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那日,朱英兒撒潑一般對着我和書兮(主要是我有被折磨到)嚎啕大哭了許久,方圓五裏以內連鳥兒都對她避之不及。
奈何書兮這個榆木疙瘩實在是不會哄女孩子,人家都快哭岔氣了,脾氣很好的書先生連張手帕都不會遞。就算我再三保證只要他把這個妖孽哄好了,哪怕是要把手帕送給朱英兒我都不會吃醋,他也依舊無動于衷。
最後,我終于接受不了這魔音貫耳,總覺得再待下去這半條鬼命都要交代在這,幹脆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圖清淨去。
待到晚間回來,我心裏盤算着想必朱英兒該是哭完了,正想回來安慰安慰我那受了女妖精磨難的書長老,萬萬沒想到,咱們家小破落院子外還圍了一圈人,想來該是鄰居鄉親。
不過鄉親們做事也實在不太地道了。他們叽叽喳喳三言兩語地說着,這鄉音有些勉強我這位外地來的女鬼,我只能大概聽懂一些,多是說那朱家姑娘性子急,想書兮多擔待點,盡量順着她的意來,不然遭殃的不是沒地沒禽的書兮,而是他們這些窮苦小老百姓。
勸告內容基本如下:
“書兮啊,大娘也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況,順着她一點,你也能好過些。”
“我們家還養着老母雞,等着下蛋養家呢,上回她不高興,打壞了我們家院裏好幾個雞蛋……”
“對啊對啊,小姑娘嘛,哄哄就沒事了。”
書兮黑着張臉,大概是有被冒犯到,讀書人又拉不下面子吵架,簡直是打落了牙往回咽。
我被這一系列問題發言驚得白眼翻到後腦勺去,這朱英兒不愧是家裏經商的,打得一手好牌啊,真真是叫鬼長見識了!
我原先只覺得她是驕縱,沒想到現在還橫行霸道、蠻不講理,沒那個大小姐的命,偏偏有了大小姐的脾氣。
最可惡的是,這假大小姐還欺負起我的書先生來,這誰能忍?
本惡毒女鬼這就把名頭坐實了!
我怒氣沖沖飄到比人高些的半空,朝着那些看似為書兮好實則為自己好的人猛吹一口氣,連帶着舞袖扇風,将他們凍得一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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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啊,太陽才下山呢,就吹起風來了。”
“太冷了吧。”
“不行,我要回去了。”方才那個揪着書兮的大娘搓了搓手心,“我家娃要是受涼了可不行。”
圍成一團的人群又“提點”了書兮幾句,希望書兮早日想開,放下成佛立地屠刀,為廣大村民的幸福犧牲自己,成為女妖精的盤中餐,而後作鳥獸狀散去,留給書兮一片重歸安寧的空地。
“原來阿鬼這麽厲害啊。”
書兮看着半空中的我,終于忍不住笑了,被為難一下午還能笑着揶揄我的缺心眼領着我進了屋,将一豆搖曳的燭火點亮後才開始完成下午未習完的字。
本女鬼比較心大,全當他适才的調笑是在誇我,畢竟通往成功的道路大多充滿了意外,要不是被逼到極致,我也不知道我還有這項吓人的功能。
後來直到鄰居家的阿嬸回來,朱英兒才歇了連人帶心搬過來的心思,大概是她娘實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總之再沒出什麽幺蛾子。
再後來,流言就從“女妖精苦求書長老不得孫悟空歸來棒打好鴛鴦”,變成了“書長老實則也是怪物女妖精道行不深險上當”。
這便是我胡作非為吓跑村民的後果了……
大家都說書兮家中招了邪祟,難怪他寒窗苦讀至今也沒法出人頭地,又說書兮體弱多病父母早亡,可見天煞孤星命硬克父母。
這說法實在新鮮,合着父母早亡還能怪到第三方的書先生身上?奇哉妙也,當地村民的想象力委實太過豐富。
本惡毒女鬼又莫名成了邪祟,建議茶館也別請書先生了,挨個找這些個村民吧,保管日日座無虛席。
我這麽想着,又往前面那兩個嚼舌根的村民背後吹了口氣——呵,凍死你們。
不過書兮倒是半點也不在意似的,又或是早已習慣,每日照樣早出晚歸的,聽了我和他說這些話也只是懶懶地翻過一頁書,敷衍一般附和些“嗯嗯”“是嗎”“這樣啊”。
我:“……”
——老實說,完全沒有被尊重到。
我拍着桌子強調,企圖書兮能從那頁書裏分我個眼神,好叫我的長篇大論抛出去有個回響:“聽聽聽聽,那說的是人話嗎!”
