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我把書兮弄丢了。
在我貪玩直到暮色蔓延到頭頂才匆匆回家的那個傍晚。
這事發生的實在太過突然,以至于我足足花了兩天的時間、反複确認後才終于承認了這個事實——書兮可能真的不辭而別了。
……
就在那個看起來十分尋常的日子裏,我興沖沖地回到深巷。
擦肩而過的院子裏端的是一副空蕩蕩的樣子,屋裏也沒有人在,慣常放在床頭的書不見了蹤跡,那些都是書兮平常拿在手裏的,同樣失蹤的還有他出門定不離身的書匣子。
起初,我并不往心上去,只當他是出去擺攤碰上些什麽難纏事歸來的有些遲了。
可直到第二日的天際泛起蒙蒙亮的光影,我也沒在門口見着他的身影。
雄雞唱罷了第一輪過後,我再也顧不得思索些別的有的沒的,只低頭匆匆飄出了那扇門。先是拿出掘地三尺的架勢在永睦縣尋了大半天,除卻那些我靠近不得的貼着驅鬼符的房屋,就連城西那塊髒兮兮的貧民窟我都沒放過,可還是沒有找到書兮。
眼見第二個夜晚也将要來臨,我便揣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憤憤然回到了家裏,抱着膝蓋坐在他床上,将書兮罵了又罵。
我本就不是什麽大度之人,且因着生前在宋府經歷的那些,死後便最最最痛恨他人不辭而別!
月上中天,我還是沒有等到抱着書匣子回來的書兮。也看過了家裏的木櫃,連衣裳都沒少一件,想來不是出什麽遠門,又思及他這招貓逗鬼的體質,我心下陡然一驚:莫非是在哪裏遭遇不測了?
他消失的時間越長,我便越是心急如焚,可天地之大,我又該去哪裏尋他呢?
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加之我作為鬼,害怕的事物又多,根本出不了遠門。
心神不寧了兩日,也就有兩日未曾見到書先生,擔憂将我心頭那片不安分的搖晃的草給齊刷刷地碾平了。直到這永睦縣被我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着書先生一根頭發絲的時候,我心中那點僅存的安慰也消失了,不得不承認:我在這裏是找不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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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會去哪兒呢?
忽然,我想起一處我沒涉足過的地方——那就是距離永睦縣最近的南城。
我記得書兮之前說過,他想去那裏的書肆尋幾本新書來看。這話不止提了一遍,書先生身處那裏的可能讓我愈發覺得真實。
我咬住後牙槽,惡狠狠地在心裏罵了不知道多少遍“書呆子”後,開始規劃如何動身前往南城。
那是座繁華之地,我從未去過,只知曉它離永睦縣不過半日的路程。
我還沒來得及埋怨書先生怎麽連個字條也不留,說走就走,未免太過灑脫。然而回過神時,我已然尾随在每日進城采購的車隊裏,踏上了去往南城之路。
畢竟商隊腳力有限,就算緊趕慢趕了大半日,行至南城時也到了傍晚時分。
南城相較永睦縣顯然大氣了不少,甚至有着古老莊嚴的城門,我手搭涼棚(雖然碰不到)仰視着城門上刻着纂體的“南城”二字,石牆上披着一層落日的金輝,映得匾額有些刺眼。
城門口也不似小縣城的自由出入,有着官兵把守,只是落幕時分,排查也不甚嚴格,或許是近來城內還算安寧,沒什麽逃犯惡賊。
我貼着陰涼的城牆入了城,街上盡是要回家的商販,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連商賈都要回家,感受到書兮氣息的我暗暗咬了咬牙,心底莫名騰起一股怒氣來。
他果然來這兒了。
眼瞧着夜幕悄然而至,我先得尋一處屋檐躲避月光。畢竟馬上就是中秋了,月光總要比往常更加灼熱,我不敢冒險,想着明日再從長計議。
待到天色完全暗淡下來後我才發現,今夜是沒有月光的,四下不似往常我所見過的那般亮堂,像是蒙了層黑紗,什麽也看不真切。
