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後來,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書兮才勉為其難地告訴我:其實那幾日沈猶榮并未請到傳說中的國師大人,只因國師大人近期正在閉關,尊貴無比的皇上去了也未必得見。
而我離開後的那幾個晚上,書兮也都在那個路口撐着傘等我。
虧得我還以為沈猶榮當真有那本事,真能請動名聲在外的國師,為此費盡心思,還躲去深山老林避了數日。
如今想來,當真是白白擔憂一場,不過好在我這條命是保住了,還能在這世間繼續逍遙下去。
那之後又過了段時間,我照樣随着書兮前往茶館聽他說書。
今日講個新故事,連着我也瞞了好些天,故而我好奇得緊,比那些個茶館吃茶的還想聽這新故事。
一路上我央着書兮走快些,不要耽擱了時間,他也不惱,背着書匣子任由我胡鬧。
茶館裏依舊只有些三三兩兩的散客,正是下午昏昏欲睡的模樣,見着說書先生進來也只掀了眼皮,懶懶看上一眼便作罷。
書兮将書匣放下,不疾不徐地拿出最頂上那本書,近日他常翻閱,書邊都起了一層細小的紙絨。
我環顧四周,終究還是在角落裏看到個熟悉的身影,只是不如往常般熱切地托着一懷少女心思看着書先生,垂着腦袋看着杯中的陳茶,那杯子裏的茶水看起來早已冷透。
前日在大街上便嚷嚷着要找國師收了我的沈猶榮,今日這模樣卻喪得很,看上去陰沉沉的,早失了往日的嬌俏。
我看了她好一會兒,卻實在架不住今日才子佳人的故事有趣,沒一會兒便被書先生的聲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待他将故事講完、響木輕輕一拍,我才從故事中驚醒,沈猶榮也從座位上猛地站了起來。
只見她參前幾步便走到了書先生的案前,搓着衣角猶豫了好久,才露出一點苦苦的笑,艱難地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書先生,我要嫁人了,是我阿爹……為我尋了門親事。”
書兮坐在桌案後,擡首看着眼前的少女,無悲無喜,似不為話裏意思所動一般神色平靜道:“如此,恭喜姑娘了。”
沈猶榮有些急切,連聲音也拔高了些:“可我不想嫁給見都沒見過的人,書先生,你帶我走吧!去哪裏都好,反正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你招了邪祟也好,染了瘋病也罷,我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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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一旁的茶館座上,托着腮看着沈猶榮的側臉,啧啧感嘆兩聲:娉者為妻奔者為妾,大家閨秀寧肯做小伏低,也不願堂堂正正嫁給一個她父親為他挑好的如意郎君。
沈猶榮倒算個性情中人,也不似洛幺幺一般工于心計,我喜歡。
只是書兮嘆了口氣,終于有了些看得見的情感心思,無奈又惋惜道:“……我不能。”
少女終究沒有她想象中的自己那般果決,此刻聽了書兮拒絕的話,眼眶裏分明蓄起了兩汪清淚,話裏也帶着哭腔:“你都沒有心上人,為什麽就不能試着喜歡我呢?”
書兮想了想,大約是在心裏拿捏了如何拒絕才會既不失分寸又能斷絕大小姐心思,片刻後才擡眸,甚至對沈猶榮露出個笑來,莞爾道:“我也許已經有了心上人。”
而後視線向她身邊旁邊看來,直直落在我身上。
少女止住了泫然欲泣的模樣,大約是想轉過身來看看究竟是誰蠱惑了她的書哥哥,可惜看了個空。
想她不通靈,該是只能看見空空一片,故而我故意對着她做了好一會兒鬼臉,也只能聽她驚懼的問出:“你在看誰?”
