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長公主在第三日下葬皇陵。
宮中的喪鐘敲過了二十七下,一聲聲在我耳畔反複回蕩,沉悶的古鐘敲得我心一直往下墜。更諷刺的是,今日晴光萬裏,暖金的光灑在長公主棺椁的楠木上,像不是件喪事,反而襯得一片祥和。
我躲在國師寝殿內,總覺得外面彌漫着不同尋常的陰郁氛圍。
帝上身體抱恙,胞妹意外身亡給他帶來了相當的打擊,據最近到寝殿灑掃的宮人說,太醫院已經去過兩撥人了,不過效果大概都不太好。
書兮忙着主持大局,帝上如今出行都成問題,大多數政令都只能通過書兮轉述代旨,他連偶爾抽空回寝殿的機會都沒有。
就連門外那兩個每天守殿待人的小蘿蔔頭都識趣地不來了,留我一個鬼,每天過着兩眼一抹黑的日子。
其實我也很想去送送未芽,雖然我們生前身份有別,但死後畢竟同病相憐了這麽些時日,我也将她的故事了解得七七八八,總有種彼此關系非同一般的感覺。
有好幾次,我都想跑去問書兮,奈何橋是否真的存在,若是有,那未芽是否毫無眷戀地過了橋、喝了湯,下定決心輪回,同前塵一刀兩斷。
最好下輩子當個沈猶榮那樣的嬌小姐,朱英兒那樣的也未嘗不可,只要能夠找個兩情相悅的好郎君,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
想到這裏,我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将心事埋在了心底。
到了晚間,宮內陸陸續續點起了燈,書兮也還沒回來。不過我倒是不甚在意,國喪大事,總是繁瑣的。書兮如今上上下下的事都要負責,忙一點也實屬正常,總歸不會再發生什麽大事了。
當然,事肯定是不會遂人願的,鬼也一樣。
路過的宮人掌了燈後便有匆匆聚集到一起,向前朝的方向縱列而去。他們埋着頭,小步子踮得快。我還以為是輪崗時間到了,正打算把腦袋收回來,繼續數磚事,便聽到幾個小內侍交頭接耳:“驸馬薨了。”
……不是,誰?誰薨了?
這消息仿佛五雷轟頂,砸在我耳畔,令我神思一恍惚。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怎麽能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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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個小內侍又交頭接耳一陣,說驸馬并非賜死、病死、意外身亡,而是在長公主的皇陵前,當着衆人的面,服下鸩毒自盡的,太醫還沒趕到就已經咽了氣,倒在長公主的墳前。
心上人入宮為妃時不去尋死,娶了不愛的女子時不去尋死,偏偏就在成為鳏夫後,說撒手人寰就撒手人寰了?還死得這麽蹊跷突然,連旁人的反應都算計在內,分明是不給自己活路。
大哥,這也太玄幻了吧!
可事實又的的确确是如此。
書兮是在轉日破曉之際踏進寝殿的,我顧不得心疼他的疲态倦容,趕忙拉着他的手,急急忙忙想問個清楚:“驸馬死了?”
他一邊捧着擦臉巾擦臉,一邊條件反射似的點了點頭,像是這些日子已經習慣了各式各樣的問詢,卻在熱毛巾敷在臉上後醒過神來,有些詫異地看着我:“你消息倒是靈通。”
“那可不,”我擡了擡眼皮,瞧着他這樣清水出芙蓉的好看模樣,忍不住吞咽了下那莫須有的口水,又心虛地撇開目光,“宮內都傳遍了,門外掃地的小太監嘴碎得很,整夜地編故事。一會兒說驸馬情深不壽,長公主一死絕不獨活,一會兒裝化外之人感嘆,可惜這對良人,年紀輕輕便雙雙殒命。”
書兮依舊看着我,聽我絮絮叨叨這兩日的所見所聞。
我講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他眉頭一直微微凝着,眼底也有淡淡的烏青色,不難看出這幾日的過度操勞。
我頓時覺得怪不得他總愛待在宮外,想必處理朝堂上的事也太過耗費心力。
我有些心疼,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再繼續說下去,聲音越來越小,臨了嘆了口氣,踮腳按了按他的眉頭:“你先睡一覺吧,睡醒了再說,你都快變成小老頭了。”
——都不好看了!
我心想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畢竟往日他再忙,每天就寝的時間還是很固定的,如今看來,聖上病倒後他連自己唯一屬于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了,我要是強自霸占,他會不會以後不喜歡我了?
沒想到我正思量着該如何“善解人意”,他竟破天荒地握住了我按在他眉心的手,拉着我到案邊坐了下來,說話還帶上了三分笑意:“我要是又瞞着你去睡覺,你一定會讓我做噩夢的。”
……嗯嗯,過譽了,您老人家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也太了解我了。
啊不,蛔蟲這個不太體面,書蟲吧,雖然我大字不識幾個,但這是書先生專用的美譽!
我美滋滋地收起了心緒,又坦然地看向他,覺得這是我征服書先生的第一個小勝利。
我終于從書兮的敘述中得知了真相,這一切聽得實在令我目瞪口呆。
其實驸馬并沒有我原先以為的那般混蛋。
佑宿卿一開始确實不愛長公主,娶她也只是因為不敢違抗皇命,只得奉旨成婚,婚後也不知該如何同這樣一個尊貴的女子培養感情,大概也是怕她的感情只是一時新鮮。
可時間久了,就算是塊石頭,也能被捂出些溫度來。
只不過佑宿卿實在不善言辭,而未芽也始終以為他心裏有人。這段婚姻就像是登山,兩人都不知道對方的目的地其實和自己的相同,只是從一開始就不曾認真向對方袒露過心意,因此憑空生出了許多隔閡。
而打敗一個登山者的,從來都不是山有多高、路有多遠,僅僅是路途中摻進鞋襪裏的一顆小石子。
至于盧貴妃,與他而言,是青梅竹馬,是情窦初開,是心頭一點朱砂痣,是心上皎皎明月光,更是他的愛別離求不得。哪怕對方嫁入皇家,也無法抹去曾經的情真意切。愛她已經變成他原本生活中的一種習慣了,被這樣強硬地剝奪後,又怎麽會說放下就放下?
