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這期間,我自然也繼續着我的“求學之路”,時常讓書兮教我讀書習字,或是趁機鑽進他的懷中,耍賴般讓他替我翻書。
知識的力量不愧偉大,在書兮的教導下,我識得了更多的字,也學會了寫作詩詞。習到了一定程度,我就開始驕傲起來,只覺自己整個鬼都文雅了不少。有時候心情好了,還會咳嗽兩嗓,揚面對着青天白日,作一首半吊子的詩詞以來誇贊書先生。
聽我道完,書兮每每都會忍不住笑出聲,拿着那根本碰不到我的筆杆子去敲擊我的腦袋,約莫是怪我把他教的都還給他了。
“你啊你,原形畢露了吧?還做學問呢,可別被人笑話了去。”
我吐吐舌頭,但下一次依舊傲氣的如飛上枝頭的鳳凰,作了一首又一首。
小巷中的時光過得異常得快,在書兮不懈的教導下,詩詞陪伴着我度過炎炎夏日,似乎只是眨眼間便在某個多霧的黎明裏入了秋。
秋雨綿延,豐收的喜悅卻沒能傳到這片幽靜的巷子深處,唯有風裏搖曳的枯葉象征性地告知了一切。
而近來,我總是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大對勁。
最初察覺到時,只覺得自己不時有些輕微的晃神,總是在書先生同我說話時感覺到自己的思緒被抽離。
我故作鎮定安慰自己,許是閑得太久了集中不得精神,後來卻愈發嚴重。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往往能盯着一個方向發很久的呆,偶爾甚至會在深夜裏産生幻覺,總有些朦朦胧胧的畫面在我的眼前閃現,有些是我經歷過的,有些卻是頭回見到。
我同書先生說時,他擔憂地握住了我的手道:“難道鬼也會生病?”
我被他的模樣微妙地取悅到了,笑着回握住他的手,反駁道:“鬼哪裏會生病?許是時近中秋,我這逗留陽間的小鬼有些虛弱罷了。”
書先生點了點頭,聲音仍是有些惘惘的:“原來都快到中秋了嗎。”
我見他依舊擔憂地看着我,也不知是否還在想我近來的不對勁。于是我用力戳了戳他那榆木腦袋,企圖将他的思緒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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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說了沒事,你別多想。”
後來我才慢慢意識到,那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壓根不是我的幻覺,而是什麽人的夢境。就夢中那些虛虛實實的景象來看,這夢境的主人,大概就是與我朝夕相處的書先生。
至于我為什麽會發現那是夢境——因為只有在書兮熟睡時,我才會看到那些畫面。
有時候夢中景象像山間雲霧,掩着一抹缥色,叫我看不真切,只瞧得見個模糊輪廓。
有時候卻清晰異常,甚至能聽見夢中人的竊竊私語。
我曾有一次見到過兩個稚子。
我雖不曾見過他們,但總覺得二人中那個粉雕玉琢的男童眉宇間與書先生有幾分相似。
可我又輕輕将這份認知從我腦海中抹去了,書先生年幼時怎可能身着錦衣華服?那身衣裳我辨不出是哪等布料,可瞧着便能知道,定是連宋府也難以購得的綢緞,映着日光還能看見其間用銀線繡着暗紋。不說那布料,恐怕以書先生的家底,連那衣上的銀線也捉襟見肘。
而相比之下,他身旁的那個女童更是貴氣難當,活脫脫一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模樣。
只是與男童不同的是,我看不清那女童的臉,每當我想定睛去看,便總覺得她的面容和上一眼看過的不太一樣,大概是這個夢的什麽奇怪機制。
我不再專注于女童的臉,而是将心神投入了他們正在做的事。
女童正趴在一樽大石後面,手中攥着根細紅繩,如臨大敵般看着前方。我順着紅繩的盡頭看去,繩子另一段綁着木棍底端,那根生着小杈的木棍支在地上,撐着個倒扣在地上的菜籃子,籃下的土地上撒了幾顆圓潤的白米粒。
男童不明所以,蹲下問她:“你在做什麽?”
女童連忙将手指豎起抵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細幼的聲音壓得極低:“你不要說話,”她的視線短暫地在男童身邊停了一瞬,而後又将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菜籃,幾乎是用氣聲在回答,“我在捉麻雀。”
男童聞言後很給面子的也壓低了聲音,不屈不饒地追問:“為什麽不能說話?隔這麽遠,麻雀又聽不見。”
“你懂什麽呀?”女童嗔他一眼,一副嬌俏的模樣:“說出來麻雀就不會來了。”
男童捂着嘴點了點頭,也學着她的樣子側身藏進了石頭後,和女童趴在一起。
“你看,都怪你,小麻雀飛走了。”女童撅嘴嗔怪。
男童眨了眨雙眸,用稚嫩的嗓音拍胸脯下保:“別生氣了,我以後給你抓好多好多的小麻雀。”
“真的?”女童愣了下,聲音帶起幾分喜悅:“這可是你說的。”
……
思緒逐漸飄回眼前,我瞧見了用來通風而大開的窗戶外逐漸泛起的一絲魚肚白,而床上還未醒轉的書先生卻蹙起了眉,像是身在噩夢中,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了眼。
當睡意從他眼底散去才發現了我正坐在窗邊擔憂的看他,起身時,一頭未束起的長發從他肩頭滑落,好似流落凡間的谪仙,只是他颦蹙的眉睫仍讓我擔憂。
我仰起頭,嗫嚅了下,猶猶豫豫探究地問他:“書先生,你是不是又做夢了?”