無用功好歹逗笑了書兮,他又好氣又好笑,下意識用舌尖将腮幫頂出一個圓滑的弧度。
這樣在沈猶榮眼裏想必更詭異了,她惶然地看着書兮:“你……你到底在看誰”
書兮見她這般,怔了怔,似乎欲勸她,可到最後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道:“沈小姐請回吧。”
只見她今日喪氣的來,又喪氣地離開,我看着她的背影,不免感到有些唏噓。
待徹底看不見她的背影後,我飄去書兮的身側,轉着圈打趣他:“為了我區區孤魂野鬼,放棄書香世家的大小姐,有沒有覺得很虧啊?”
“你覺得呢?”書兮如今也習慣了我的逗弄,竟然還會反問了。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自然不能讓他繼續占據上風。
他搖了搖頭,如往常一般輕輕念我一句,偏又生了無限柔情:“阿鬼別鬧。”
“那我再問句別的,書先生是何時開始喜歡我的?”
“……”
“先生怎麽不說話了?”
“很久以前。”
“你可莫要框我,我與你認識才多久,哪來的很久以前?”
書兮只略笑笑,不再看我。視線投向極遠的天幕,聲音便也有些空洞:“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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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漸安穩的日子裏,有些事情便慢慢從我腦海裏淡忘了。
那些矛盾的故事,比如哥哥為何會離開宋府,又比如書兮為何會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全都被蒙上了白蒙蒙的紗,叫我如何細究也看不真切,只好頹然将它們擱置在記憶的角落裏。
我不願多想,因為徒勞無功。
大宅院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有時我摸過一上午的院牆,日晷上的銅針才堪堪挂過一半,而如今我是鬼魂之身,白雲蒼狗變換于我而言都失去了意義。
我感受不到嚴寒酷暑、晝短夜長,只覺得人間歲月罅隙厚待我,一年的光景也能轉瞬即逝。
很快到了寒冬臘月——我死去的那個季節。
前不久,我托書兮去打聽了自己的屍身如今被安葬于何地,想着過幾日去看看。
畢竟是自己的墳墓,沒個人來打理就太寒碜了。
正值今日書兮得了空閑,我便扯着他一起出了門。一路上,周邊的樹枝都被雪打得歪七扭八,視野有些朦胧。入眼的除卻白茫茫,便是跟前書兮哈出來的冷氣。
踏過清早的白雪,我們終于到了安置我墓碑的空地前。撥開雪霧,我驚訝地瞧見了一個立于我靈丘前的身影。單看背影我能認出來,這是位故人。
——我從前的小侍女,阿茶。
我讓書兮留在不遠處的原地等我,自己則飄了過去。先是偏頭瞧了眼被厚雪早已覆蓋的墓碑,只見上面隐約可見一行字。不知是誰提筆,字跡倒是端正的緊,寫着“夏氏之墓”。
我撇撇嘴,默想着還不如叫“阿鬼之墓”來的好聽。
再一側頭,只見身邊的阿茶正彎腰輕輕為我掃去墓碑上的雪,随後她點上三根香,燒了一簍紙錢。
做這些的時候,她的眉目間皆是沉寂,再沒了從前跟我身邊那般的活氣。以前充斥的生機此刻看上去卻仿佛從未有過,瘦瘦小小的肩膀上不再是活靈活現的聳動,更多的覆住了團團沉重。
我仰頭嘆息一聲。
也難為她還能來看我,如今這個世上,能如此惦記着我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她鄭重地在我的墳頭前叩了三個響頭。擡臉的那一刻,我才看清她額角上原來是有傷的。那傷口泛着血紅,像是被什麽人用棍棒之類的東西打出來的。
不消想我大概也能猜到,這應該是趙嬷嬷的手筆。
阿茶注視着我的墓碑哽咽良久,淚珠從她沉寂的眼底淌出,大顆大顆的珠子砸到雪地上,燙出了一個個的小窟窿。
她很快又俯首趴在了雪地上,嗓音打着顫,口中喃喃的念着什麽:“少夫人,是阿茶對不起你……”這聲音越到話尾越弱,最後幾近不聞。
随後,她抹去眼角的淚花,欲要起身。許是因為府裏頭還有活,她将剩餘的香和紙錢草草攏回籃子裏,便快速離去。
倒是阿茶方才的話叫我怔忪了一瞬——她有什麽對不起我的?
