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寒冬臘月轉瞬即逝,轉眼又是春光燦爛。
年節過後,茶館自然恢複了往日的熱鬧,書先生便又重新背起書匣子去茶館說書。
我實在不愛聽那些早已知道後續的故事,故早早地穿牆而出,到街上閑逛去也。
初春時節,街上慘遭嚴寒封鎖的生氣逐漸複原,往來的販夫走卒又拉開門簾做起了生意,好不熱鬧。連我這做鬼的也被激起了玩心,在人流中飄來蕩去,尋訪着各個有趣的攤位,實在快活。
興許是春寒料峭,寒風只吹得開樹梢上的花苞,再者是我陰氣太重,大多數人在經過我身側時都會搓搓臂膀。往人多的地方擠去,我身旁便總要生成一小圈空隙,叫我好看得清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兒。
不過這般行徑終究不是什麽好事,我怕太過惹眼反招來議論,便加緊了腳步,走得快些。
我本想着做了鬼應該就不會再受到什麽驚吓,二來也不必注意走路看路,可萬萬沒想到自己轉角便撞上個人——不,不對,不該叫撞上人,該叫那人從我身上穿了過去,反倒吓得我怪叫一聲。
我拍了拍胸脯正想像個厲鬼似的惡語詛咒一番,擡頭才發現那背影是個錦衣男子,身側跟了個一看背影便曉得有幾分姿色的女子。
我沉吟半晌,總覺得有些眼熟,便參前兩步走到他二人面前去一探究竟。
那男子我不曾見過,但那面容姣好的女子我可熟悉得很——沈猶榮,我看你濃眉大眼的,居然也悄悄地背叛了未婚一族。
沈猶榮此刻的神情不似上一回見她時的那般沮喪。她挽着身側男子,反倒開心地叽叽喳喳,那種俏皮的韻味又回到了身上。
她沖身邊的男子道:“好不容易從府裏出來一趟,沒玩兒盡興可不許回去!”
男子瞧着與她一般年歲,倒是生的不俗。白白的臉,窄窄的眼皮,眼尾略微上挑,帶點與生俱來的傲氣。他瞧眼沈猶榮,略微嫌棄地扒拉下那雙盤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你從前在沈府也是這樣随随便便出門的?”
沈猶榮雙眉一立,反唇相譏:“什麽随随便便!本小姐要不是嫁給了你這個纨绔,現在不知道過得有多快活,你倒是先數落起我來了。”
我恍然,原來這就是沈猶榮嫁的那位男子。單看樣貌舉止是極好的,怎麽偏就和沈猶榮有天大的仇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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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撇撇嘴嘟囔道:“搞得好像誰想娶你這個沒規矩的小丫頭似的,要不是我爹非逼着我,我才不會來這窮鄉僻壤的地方陪你玩。”
“你……”她也跟着撇嘴,冥思苦想的要拌嘴。似乎是想不出什麽言語了,便擠着好看的雙眸,眼瞧着就要受委屈般地落了淚:“你欺負我!信不信我不嫁了!”
男子終于笑了出來,笑聲裏有揶揄的味道。
他重新将沈猶榮的手搭在自己臂彎處,滿眼藏不住的縱容:“吵不過我你就會說這句話,什麽時候能變一變?”
二人又擠眉弄眼地暗鬥了一路,趁着鬥嘴的功夫,還順帶去街邊的小攤上買了兩塊燒餅。填飽了肚子,接着又張牙舞爪。
我瞧着狀似親密、蜜裏調油的二人,心裏樂翻了天。
只是笑歸笑,總歸還是忍不住為她高興的。雖說她纏着書先生也不是一日兩日,但想來近日是決心放下執念了。
如今找了個不錯的歸宿,她應當也會在對方的寵愛中,重新做回那個張揚個性的沈家千金吧。
我擡頭看了眼天色,也該到了書先生從茶館出來的時辰,故而再打量了幾眼二人的背影,而後轉向茶館的方向去找書兮。我看見他時,他正沐浴在落日餘晖中,背着書匣在茶館外站着,瞧着像是在等誰。
“誰”,想來也就是區區不才小女子。
我笑嘻嘻飄過去,學着沈猶榮挽着她相公手臂那般抱住了書先生未背書匣子的那只手,将手也藏進他手心裏,和他一道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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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我們的順心日子還沒過夠兩月,一人一鬼、粗茶淡飯的寧靜便被隔壁阿嬸打斷了。
聽她而言,她有事須得回鄰縣娘家一趟,不過女兒尚未出閣,不便帶去見外男,只好先托書先生這位當地比較出名的冤大頭照料一番。
原也算不得什麽要緊差事,只是讓書先生做飯時叫上她女兒朱英兒,蹭上幾頓飯罷了。
阿嬸如意算盤打得極好,又搬出鄰裏鄉親這套說辭,連飯錢都想一并抹去,只一個勁誇書先生,對她那不省心的女兒倒是只字不提。
