。
突然,通靈石內發出一道吼聲,像是一頭猛獸,又似一口古鐘,在不停的撞擊我的魂靈,震撼着壓迫着,讓我無暇再去注視書兮的背影。
強烈的聽覺沖擊惹人難以忍受,更何況是如我一般飄渺虛無的魂魄。
霎那間,我與通靈石相連的金線被分出了一縷,線頭在空中打着旋,似是毫無目标的游蕩,最終顫顫巍巍地連進書兮的胸口中。
金線将将沒進他的體內,書兮渾身便散發出一瞬耀目的金光,吞噬了他的身影,融化了四周的景象。
我皺起面孔想要極力去尋找書兮的蹤影,誰知才揚起面容,就又被我們身側突然大作的狂風給驚地埋下了身姿。
耳畔盡是震蕩,盡是呼嘯,盡是膽顫!我心中失了方向,畏懼的想要去抓前面能讓我安定的那抹衣袖。
經幡被肆虐的風吹得獵獵作響,在暗淡的白霧間翻飛出洶湧的彩色波濤。通靈石嗡鳴不斷,散發出一陣陣跳動的金光,像是這一方天地的陰陽之力在相互博弈,金光與濃霧互不相讓,你來我往。
我悄悄睜開一只眼,驀地便震驚在了原地——
這顯然是個了不得的咒術!哪怕我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外行鬼,也能從中感受到澎湃交鋒的靈力。
前方的書兮陡然抽回了手,繼而從身側迅速抽出一把紋樣古怪的小刀,然後握緊刀身,剜下一條鮮紅的血流。同時,我的手心多了一股疼痛,但這和被月光燃燒的灼熱感不同,它是詭異的刺痛,是仿佛能撕開皮肉的裂痛。
我沒想到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契約。回過神後,書兮已然将帶着血珠的手朝通靈石上抹去。
石上的脈絡暗槽吸收了書兮淌出的血液,陰刻的文字陡然變得暗紅,金光登時通天乍亮!
我陡然寒意爬背,抓的背脊戰栗不絕。
欲要張口發問,卻怎得都發不出聲音。
忽然間,烏雲驟聚,天邊翻湧起了天劫的雷濤,濃霧節節敗退,像是十方普賢菩薩親降凡塵,以此方天地為道場,化人間苦厄。
書兮和我站在這金光與狂風的中央,我看見他的眼睛被渡上了一層暖金,像是某個日光正盛的午後,他從書中擡眼看向我。
此時此刻,我根本分不清他是騙了我還是确實本該如此,我的身體被陣法籠罩,逐漸開始輕飄四起,可一顆心卻漸漸地沉到了深底。
黑色的無邊深淵埋沒了我的意識。在朦胧間,我最後見到他那張還在極力掐訣的身影,聽他念道“無量天尊在上,今溯洄往昔,搏萬一命數,急急如律令”。
然咒法一出,金光更甚,終将我和他吞沒在其中。
一時之間,眼花似撥過走馬燈,數載時光白駒過隙奔湧濤濤,幼時與哥哥玩的泥巴、官兵揮來的鞭子、宋冬燃伸出的手、飄然而落的一紙休書……樁樁件件歷歷在目,交織在一處,仿似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記憶中的他們,一個個上前又退去,像是潮漲潮落。
到最後,我的耳邊只能反反複複地回想起書兮方才所說的“你一定要來找我”。
老人講人死前的走馬燈,我慣常不屑這樣的神神叨叨,如今竟親身經歷了一回。
我正在腦子裏胡思亂想,忽然感覺身體一陣撕裂一般的疼痛,像是在時空的裂縫裏被“過往”和“現世”反複拉扯,扯出一道道膿血模糊的傷口。我努力與那股天地間的斥力鬥争,我想要尖叫,卻被迎面而來的利刃一般的風割裂了嗓音。
待疼痛平息時我再睜開眼,發現自己正飄在半空中,書兮已經盤腿坐在了地上,嘴裏仍念念有詞,他胸中和我相連的那條金線,是黑白天地間唯一的色彩。可他離我越來越遠,遠到我再也聽不見他的喊聲,直至他整個人都隐入深沉夜色,徹底不可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