書兮終于将眼皮一擡,破天荒的有了和我探讨的興趣。我正期待他和我同仇敵忾一番,便聽他說:“或許他們說的,是鬼話呢?”
我:“……”
——謝謝,有被侮辱到。
從此,我給書兮起的衆多綽號當中又多了一個“紮心狂魔”。
好在隔壁家算是不再來招惹我們了。朱英兒的娘親出遠門回來聽了那些閑言碎語後,再不敢将朱英兒往我們家門前放,連路過也要将女兒在身後藏得嚴嚴實實的,生怕這曾經和書兮有婚約的小姑娘被書兮克中。
我們倒也樂得清閑,秉着進水不犯河水的念頭各自相安無事。
如是循規蹈矩的,又過了記憶中最後安穩的小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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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立冬,天氣冷的很是突然。
往年的初寒莫名變作了一場暴雪,白茫茫的雪密密匝匝落下來,沒由來讓我覺得有些心悸,總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
況且這一年到頭,村子裏的收成算不上好,聽往來行人說,好些地方還鬧起了饑荒。天災人禍來得總是陡的,早冬大雪、糧食短缺很輕易地就能打倒窮苦的小老百姓,幾日飛雪過後,好些人家中連過冬生活的柴都不夠了。
這個“好些人”,當然包括了我窮苦的書先生。
寒冬臘月本就生意不景氣,加上糧食問題迫在眉睫,總是笑呵呵的茶館老板也捱不住這難過的年關,帶着苦笑和一籃底可憐巴巴的雞蛋敲響書兮的門,委婉而堅決地告訴書先生,茶館怕是請不起他了。書兮看着那籃金貴又難得的雞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象征性地取了兩個出來,剩下的怎麽也不肯要了。
茶館老板走後,本就不長的白晝變得愈發難熬。
書兮不再去茶館說書,只與我縮在家中守着枯燥漫長的日子,一起盤算着牆角那點大白菜還能夠吃多少天。
我是不怕冷的,當了鬼後可以不再需要柴火和糧食,但書兮不行。他總是裹着一床冰冷的舊被褥,夜裏也只敢燃一豆燭火取暖,半刻鐘後就要将它吹熄,否則往後的日子怕是連這點溫度也要失去了。
順着透進來的寒風,這抹燭火在每夜每夜地煽動着。一點光亮照耀着一間不大的屋子,映着這道微弱的燭光,我瞧見書兮的唇畔已經被冬日的嚴寒凍得泛出一片青紫,狀态實在說不上好。
“書先生,我離你遠一點吧。”我咬住下唇,小心翼翼地欲往牆角縮去,希望這樣做能将他身邊的寒氣帶走一些。
當然這是徒勞無功的,冰涼的溫度已經包裹了四周,就算我穿出牆外,一縷縷寒風照樣會順着那條怎麽關也合不上的細縫滲進來。
書兮哈出口寒氣,坐在榻上朝我揚起一抹微弱的笑容。在這樣的嚴寒中,他大抵是為了配合我讓我安心,又或是他覺得這麽一笑,能讓我認為當真可以安慰到他。
一時,我心酸得将要落下淚來。我別過腦袋,只抛下一句“我去外面找找還有沒有能撿來用的柴”,便匆匆出了門。
剛沖出屋子,我瞧着這漫天大雪和白茫茫的棉地,霎那間便頓住了飄揚的鬼魂。
耳畔的呼呼風響讓我清醒過來——但凡這村子裏還有半根柴火,大家也不至于每天縮在一起,咒罵這惡劣的風雪。
我望着陰霾的天空和暗沉的枯樹,突然有些不知該何去何從。往前是那片失了晨光的皚皚,往後便是孤寂寒冷的屋角。但我不敢回去面對書先生那張被衾中蒼白的面容,也不覺得以我之力能找到什麽救命的幹柴。
擺在我眼前的是最普通的現實:冰冷、寒霜,以及沒有一絲熱氣的屋子。
日子總歸不會像話本裏的那般順心,畢竟在災禍來臨的時候是不會有神兵天降下凡救人的。
可我又該去哪裏為書先生找來希望呢?