可我早就聽人講那個小姑娘任性恣睢慣了,實在是難伺候的很,我和書兮一時都有些頭大。
“書兮啊,阿嬸回去辦事的日子裏,可得一定要替我好好看顧英兒些,從前你們家難過活的時候,阿嬸可沒少出力呢!你爹剛走那會,阿嬸砸鍋賣鐵地好歹也給你爹出了份棺材錢……”
當阿嬸絮絮叨叨說這些的時候,我的內心其實是萬分拒絕的。可她半點不教人回絕,一張嘴皮子飛快。順帶着麻利着将朱英兒平日裏愛吃的那些糕點菜市一一細數了來。臨走時又補充道:“做哥哥的,可不許叫人家欺負了英兒。”
我知道書兮是絕對說不出拒絕的話。他一樁樁耐心應下了,阿嬸這可總算才能安心離去。
鄰居阿嬸和書兮娘親是結交數年的“好姐妹”,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也實在納悶書先生的娘親怎麽會同這樣性格的阿嬸成為至交,想來人世間的緣分也當真是奇特。
據說當初懷胎時,兩人便定下了一樁金玉良緣,若是正好生了對金童玉女,便結個親家,也算是親上加親。
除卻這一層關系,鄰居阿嬸也沒少看顧母親亡故後的書兮,待他如兒如婿,盼着他能勤加讀學問,往後中個功名學有所成,再迎娶她閨女過門,也能算作揚眉吐氣了。
不過書兮的娘生他時便撒手人寰,自此這定親一事也便成了樁沒頭沒尾的舊案。再之書兮早些年寒窗苦讀也沒能讀出個名堂,後來索性去茶館當了個說書先生,靠着茶餘飯後動嘴皮兒賺些碎銀子,也只勉強供自己過活罷了。
阿嬸也見書兮後來落魄至此,自然也打消了要将閨女嫁給書兮的心。這回找上門來,想必也是知道她那閨女不令人省心,街坊四鄰也只有書兮瞧着老實,能托付照料,故而才來敲我們家的門。書兮說的是‘我們家’,每每聽他說時,我心底總忍不住泛起些甜意。
翌日,我與書兮一同去給朱英兒送早飯。
朱英兒家中算不得富貴,但總歸比書兮家徒四壁的小破屋好上太多。朱家男主人在城裏做些小買賣,在這小小縣城中也算得上體面人家。雖說當今世道商人地位低下,但大多數人也總會對銀子高看一眼。
“有事便來隔壁尋我們,不過最好是沒事。”書兮如是對她說。
朱英兒直勾勾盯着書兮的眼神中不難看出傾慕之情,可她似有些不甘心,嘟着嘴抱怨:“書兮哥哥,今日的菜英兒不愛吃。”
我正在心裏不是滋味地笑,想着平日裏書兮吃的都是這些,怎麽到她這兒就不行了,書兮倒是先一步開了口:“對不住,家裏就只有這些,你這幾日就将就着吃吧。”
她立時挑高了眉,偏不退讓,說話也咄咄逼人:“怎麽可能只吃這些?半點葷腥都沒有,莫不是故意把好吃的藏起來了?我要去書兮哥哥家裏瞧一瞧才行。”
一副比真正的大小姐還驕橫的模樣,我不得不在心下感慨一聲:沈大小姐,多謝高擡貴手,放窮苦讀書人一馬。
書兮與我對視一眼,想來心底的無奈都是一樣的。這朱英兒別的沒學,倒是将商人的銅臭氣和她娘親的毛病學了個十成十。書兮沒了法子,也不是慣于和人争論的性子,只好耐下不快,帶着朱英兒到家裏轉了一圈。
可這還不算完,那朱英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竟作出一副嫌棄的模樣,語帶挑剔道:“書兮哥哥,你這兒真的能住人嗎?”
“……怎麽住不了人了?”我抱着手臂,嘟嘟囔囔不滿地反駁道,“你書兮哥哥和我不都住得好好的。”
她當然聽不見我說話,反倒是書兮,被我發現了嘴角強壓的笑意。朱英兒看書兮沒說話,更是得寸進尺地看向書兮:“要不去我家住吧?我家娘親現下不在家中,便是知道了,只要我喜歡,娘親也不會反對的。”
我聽了這話險些給她吓得活過來。她喜歡書兮這事我大概有個眉目,可這般直白地邀請外男在出閣前便住到她家去……她不要顏面,書先生還能不要了嗎!
書兮的臉色終究在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中沉了下去,方才含着半分笑意的嘴角也徹底成為了寒潭一般的平直。書先生還她以直白:“這樣的話,你以後莫要再說。”
她眨了眨眼,似是沒聽懂這般的拒絕似的——半大年紀的姑娘,說出口的喜歡都不曾有過,更遑論還未嘗夠相思喜,便要嘗盡相思苦——想來也是預料之外的話,竟讓她潸然落下幾滴嬌嬌眼淚來。
“為什麽?”朱英兒抽抽噎噎地拿手心拭着滾落的淚滴,說話間也抽泣着,“書兮哥哥不喜歡英兒嗎?可書兮哥哥娶了英兒,便再不用過這樣的苦日子了。”
我登時有些惱了,對這蹬鼻子上臉的小姑娘隔空揮了一拳,以示我的憤怒。我還未來得及嚷嚷出聲,便聽見了書先生開口說話。
他說:“我不喜歡你,更不想為身外之物勉強自己。”
同樣的聲線,語氣卻是冷清端肅的,與我常聽到的溫和全然不同。難得見書兮發怒的我詫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