我從小巷裏感受到隔街的熱鬧繁華,擡眼望去,天幕卻是可怖的血紅之色。
繞過了蔽身的街角重新回到街道上,周遭的犬馬聲色才清晰起來。
南城不愧是大城,就連夜間也熱鬧得緊,想來是小商小販回家匆忙用過了晚膳又有了力氣,站在各式小攤前不知疲倦地高聲吆喝着。一旁的河上載着花船,傳來纏綿的靡靡之音。
我不敢多做停留,趁着沒有月光,得趕緊找到書先生。
一路繞過中街,也沒見到什麽書肆,往來如織的游人漸漸稀少了起來,窄街兩側皆是燈籠映照下的紅牆。
我從朦胧夜色中隐約窺見了前方有一座巨大府邸,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住處。高牆外側約莫每隔兩步距離就挂着燈,将整座府邸照得亮麗輝煌,就連宋府也不可與這樣的宅邸相提并論。
正當我尋思自己是不是走錯路的時候,有股怪力使得我不自覺地向那座府邸飄去,當我回過神來時,門口那兩尊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便沖我張着血盆大口,兇惡地看着我。我離它們僅僅十步之遙,以至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們口中猩紅的獠牙。
冷不丁叫鬼打了個寒戰,我連忙又一步步向後退去,直到有棵槐樹可供我一避,我才捂着心口道了一句“好險”。
難道自己剛剛是被那兩只石獅吸過來的?
我小心翼翼探出個頭觀望這奇怪的府邸。
那朱紅大門上的牌匾工工整整題着三個字——“公主府”。
舉國上下唯一能在宮外開府的公主想來也只有那位長公主殿下,只是這也無甚稀奇,我進不了長公主府,也沒什麽興趣一觀。
捺下心底莫名的違和感,想要先去将書先生找到,正當我掉頭想要離開這地方時,突然聽見了一聲驚叫聲。
是從府中傳來的,女人的尖叫聲。
那聲飽含了驚懼的銳聲刺破了安寧的夜幕,驚起幾只停駐在樹梢的黑鳥。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再次探頭望去時,便看見原本燈火朦胧的府內次第亮了起來,霎時間燈火通明照得天幕明如白晝。
混亂的腳步聲、交談聲、驚叫聲,通通揉成了一片,比方才的大街還要熱鬧非凡。
自打我成了鬼後,連五感也通透了許多,隐約得知裏頭該是死了人。只是這樣的混亂持續了很久也不曾平息,我的心漸漸沉到了谷底——想來不會只是死了個婢女侍衛那麽簡單。
須臾之間,公主府朱門邊的側門悄悄開了,有兩人牽着匹馬從裏頭出來,看起來灰頭土臉的。其中一人翻身上馬,神色倉皇,對着另一人居高臨下地說:“這便入宮禀告聖上!”
而那門合上時,有一瞬間,我發誓,我清楚得看見了門後飄着一個“人”。
應當是位女子,白衣輕揚,長發及膝,模樣看不太清,可想來該是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她同我一樣雙腳不着地,震驚之餘,我心下了然:這想必就是适才府內死去的人了。
一個能驚動聖上的死者,又是女子,在這公主府上怕是只有那一位了。
這事說來怪異至極,見慣異事也忍不住頭皮發麻:我雖當了這麽久的鬼,按理來說也該是前輩了,可我總是清楚,平白死去的人是不會變作鬼魂的,我這誤打誤撞,怕是撞上了皇家秘聞。
這一夜的情形異常紛亂,我耳畔的嘈雜直至破曉仍未散去。
熹微晨光籠在公主府的飛檐翹角上,将那些青磚黛瓦都映出了琉璃之色,看起來比夜色中更加精致堂皇。我正慨嘆于公主府的富麗,便聽見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車轱辘聲,在嘈嘈切切的混亂裏又加入了一陣新聲。
我循着聲朝馬車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兩駕并馳,其中一輛馬車外還挂着個古樸的青銅鈴铛,在颠簸與逆風中晃出清脆的聲響,好似招魂的曲目。
我不消想也大概能猜到,那馬車上坐的定然是皇帝,而另一輛車上的,大抵就是傳聞中只為帝王效命的國師了。
我告訴自己該走了,可身子卻不聽使喚地定在原地,是招魂鈴靈力太強,還是我根本不敢走?
