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未芽應當是不甘赴死的,卻終究拗不過區區一個命字。
她閉眼也閉得心不甘情不願——按理來說這樣的“不得善終”應當死不瞑目,但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麽,最後還是默默合了眼,落下一顆淚來。
大概是抗過天命,搏過生機,最終沒能逃過一個情劫。
有一縷青煙從她體內騰起,漸漸在她漸冷的屍身旁邊凝成了人形,想來那該是她的執念、她的魂魄了。
起初,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大難不死。
當她重新站在佑宿卿面前,想對他說什麽,他卻不為所動,視線落在另一處時,她模模糊糊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身死魂未消,難登極樂,不登極樂。
她也回身,跟着佑宿卿的視線看向躺在地上的自己,那張姣好的臉蛋因為成日的消頹變得陰郁,往後再也不會開心起來,再也不會有別的期願。
原來堂堂長公主,就這樣可笑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
我站在窗邊,眼神落不到實處,始終沒有辦法将腦子裏的畫面甩開。
我忘不掉冷焰從她的裙袂邊肆意流淌開,忘不了我痛恨了兩年卻無能為力的月光,忘不了她拼盡全力只為落下的一滴淚。她最後的笑容在半空中被燒得支離破碎,變得又陌生又可怕。
只是愛一個人而已,她真的錯了嗎?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發了多久的呆,書兮回來的推門聲才将我從神游狀态捕捉回來。我詫然向他進門的方向看去,他穿着暗色錦直裰,頭發一絲不茍地束起,擡腳邁過門檻後就好像沒看見我似的,徑自坐到桌案後,将堆得老高的書本整齊碼好,又從中抽出一本無聲地翻看起來。
我的視線随着他的身影而動,有些不滿地嘟囔道:“長公主走了,驸馬難辭其咎,可為什麽他半點代價都不用付出,為什麽他還能心安理得地喜歡盧妃娘娘啊?”
……難道有的喜歡,注定就是上天成全,而有的喜歡,就注定該以死來句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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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我話裏的深意太過于刻意,書兮這情感呆子竟難得放下了手裏的書,願意搭理我一下。
不過他先嘆了口氣,大概是每次和我的講道理環節都開展得不太順利。
書兮說:“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你看到的那樣,阿鬼,不要這樣想。”
我追問道:“那是怎樣的?”
他不說話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再和我解釋什麽。我心想:你看,哪有什麽不一樣。
他有些煩倦地揉了揉眼。此刻天光雲影還未亮堂起來,屋內的燭火晃晃悠悠的,燃得昏黃。在這時候我還能模模糊糊想起來:書先生這樣看書傷眼。
只是長公主的事我也實在不願意輕易放下,大概是從心底裏覺得我們同病相憐,總有一天,我也會被那把叫“喜歡”的月光燒死吧……
我有些恹恹地飄到桌案前,擡起一張寫滿了不高興很難過的臉看向書兮。
他被盯得有些不适,分給我一抹蹙着眉的、打量的餘光,莫名看得我心頭一抖,這莫非就是上位者的威壓?
還沒等我咂摸出個味道來,他就已經松開了眉頭,将視線放回書上了,只留給我一個一如既往的溫潤側顏。
他問:“你看我做什麽?”
我:“……”
又來……不是,難道您老就只會說這句話嗎?
……我還真不知道我看你做什麽,謝謝你啊!
我憋了半天,甚至有些賭氣地覺得,什麽上位者的威壓,分明是我短暫地瞎了眼。這人本質上還是個呆子,跟國不國師的沒什麽關系。
“我無聊,”姑且忍下,好半晌,我才耐着性子說,“你這會兒別看書了,容易瞎。”
他不吭氣兒了,無奈地看我一眼,卻還是慢慢将書攤開放下:“那我應該做什麽?”
“陪我聊天吧,”我琢磨了下說,“我們好久沒有聊過天了。”
我覺得我簡直提了個絕妙的建議,自從他莫名其妙消失、我追着他來、攪合進長公主的事情過後,我們确實已經很長時間沒好好說過話了。
再者,我現在滿腔疑問,能從他嘴巴裏頭撬出來一點是一點。
“那跟我說說你從前的事情吧?”他擡眼道。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提了個好議了,到底是誰套誰話啊,現在不該是順着我的階段嗎?
這呆子怎麽不按套路出牌,果真被權利浸淫變得狡猾了!
我試圖輕輕将話題岔開:“你知道這些幹嘛?都過去了。”所以你也快把這個話題過去。
他只定定地看着我,帶着一絲不容我抗拒的堅定:“想了解你。”
單這一句,就讓我怔住——好家夥,為了套我的話,不惜使用美男計,難道我會中計嗎?
好笑,我還真就是這麽沒有原則的女鬼!
其實那些過往我大多都不太記得了,我總覺得是前世今生,當初念念不忘的東西在現在看來,都像是隔着一條隐形的鴻溝,它們真實地發生在我的身上,然後被我輕輕地拭去了。
我從自己的出生講起,和書兮說我遇見宋冬燃、洛幺幺的逃婚、自己莫名其妙的死去、參加自己的喪禮,一直到和他的緣起。像是翻開了被蟲蛀爛的書卷,散發着黴味的過往被我以最平淡的口吻說出。
書先生聽的很認真,偶爾有燭光在他睫羽上投下不甚分明的陰翳,淡淡的。說着說着,我莫名生出些感慨。我大概是真的釋懷了,說起這些故事時還能打趣兩句,大概是近說書先生者能說書,我自覺這故事還講得挺不錯。
“原來阿鬼受了那麽多苦。”書兮在桌案後垂着眼睑,輕聲道。
我笑着擺擺手:“都過去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讓你重來一次呢?”他又擡起了那點落到書上的視線,眼裏閃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如果重活一次,你會不會在一開始就離開宋府?”