後山上經歷了一夜的寒雪,早已沒了任何生命的氣息。徘徊在周身的,除卻呼嘯的寒風,便是那股悠悠揚揚、似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哀怨低嘆。從我身上掠過,總覺得有股力氣欲要将我掀翻在地。
面朝冬日的冰天雪地,原本離我遠去已久的疲勞此刻卻細密地從心底蘇醒泛起,令我感到一陣浸入四肢百骸的無力感。
這白茫茫一片大地,怕是連根草也生不起來罷。
尋了片刻無果,我攏攏虛無的肩膀打算返程。在回去的路上經過一戶人家,裏頭穿出的瑟瑟說話聲,像極了之前聚在書兮家門口聲讨讓他從了朱英兒的那群人。
隔着紙窗,我瞧見上頭映着跳躍的火光,估摸着裏頭大概生着火,伴随着還有噼啪的爆裂聲。
這道橘色的光映着屋頂的白雪,我猜一定暖和極了。
當了鬼總是有跟從前不一樣的地方,就比如說我這耳朵——我總感覺它最近有些過于靈敏了,不然幾米開外他們交頭接耳的聲音,我為何還能聽的一清二楚呢?
我眯起眼睛,歪着頭想聽的更清楚一些。
只見這些人張張嘴,那些字眼就乖乖地飄進了我的耳朵裏:“……克死了父母,如今又來克村裏人。”
誰克誰?我一愣,借着向前探的身子想聽的更清楚些。
但随後他們豎起食指,沖着火堆點了三下,義憤填膺道:“都怪他!”
怪誰?書先生?
我瞬間直起腰板,扳住了面孔,心裏竟是第一次生出了強烈的怨毒。一個人活在世上,難道僅僅憑“活着”就能給別人帶來災禍嗎?
若是當真如此,我倒真希望書兮是什麽心腸惡毒的邪祟,這樣哪還有他們說閑話嚼舌根的機會。
我在外面隔空沖他們揚起面孔鼻哼一聲,便飛快地飄走了。
回到屋中後,我将方才的所聞所見同書兮憤憤地道了一遍。
我在他面前揮着手臂越說越氣,就差跳起腳來,倒是書先生依舊坐在那床榻上,異常平靜。
也或許是他從來不為這些閑言碎語生氣,反而心平氣和地過來寬慰我說:“只要他們心裏覺得我是怪物,我就一直都是怪物,需得被人常常記挂着提防着。”
這樣一聽,我氣焰更甚,恨鐵不成鋼似地點了點他的榆木腦袋:“你就是太軟弱可欺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拍開我的手指:“……我若是反抗了,那閑言碎語會更可怕吧?”
實在沒找到話去反駁他的觀點。我正在搜腸刮肚有什麽标新立異的想法能不被他打倒的時候,忽而便見他笑了起來。
他對我說:“那……不如等雪停了,我們就離開這裏吧。”
“你這個思路是不行的,我覺得你還是該……啊?離開這裏?” 我反應不及,把話吞進去的時候差點還閃了舌頭,實在不體面。
書兮拍了拍我的背,幫我順下那口氣:“長此以往,也總有被趕出去的一天的,不如識趣些,到縣城裏另尋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