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書兮的話确實有理。我拗不過他,也着實沒反駁的權利。
況且若再這樣待下去,他不生氣反倒我要先被那些村民們氣得自燃了。
離開的那天是五日後的清早,前夜的風雪在飄飄揚揚鋪滿理石磚後終于有了停歇的跡象,厚尺的深度一腳踩下去将好沒過腳背。
書兮收好他那不大多的書畫行囊,負箧準備上路,前腳剛踏出門檻,隔壁阿嬸恰巧也推門走了出來。她頭稍一偏,就瞅見了書兮離去的身影。
我瞧她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說些什麽的,但最終只是盯着書兮的背影沉默良久,直到他的身影淹沒在皚皚白雪當中。
我嘆口氣,默默朝阿嬸告了別,繼而去追遠去的書兮。
這件事我并沒有告訴書兮,既然和這個村子、這裏的人緣分已盡,走時也不必強求,大家或許都能體面些。
因着今年初雪來得格外的早,綿綿細雪将暖火困住,縣城的街道比往日冷清了不少。況且大雪方歇,沉重的讓人擡不起腳跟,以致路上瞧不見什麽來往的行人。
我對縣城裏的一切爛熟于心,本以為還能領着書兮逛逛昔日愛去的街攤,可誰知他帶着我在小巷裏左拐右繞,熟絡地來到一處小戶門前。
我在他身後不樂意地撇撇嘴,用力甩了甩衣擺,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書兮卻将書箧往背上擡了幾分,側過頭對我說:“我故交入冬前給我來信,若是村中住着出行不便,便到永睦縣來暫住。他雖常年不在家中,但讓我歇歇腳的情誼還是在的。”
我狐疑地看他半晌,覺得有些奇怪:“怎麽從前沒聽說你有這麽個故交?”
書兮面色不改地上前幾步,欲要去推那扇封閉的木門:“久不聯系,剛想起來。”
我:“……”
——“無中生友”這詞是用在這裏的嗎?剛想起來就帶個鬼到人家家裏來,這怕是最不合适的吧?
門扣被輕易的掀落,書兮直直地推開小柴扉引我進去。他背對着到是瞧不見我的疑惑,更是不會聽見我心底的那些腹诽。于是我膽子又大了些,鼻音一哼跟他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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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看清這小院的面貌,我嗓音一噎,驀地穩住了飄忽不定的身形,倒吸一口涼氣。
這屋子前景倒也說不上四壁玲珑璀璨,畢竟這種小巷裏的屋宅定是比不上宋府的萬千繁榮。但我不久前剛從書兮那個破破爛爛的鄉下小屋裏出來,陡然要住進這個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的院子,還是不禁有些難以适應。
書兮卸去行囊進了裏屋,我留在露天的小院子裏四處打量。
四周冷冷清清,沒有一絲殘留的人氣,能看出這裏是久不住人。這些天的落雪化了水攤在一些破舊木具上,刺出不少發黴的味道。
這位故友家底究竟如何我心裏是沒數的,可這番打量下來,我發現應急所需的物件倒是一點不缺。此刻對書兮和我來說,能有這樣一座宅院,已經能稱得上是救命之恩了。
我在屋內笑嘻嘻地穿牆亂飄了一圈,覺得甚是好玩,還意外地在一間偏房的牆角發現了一些堆積的木柴,看起來勉強還能生個火。
雖說算不上特別好,但在這寒冷的雪天裏簡直是莫大的恩賜。我對這位不知身處何方、究竟存不存在的友人莫名敬仰了起來。
不多時天上又欲要洋洋灑灑的落起冰花。書兮清掃出廚房和卧房後已是日頭偏西,光是整理就已經花了小半日的時間,剩下的也只得明日再做打算。
書兮跟着我去偏房搬來柴木,就地生了一盆火。
橘光在愈來愈漆黑的夜景下閃爍着溫暖,就好似一抹觸手可碰的希望。火光在縷縷雪風中搖曳,映上他側眼,也照耀了我一半的視覺。
我坐在他的對面,托腮呆呆地瞧着他明亮的皮膚,平日裏暗藏星光的垂眸。我忍不住地悄悄咧開嘴角,換了個姿勢想瞧得仔細點,更想去探究書兮那半張俊美的容顏。
他的面容蒼白了許久,這時刻才感覺漸漸浮上點點血色。加上這半日的忙忙碌碌,竟讓他身上生出了些煙火氣,看的我是越發的迷眼。
過了片刻,他從布袋內取出小半塊幹糧,硬邦邦的,拿指節敲上去似乎還能“殼殼”碰響。
我又有些無聊起來,悶悶将頭埋進屈起的膝蓋裏,盯着不遠處的書兮慢條斯理細嚼那塊幹糧。
書兮不管做什麽在我眼底都是那般好看,吃塊幹糧舉止也如此的得體。他細嚼慢咽之後再咽下去,就像真的是在享用什麽珍馐一般。
我突然回憶起第一次見書兮的時候,他就是在宋冬燃和洛幺幺的大婚酒席上,不緊不慢地嚼着面前那一碟西湖醋魚,靜靜坐在一團熱鬧祝福當中,也不擡頭跟人交談,就守着那珍貴的窯碟盤子。宋府的丫頭私下裏嚼舌根,都說這人看起來是個學識翩翩的讀書人,沒料到實則還是個會蹭飯的。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嗤笑出聲——也不知道這隆冬時節還有沒有大婚的酒席,好讓書先生再去蹭頓飯吃。
不過這實在叫人心疼。我心裏頭全天下最有文采的人,竟要我來琢磨他下頓飯該上哪蹭去。
于是我問他:“茶館也沒了,你往後打算如何過日子?”
