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又在殿內囫囵過了幾日,無聊到發黴的日子裏,本女鬼重操舊業——換了個地方聽牆角。
啊不對,這回應當叫光明正大地聽才對。
和去宋府時的探聽消息完全不一樣,誰讓那兩個小兒非得在我面前大聲的講悄悄話——
一個嘆了口氣,說:“成日裏連國師的影子都抓不着,別說拜師了,連搭個話的機會都不曾有。”
另一個拍拍他的肩,寬慰了兩句:“那多正常啊,國師要麽閉關不出,出則行蹤不定,你家大人難道沒教過你嗎?”
先開口的那個哭喪着臉,小蘿蔔頭皺成了小苦瓜:“那我倒是不知道他這麽行蹤不定啊!先前我随父親進宮赴宴還見過好幾次國師呢,總覺得傳聞不可信,現在看來,還是我太草率了……”
另一個繼續拍着他的肩頭:“安心吧,國師大人一百多年的規矩了,說實話,我覺得我也是那無數個碰壁求拜師的倒黴蛋之一,萬萬人是我,我是萬萬人。”
“……不是,等會兒,一百多年?!這我頭一回聽說啊,我爹每次跟我聊國師都不聊細節的,見到國師本人之前我還以為是耄耋老頭呢,萬萬沒想到,我爹只是想讓我體驗他當你的感受。”
“歷代國師長生不老,活個兩百多歲不是問題,小時候他看你爺爺,長大了他看你孫子。”
好家夥,這也是我頭一次聽到,真是讓我長見識了。我啧啧驚嘆兩聲,覺得有時候腹诽書兮“老不死”多少還是有點問題,畢竟這個人,他不會老。
不過,呵,你以為我死不老怕你?
又或者有時候,他們會說些讓我開懷大笑的——
一個嘆氣說:“怎麽辦啊,國師大人看來鐵了心不收徒,回去又得被我爹罵廢物了。”
另一個嘆了口更長的氣,說:“你好歹還有娘親安慰,我是被爹娘輪流指着腦門心罵的,不過這麽久了也該習慣了……”
是這樣的,兩位小孩,我受過嚴格的練習,一般是不會笑的,除非遇到特別好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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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現在官家的小孩也不好當,成日都得琢磨着怎麽不挨罵。
連日來的閑得長草的情緒終于有了排解的方向,聽兩個活寶互相逗趣也是放松心情的好方法,畢竟自從未芽走後,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我正在感慨現在鬼不好當呢,就聽其中一個又說:“最近都不見國師在殿內,也不知道國師在忙什麽,我們連努力的方向都沒有。”
“想來是有要事,國師應該也有很多事要做吧。”
我點點頭,這倒是不知道他在忙什麽,我每天和他同榻而卧,也不知道他那腦瓜子裏在琢磨些什麽事。
“今年若還不能拜入國師門下,往後就要跟我爹學如何打理族中事務了,可我現在連家裏五服內的親戚還認不全呢……”
“我附議,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才算開了眼界,原來富貴人家的少爺腦子裏想的都是這些嗎?
……不是,恕我直言,就我現在聽到的內容來看,你二位被爹娘教訓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純屬太有想法,半點也沒有成熟穩重的感覺。
但這兩個小孩實在也太可愛了,沒頭沒腦透出一股子機靈勁兒。
我心裏琢磨着等書兮今晚回來,我勸勸他能不能将他們都收為弟子——不教法術也行啊!留在殿內,既可以讓他們不挨罵,又可以讓我活得有點鮮活勁。
我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蹲在牆角反複在腦子裏想着怎麽能讓書兮再聽我一回,畢竟剛剛坦誠相待,打鐵要趁熱!
晻晻日欲暝。一日将盡,兩個孩童苦哈哈地從院門階前站起身,互相給彼此一個無奈的眼神,又回身向空蕩蕩的殿內作了個揖,才拱着手并肩離去了,嘴裏不甘心地念叨着明日還要再來,滴水石穿,鐵杵磨成針。
我眼見着兩個小孩轉過了宮道,書兮才施施然從另一邊出現,沐浴着霞光,掐着點回來了。
實在不能不讓人覺得他是故意避開這兩個小蘿蔔頭的,我啧啧兩聲,搖了搖頭。
要知道,他從前可是很喜歡給小朋友講故事的。
“不可。”
我對書兮委婉地表達了希望他收下兩個小蘿蔔頭的想法,哪曉得他卻連我的話都還沒聽完,便斷然拒絕了我,一點情面也不講。
他說:“兩家都是世家大族,你當他們當真想學東西?只是想争取我的立場罷了,平日裏與他們連往來都需得謹慎,更遑論收徒。”
這實在讓我有些掃興,我張嘴,想再說說幾句什麽,便看他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像是耗盡了全身氣力似的接過了我想說的話:“我近日很忙,實在沒有空閑陪你,過幾日就好了。”
很忙,過幾日?