風吹動了車前擋風的珠簾,簾內人的身形影影綽綽,以及我嗅到的一些熟悉的味道,都叫我愣在原地動彈不得,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屬于書兮的獨特的書卷氣味,我絕不會認錯,其間還夾雜了淡淡的、類似檀香的味道。
我緊張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腦海中思緒紛雜,讓我想了些別的,又好像什麽都想不出來。
我感覺到我的指尖在不受控制的顫抖,愣神似的看着府內迎出來幾個內侍,為首的正要去掀那青銅鈴的珠簾,便聽簾內人冷冷淡淡地阻攔了他:“先把聖上扶進去吧。”
我終于在一片混亂中找回了自己的思緒,卻是想着他當真是位高權重者,吩咐起人來的語氣都是這般熟稔。
內侍立時應了聲,又繞過去掀另一個簾子,身着黃色龍袍的聖上被恭恭敬敬地扶下車。他約莫三十來歲,面容敦厚,大概是帝王之色,可面色卻透着病态的蒼白,走動時腳步虛浮又有些急促,須得人攙着,進了門後還傳來幾聲輕咳。
我又胡思亂想着,民間早有傳聞說當今聖上一直纏綿病榻,如今一見果真像是那麽回事兒。
我緩了緩心緒,這才見适才那道嗓音的主人從車上下來,一身襕袍纖塵不染,長發一半束起一半散落,發間僅一根木簪固定,不多奢華。無須人搭手攙下,自成一派冷意,像一柄開了鋒的劍,又似道家冷心冷情的拂塵。
那張臉分明是我熟悉的,那個人我卻只感到陌生。
他是書兮嗎,是我的書先生嗎?我腦內被他的模樣驚成一團輕飄飄的浮絮,只覺得一股難以名狀的怒意從心底驟然而起,燒得我眼眶也熱了。
我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騙子。
他似乎是有所感,側眼看見了樹後想來也臉色不好的我,目光卻只停留了一瞬,而後便沉下臉去,轉身進了公主府的大門。
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願意動。
我來這裏只是為了找他而已,如今人找到了,他平安無事,不是該皆大歡喜嗎?
況且他看起來比當個說書先生過得滋潤多了,想來茶館說書只是副業,難怪沈猶榮當初吵嚷着要找國師來收我時,他會表現得如此淡定。
因為他就是國師啊。
……可他究竟為何瞞我?
我給了自己無數個問題,又給了自己無數個答案,最終反倒把自己問住了。
那些共處一室的樁樁件件歷歷在目,我不願自欺欺人,卻也實在不得而知為何。他若是好心,便不會瞞我,他若是有心害我,便不會收留我數百個日夜。
我想我得等他出來,問個清楚才行。
不知過了多久,那道門終于再度開啓,我抱了滿腔探究探出頭去,只見聖上先出來,咳得撕心裂肺,是被內侍扶上馬車的,而後連等也不等,徑直沿着來路駛向大內宮禁。
待聖上走了有一陣,書兮才緩步出來,身後跟着個內侍,不多時又轉出了長公主的鬼魂。
他轉頭沖內侍吩咐了些什麽,那小內侍連連點頭應是,書兮揮手打發他回府內去,他這才拱了手,踮着小步子進了門。
漆紅大門阖上,幾度開合之下門上的灰塵早已落得幹淨,我見書兮帶着女鬼走下了臺階,而臺階兩側兇悍的石獅卻意外的很安分,和昨夜震懾我的兇惡模樣比起來差遠了,連叫喚聲也無。
它們似乎都很懼怕書兮,乖乖的蹲在石塊的封印中,目送着國師大人帶着個女鬼準備離開。
行至馬車邊,書兮緩緩嘆了口氣,用不輕不重的語氣道:“你也跟來吧。”
我頭一次覺得自己領會到了書兮在說什麽,他大概是在對我說話,還是我們相處時那般又冷情、又透着似人氣。
只是他說完連看也不看我,斂了袖袍便鑽進了車裏頭。
我顧不得別的,只得先跟緊不讓他跑了,待會兒再好生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