他被我的問題驚了一瞬,目光如炬打在我身上,狐疑地看了我好半晌,似乎是在問我這“又”字從何說起。
那眼神從我的鬼魂之身上滾燙過一遭,我竟從其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我嘴唇開開合合,最終還是在這眼神中将這幾日的異狀同他支支吾吾地交代了。我說:“我好像能夠看見你的夢。”
他的看過來的目光又銳利了幾分,問我:“你看見了什麽?”這聲音同他平日端方如玉的嗓音大相徑庭,好似摻了一把沙礫,磨得我心頭空落落的發慌。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就、就好像……看見了一個長得很像你的小孩。”
書先生沒在追問下去了,只是将視線移開,落到了床位的木質雕花上,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我倒是覺得自己實在窩囊得很,怎麽突然間這麽畏懼他的目光,為了挽回我在書先生心中微不足道的顏面,我慢吞吞地飄到了他的床邊蹲下,雙手捧着他的臉,略微使力讓他再度看着我,撅嘴問:“怎麽了嗎,你的夢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書先生沒說話,只是在我的掌下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又開口道:“那你為什麽這副模樣?”
他像我剛才答話一樣老老實實地輕聲說:“沒什麽。”
我瞧他這副樣子不由發笑,方才我可是事無巨細地将我那微末秘密都同他和盤托出了,他倒好,問兩句話便一副我欺負了他的樣子。
我癟了癟嘴,尤不死心地故意追問道:“那你夢裏那位小姑娘是誰?”
這回他倒是一聲也不吭了,握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拿下來,悶不作聲地掀開被子下了床,取了外袍來披上,任我怎麽捉弄鬧騰,也不再理我了。
可我漸漸發現,自從我能進入書先生的夢境後,我便像學會了法術似的,漸漸也能看見其他人的夢了,只是大約距離太遠,因此不如書先生的夢境連貫,只能看見些細碎的片段。
我見過哥哥的夢。
那裏應當是一處煙花之地,而我那僅有一面之緣、懷着孕的嫂嫂正在四方樓臺上,蒙着一層皎白面紗,姿态婀娜地跳着舞,是最明豔動人的舞女。
我正想再看細點時,畫面便驟然一轉,青樓與舞女都消失了,只有我那哥哥在街上狂奔,懷裏揣着的一方舊木盒将他粗陋的麻衣撐出了個滑稽的形狀。栉次鱗比的小攤店鋪從他身邊飛逝而去,我聽見他的喘息聲和腳步聲,那樣的急切。
我認得那木盒子,那裏面有我生前攢的一些碎銀。
我感受到了哥哥心裏的掙紮、痛苦,想來不該是木盒壓迫了他的胸膛,我想不明白為何,只是站在夢中的大街上有些怔愣——我似乎從未了解過我的哥哥。
我還看見過阿茶的夢。
她的夢裏并沒有哥哥的夢境那般莺歌燕舞,只有個纏綿病榻的老婦人,枕在破敗的草絮間,室內昏暗得只有一點豆大的燭火在顫顫巍巍的燒,老婦人咳嗽兩聲,都像是要将那點火撲滅。我看見老妪握着阿茶的手,一邊抹淚,一邊說着什麽。
我湊近去聽,才聽出她說:“是為娘的對不起你……”
而後用手捂住眼,拭去縱橫的老淚後偷偷将那點水漬抹在生着黴點的被褥上。
這樣的場景我每看一回便覺得累一回,仿佛有一塊大石壓在我的魂魄上,讓我無力掙紮。我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這些荒誕的、似乎與我有關的故事,卻連抹掉他們臉上眼淚的資格都沒有。
奇怪的是,我從未見過宋冬燃和洛幺幺的夢。或許是他們早已疲于與對方無休止的争吵,累得連夢也不願意做,又或許是我已真的與他們沒了什麽關聯。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自從我同書先生說過我能看見人做夢這回事後,他就不再做過什麽夢了,我少有再窺見他夢境的時候,有的也只是些我與他相處的畫面。
不過我對他向來沒什麽秘密可言,其他人的夢我也會說與書兮聽。
“這些會不會是你死前發生的事情?”書兮聽完沉吟不語,片刻後才輕輕問出這麽一句話。
……我死前的事情嗎?
我又從記憶的角落裏翻找出了死的那天的大概記憶,細節已全然忘卻了,只記得喝了兩碗蓮子羹,一碗是哥哥送來的,一碗是阿茶遞來的。
他二人那天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通紅着一雙眼,将碗擱在我手邊,說:“你不要太難過了,還是吃點東西吧。”
“吃完好好睡上一覺……”
這些分明是寬慰我的話,也分明是為我好的舉動,因而我才忍下心中大恸,将兩碗蓮子羹喝得幹幹淨淨,還亮了空空的碗底給他們看。
他們怎麽會害我呢?我們分明是親兄妹,也分明情同姐妹。
我深究回憶的想法踟蹰了,仿佛當下的一切是将我推入了兩難局面的元兇。我有預感我快要接近真相了,可臨到頭了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觸不到。
……
“你覺得他們會害你嗎?”書兮又問。
我搖搖頭,不會的,他們不會。我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