又是這一套說辭,我總覺得這話最近天天都能聽見。
那天的剖白之後,他似乎又藏起了他溫情的那一面,重新變回了那個渾身上下都是秘密的國師大人。
我琢磨的很不是滋味,喪氣地說:“你究竟在忙什麽?”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而後目光落向別處,心不在焉地說:“我……還不能告訴你。”
那種無力感徹底籠罩住了我。我垂着頭,視線漫無邊際地落在他鞋的綢面上,心裏又泛起了熟悉的不痛快——你永遠有秘密,半個字都不願意透露給我。
宮裏打更的更夫早已敲過了三更的梆子,書兮用過晚膳後便進了書房,此刻又推開了書房的門,急切切地往外走。大抵是以為我在別處待着,也沒有刻意避着我。
我心裏貓爪似的好奇,想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些什麽,便偷偷綴在了他身後。
只是我跟人跟得實在不到位,還沒走幾步路——我是說,還沒到大門口,便被他發現了。
這實在有些尴尬,我還沒來得及狡辯我不是在跟着他,他轉頭便開了口,“別跟來。”
我下意識停住了,可又不想老老實實聽他的話,只好沒臉沒皮沖他笑了笑:“不嘛,那太無聊了,我就要跟着你。”
他卻語氣更重:“阿鬼,回去。”
他都這個态度了,我還怎麽撒嬌賣乖?我頓時癟了癟嘴,有些不情願地飄到他面前,擺出個很幽怨的表情,自下而上地看他:“跟都不讓跟,你肯定有事瞞着我。”
今夜沒有月光,因此他的雙眼便是唯一的星。只是裏頭的光閃着刺骨的冷意,讓我心都涼了半截。
他說:“別鬧。”
這就有些不厚道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忙什麽,敷衍也好直接告訴我也好,這樣沒頭沒尾地瞞着我算是什麽事?
我的想法已經有些消極了,但我今夜只想任這樣的情緒發散下去。我幾乎是拔高了嗓門在诘問他,頭一次用這樣尖銳的态度想要一個答案:“你有什麽是不能告訴我的呢?”
他只是嘆了口氣,很輕輕地嘆了口氣:“再等等吧。”
等等,等等,你只能這樣敷衍我嗎?
我像是只洩了氣的魚嘌,那一腔憤怒都被我揉進了不會再跳動的心裏。這種得不到答案的無力感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實在也有些厭倦了這樣無意義的追問與被敷衍,只希望無論是什麽結果,這次的“等等可以短一點。”
書兮繞過了我,向蒼茫夜色裏去了,只留給我一個清絕的背影。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在宮道上獨自站了很久。我分明不會有什麽感覺,那天卻異常疲憊,苦中作樂地想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鮮活勁了。如果書兮每次都要向我解釋這麽多,想必也會累的吧。
就和現在的我一樣……
京都的風,在書兮的“等等”中逐漸變得蒼涼起來,将宮人呼出的氣息都裹進缱绻和煦的白霧裏。
門口的兩個小童終于離開了,大概是回去上族學,學着往後如何為官去了。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殿內只剩下了我一個鬼。我不由得想起了在永睦縣、甚至更早一點,在村裏的時候,和書兮擠在一個房間裏,什麽都聊,哪裏都敢去。
我怎麽也沒等來書兮的“等等”。
時隔許久,我終于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冬夜裏,再次窺見了書兮的夢。
只是這次的夢,它不再是那些夢者親身經歷過的現實,而是虛無缥缈的一陣青煙,好像我揮一揮手,它們就不會再存在——書兮對我講述過的記憶裏大概不會出現這樣的場景,這大概真的是他的夢。
夢中的書兮走在宮道上,眼眸似寒潭淨水,照進稀碎的光,就折出冰淩般的色澤。他像一柄未開鋒的劍,渾身上下是銳利的光,只向着自己要去的方向邁步。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裏,只是有一絲明明滅滅的光線,像是他的目光,落在了梅園中的女子身上。再後來的場景便只有片段可言了,它們連不成完整的畫面,又或者是我不希望它們連成完整的畫面。
我只能看見他身上素雅的水色長衫,看見他走到女子的身邊,看見他的指尖觸上她的發絲……只是這一舉動像是引山崩海嘯,就在這短短一瞬,大概是他的手終于摸到了夢中的人,周遭的一切便瞬間成為肆虐的暴雪,報複似的裹挾住了那梅園中的女子,打着旋将她從他的夢中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