我一頭霧水,覺得這人仿佛問了我個很沒有意義的問題。我想也不想回答他:“當然會啊,我又沒有那麽傻。”
我不能、也不想像長公主那樣,将一輩子都耗費在追求飄渺的月光上,更何況我早已知道故事的結局,為什麽還要對宋冬燃飛蛾撲火?
……不過也不一定,我都已經虧了一輩子了,能不能讓我報複一下再走啊?
不然真的很不甘心诶,畢竟本女鬼的鬼生信條,頭號就是記仇。
“不過你今天有點奇怪啊,怎麽會問這些問題。”我實在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覺得這人行為有些反常。不愛刨根問底的人今天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且問的都是些無意義的話。
他輕輕轉開臉,在那片陰影裏,嘴角勾起了一個我很多天都沒見過的笑,連冷硬的眉梢都柔和下來:“自然是怕你有選擇時,不等我便跟着別人跑了。”
……你說什麽呢,我都成鬼了,還怎麽有別的選擇?要這麽說,現在沒貼門神的那可都是我的選擇,也犯不着焦慮啊。
奇奇怪怪的。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多問,書兮便将那本沒看完的書揣進了懷裏,匆匆出門了。
他總是很忙,長公主走後他更是忙,成天見不着人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我不知道他忙什麽,反正我在這寝殿內,馬、上、就、要、長、草、發、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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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我一連幾日的軟磨硬泡裏,書兮也終于将屬于他的故事告訴了我,從此算是和我坦誠相待了。
他說:“我當時奉聖上之命前往民間各地巡查安防,怕陰間事驚擾陽間秩序。只是沒想到半路遇到你這麽個小鬼,想來也是緣分,我順手将你從永睦縣帶了回來,本想你沒幾天應該就會自行消散,結果偏偏陪了我這麽久。
“我倒是想過将你丢掉,也有過很多機會,回到皇城這次甚至确實狠下心來,不告而別。只是說來蹊跷,你與我的命數像是綁在了一起,再也丢不掉了。我索性想,這樣也不錯。”
他說:“我算過國運,算過聖上的氣運,卦相上都不是什麽風調雨順的樣子。現下看來是國富民強,可金玉在外敗絮其中,內裏早就被朽空了。帝上病弱,朝臣內鬥,鄰國虎視眈眈,随時可能邊境崩亂。說句大不敬的,一旦關外鐵蹄踏破關隘,以如今的邊軍實力,将毫無還手之力。
“再這樣發展下去,國祚衰敗,必将生靈塗炭……”
他突然止住了話題,而我還沉浸在他話裏的金戈鐵馬之聲中,瞧見他的神情便不由得怔住——書兮的眼底是我從未見過的冰冷。
政局上暗濤洶湧尋常人哪裏有機會窺見。我恍惚地想:他确實當得起這個憂國憂民的國師之職。
只是那些權潭風雲我半點也無法領略深意,嘴唇開開合合實在拼湊不出一句話來。
其實比起那些,我更想知道他為什麽是“書兮”,為什麽能在那樣小而彼此熟知的小村落裏做到以假亂真的。
我認識的“書兮”……真的是我眼前的人嗎?
大概是我的心事都在臉上,他一下從我眼中看出了我未說出口的疑窦,無奈笑笑,才老實地招供道:“前些年,我結識了一位上京趕考的少年,他的名字才叫‘書兮’。他也确實是個滿腹才華,有金榜題名機會的才子,只是因為體弱而差點暈倒在考場裏。主考官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終止他答題,又不敢為這點小事面聖,故而來問我的意見。
“我那時還對重振朝堂有所期望,也确實想靠這位寒門的‘書兮’打壓世家大族的氣焰,因此出面為他作保,破例給了他休息的機會。只是為了以後行走民間方便,我向他要來了他在永睦縣的身份,以作交易。
“我與他也算體型相近,加上他在外趕考多年未歸,與鄉鄰并不熟知,鄉親們已然對他的臉失去了印象,我才有機會借着他的名字身份,往返于民間與宮廷,如果不是半路遇見了你,怕是沒人會知道我總是閉關的原因是在永睦縣說書。”
其實說來還真是有這種可能。我被他偶然流露出的風趣逗得撲哧一笑,差點忘記了今日談話的目的。
想到那個原本的“書兮”,我又有些好奇:“那他呢——真正的書兮,他怎麽樣了?”
“我沒有看錯他的學識,他金榜題名,在朝為官了。只是帝上給他安排的職位再清閑,也是能熬死他那樣體弱的人的,沒過一年便去世了。”
他這話說得含糊,可念及他剛才分析的那些朝堂紛亂,想來這少年的死也是有些文章的。
他說到這,無論如何也不肯再說了,我卻總覺得還有些地方糊裏糊塗的,可現下又不知道該怎麽重啓個話題,在他桌前來來回回飄蕩了好幾圈,才看着他的臉,很鄭重地提出了一個我覺得非常重要的問題——
“那,那你原來叫什麽?”
他不說話了,我不知道他是在發呆還是在想什麽。正當我想告訴他不願意說也沒關系的時候,他很突然地打斷了我想說的話:“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國師’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有過名字。”
他很溫柔地看着我笑了一下,又說:“所以,你還是叫我書先生吧,我喜歡這個名字。”
我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他。
……因為,我也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