我與阿茶從前在一個屋檐下受苦,雖說不算患難之交,但好歹都是一起洗過髒衣服的,後來也有了些微薄的主仆情分,倒不至于說出這種話。
但她這話總讓我覺得哪裏有些匪夷所思,我瞧着阿茶漸漸籠罩在白霧中的身影久久沒有回神。
難道……她和我的死有着或多或少的幹系?又或者她知道些什麽?
但很快我搖了頭抛卻了這般念頭。阿茶是什麽樣的姑娘,跟在我身邊雖然時間不久,但好歹我也摸得比較清,她斷不會做出這種對不起我的事兒來。
我撓撓頭,忖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便想要去喚書兮過來,哪料剛剛扭頭,視線又撞到另一人的身上。
嗬,還真是前腳剛走一個,後腳就來一個。原還擔心沒人念着自己,現下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此人裹着厚厚的裘衣,襯得整個人愈發瘦弱。他冒着雪霧踏着碎石子路朝這邊來,腳步雖慢卻總讓人覺得搖搖欲墜。待近些了,我也終于念出了這人的名字。
“宋冬燃。”
他今日沒有帶仆人,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來到我的墓碑旁坐下,半個身子都挨到了冰涼的石碑壁上。他面色也不如從前那般明媚,有了蒼老的意味,也不知是因為家中不寧還是工事繁忙。
倒是叫人看的心疼無奈。
男子一聲不吭的坐在那裏,雪将他整個人都虛虛攏住了,離遠些了還以為是尊雪中雕塑。
他像是在發呆,也像是在想着什麽。我略靠近他一點,但剛挪動了一步,便又立刻飄回了原位。
不知怎得,我怕我身上這股陰冷的氣息會讓他愈發的寒冷。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漫天飛雪終于有了要停的跡象,宋冬燃才如夢初醒般扶着墓碑踉跄起了身,緩而重地拭去了碑上凹陷處的殘雪,輕輕念了句什麽。
我聽見他呢喃着,是在同我說話:“夏笙……為什麽我總有種你還活着的錯覺呢?”那聲音一字一句間帶着沙啞,我聽在耳中,像是這雪地中被放了一把烈火幹柴,燒起一陣火來。
只是這點火燒不開寒冬,很快便被雪水浸濕了,再燃不起一點溫度。他謂嘆一聲,嘴邊呵出一團白的冷氣,許是可惜,又帶着點我聽不真切的自嘲。
宋冬燃的手撐在我的碑上,雪水太冷,将他的手凍得通紅。
他環顧四周,入目皆是一片死寂的白,而這無力的、迷茫的視線終究掠過了我虛無的身體,落進遠處無邊的皚皚中。似乎是準備放棄了,往前離開時,凝得厚實的雪讓他打了個趔趄,手也從我的墓碑上驀地滑落。
我怔愣在原地,不知道他為何今日獨自前來,也不知他如今怎的這副模樣。我看了半晌他的背影,而後又蹲下,抱着膝頭打量自己孤零零的墳茔。
正當我琢磨着這刻字師傅手不如書先生時才陡然醒過神來:糟了,書先生想必該凍着了!我打了個寒噤,趕緊撇下繼續琢磨的想法回書兮身邊去。
書先生此刻正對着一棵被雪重重壓着的青松發呆,那雙驕矜的眼睛似乎很喜歡盯着一處久久地看。直到我湊近,來自鬼的陰冷氣息驚動了他,他才慢慢扭過頭。
“你去了好久。”
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浮起了抱怨的味道。
我覺得有些好笑,但難免不了心虛和愧疚,拉着他就欲要往回走:“難得見一回自己的墓,免不了多愁善感。好了,我們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