我這句話就像沒脫出口一般,壓根沒掀起任何一點波浪。書兮繼續慢悠悠嚼着那塊愈來愈小的幹糧,面上波瀾不驚。
瞧見這般舉動,我心中咯噔一聲,也不知他在想什麽,頓時有些束手無措起來。直到片刻後,待他咽下最後一口幹糧,才慢悠悠地将目光瞥向了我。
他答:“去其他茶館。”
“啊?”詫然之餘,我又生出了身在那座小村子裏的無力感,“我覺得不妥,茶館若知道你講故事的效果略等于蒙汗藥,那指定不肯收你。”
書兮似是也覺得有理,于是他又想了片刻。沒有了幹糧給他打掩護,這次他倒是回答得快了些:“那就進城去看看。”
我想我的臉上在聽見這句話後一定有了點花容失色的受驚神情。我叫道:“縣城都沒個出路,你還想進城?!”
書兮瞧着我嚅動了良久,終是沒道出一個詞。
他別扭地閉緊幹癟的薄唇,和衣卧上了床,翻了個身拿背對着我,活像一副受氣的模樣。他或是不知道怎麽答話,又或是壓根不想搭理我,反正過了好半晌都沒再出聲。
就在我以為他當真睡下了,正欲探頭到床裏側看看,沒成想他甕聲甕氣地突然來了一句:“那就進城找幾本新書看。”
我身子一頓,嘴皮也嚅動了幾分。
——書呆子你清醒點啊!你飯都要吃不起了還想去找書看!!
這書呆子自然是聽不見腹诽的。我聽他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大抵是真的睡着了,且睡得還很安穩,半點沒有因為來到新環境而難以入眠的樣子。
我委屈的縮起身子。他睡得那般香甜,可我就不同了,這陌生環境叫我一時半會兒真無法适應。正想着怎麽打發這個無聊的長夜,眼前卻突然一花,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砸中了後腦,有什麽畫面走馬燈似的從腦中一晃而過。
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試圖捱過這陣沒由來的眩暈感。待我再睜眼時,眼前依舊是那個生着火的小鐵盆。盆中火就快要燃盡了,次次爆裂出木屑的火星落到地上消失不見。
怎麽回事?
我遲疑地沉寂下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忽閃的火光,這團光亮在視野裏逐漸暗淡。
我嘲笑自己——作為一只鬼,身體未免太虛弱了,竟然還産出了幻覺。
但心裏又不免生出了一團新的疑雲:我剛剛看到的畫面究竟是什麽呢?
直到柴火燃盡,清早的第一縷光透過窗格又穿過我虛無的身體,照在榻上卧着的書兮的身上時,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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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書先生說的進城買書的行動并沒有付出實際,這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保住了我們岌岌可危的財政現狀。
趁着除夕将近,他到街上支了個小攤,替人寫寫對聯提提字,抓住年末賺錢的小尾巴,給自己一個不至于太慘的新春。
而我作為一只特別怕爆竹聲的小鬼,自然是只能躲在那個相對偏遠的清冷小巷中,每天無所事事,眼巴巴等着書先生回來,斷不會踏出門半步。
——幹啥啥不行,怕死第一名。
不過還是偶爾會有幾道爆竹聲傳進巷子裏,但好在隔得算遠,我只會感到一點朦朦胧胧的心悶感,并不會太難受,也就放心的繼續住了下去。
年節過後,天氣逐漸回暖,一切又恢複了往日的秩序。
唯一的不同便是書兮在院子裏搭了個簡易的石頭書桌,說是用來教那些上不起私塾的窮孩子習字,也算是不白費自己讀過的聖賢書。
往後但凡天氣晴朗,院子裏總會有許多好奇的小腦袋,帶着滿腔莫名其妙的問題來上課。
那些小孩大多是來自縣城西邊貧民窟的乞兒,也不曉得怎麽打聽來這小院子的,圍着書先生要他講些有趣的故事。
他們交不起束修,書先生再三強調了不需要,不過這群毛頭小子還是會從口糧裏省下點東西,定期湊齊了硬送到家裏來。
書先生拗不過他們,只好板着臉收下,就像這樣——
在被小蘿蔔頭們揪着袖子想聽故事時,故作鎮定地:“今日的字練完了才能聽。”
我托着下巴撐在石桌衣角,以看戲的心情點評:“咱這院子睡得下這麽多小屁孩嗎?”
他側目看來,眉心逐漸攏起愠色。
我見狀立時住了嘴,眯起眼讨好的沖他笑:“書先生的故事最有趣了!我聽你的故事就從來不犯困。”
——廢話,鬼哪裏會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