起初,佑宿卿只會每日畫下一幅畫,将它們挂在書房,他想過:等他畫她畫得再也不會心動時,他就去好好告訴長公主殿下,求一份愛。屆時,未芽愛也好,不愛也罷,他都完完全全屬于他。
他只是不想再拉扯自己的心了。
直到某日,佑宿卿奉诏入宮面聖時,意外地撞見了盧貴妃。他還沒來得及想後妃如何來到前朝,便聽見了她與她兄長的對話。
她說,她腹中懷了龍胎,中宮之位空懸已久,太子也已成人不方便過繼,因此若要成大業,必須先殺太子,以謀後事。
佑宿卿靠在拐角的宮道旁,心底掀起了萬丈狂瀾。
他想過盧貴妃會愛上皇上,想過她會在吃人的後宮中用一些小手段謀求自己的地位,也想過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那就是她還會深愛他。
但現實當真是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痛在他的情上。
佑宿卿聰慧半生,怎麽也沒有算到,他記憶中惦念了數千個日日夜夜的、那個溫婉明豔的女子,為何會貪戀生殺予奪的大權,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他知道盧家人貪慕權勢,心上人從前同他聊起這些時,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灑脫模樣,因此本就出身不高的佑宿卿為此更是為此傾心,認為她與那些看重家學淵源的名門望族小姐不一樣,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現在看來,京都望族,定有“家學淵源”才能長久。
他沒有驚動假山後的二人,而是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向着禦書房去了,帝上在等他面聖。
佑宿卿一生都過得不如意,心有所愛卻嫁作他人婦,空有才學卻屈居成驸馬。
但他的父親所教授他的家學,便是忠君愛國。
謀東宮之位,大逆。
帝上聽後亦是怒極,但帝王權術讓他按捺了心中的私情,面上依舊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只是拐彎抹角的提醒着佑宿卿:“朕,只看證據……”
自此,青梅竹馬的情誼便如琉璃墜地,曾經再好看,如今也碎成了一地碎茬。
佑宿卿開始頻繁出入宮禁,明面上是皇帝昭見,實則是通過這些昭見接近盧貴妃,從而讓她相信他與長公主過得并不好。盧貴妃圖的不過是他長公主驸馬的身份,能夠幫她做很多事情。
他日日周旋在後宮與前朝之間,苦心孤詣地将自己碎過的真心捧去試探,卻恰巧在某日回到公主府後,看見未芽站在自己空蕩蕩的書房內,那些畫全都不翼而飛。
他心下巨震,卻無從解釋起,怕一朝錯滿盤皆輸,多日來的布局成為泡影,若他暴露,盧家人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屆時,太子危矣。
佑宿卿只能拱手,輕輕喚一聲:“公主。”
同未芽一起來書房的還有些婢女內侍,因此他不能解釋、不能安慰,只能看着她一邊流淚,一邊發洩似的将桌案上的文房四寶掀到地上,噼裏啪啦地摔了一地。
他閉上了眼睛,只能任由誤會繼續加深……
為了讓盧貴妃深信他的說辭,佑宿卿只好捺下心頭大恸,重新裝作舊情難忘的樣子畫了幾幅畫,将她的畫像重新挂在書房內,并故意讓公主府的下人看見,将流言散播出去。
盧貴妃活在青梅竹馬虛假的情意中,而擁有着佑宿卿新的惦念的未芽只能以淚洗面,成日曬着太陽發呆,或是徹夜念誦佛經。佑宿卿看在眼裏,卻一句話都不能安慰。
他讓老太醫來給她開方子,變着花樣地從府外找蜜餞來,卻于事無補,只能安慰自己:待一切水落石出,一定和她恩愛兩不疑,做真正的夫妻。
奈何的是人算不如天算,變故來得太快。
未芽意外身亡後,佑宿卿的調查也到了關鍵階段,他只能忍下心中悲切,繼續同盧貴妃見面,以求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有用的。
只是午夜夢回時,他每每從夢中驚醒,手依然會不自覺地摸向身側的空位,可那裏只有一片冰冷的月光。
在帝上終于降旨查抄盧府、賜死盧貴妃、過繼小皇子後,佑宿卿從終于得以從漫長的謊言中解脫。
他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是上書帝上,希望功過相抵,不要因長公主之事遷怒自己的家人。
另一件事,就是自戕于長公主墳前……
我愣愣地看着書兮半張的唇,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漿糊似的攪合在了一起。佑宿卿和未芽的故事聽得我心底發涼,我的眼前又出現了未芽走的那日,她身上的火焰。
書兮嘆了口氣,對我說:“所以阿鬼,真的是你魯莽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覺他說的是實情,心裏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可佑宿卿分明是害死長公主的兇手,他确實有苦衷,但長公主也确實兩次都是因他而死……
這回……真的是我錯了嗎?
書兮傾前身子,将我攬住:“別多想了,都過去了。”
我悶悶地在他懷中将自己縮成一團,含糊地應了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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