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那一日,我與書先生便是這樣相互盯着對方看了很久,也虧得他好耐性,為了遷就個兒矮的我,還略彎了腰。
後來的事情我也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書兮告訴我不要走,告訴我安心在他家待着。可我最終還是在第二日,趁着他去茶館說書悄悄離開了他的家。
其實就算我當着他的面離開他也無能為力,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産生交集已然是老天垂憐了,更何況現在面臨着“生死”難題。
我信他會護我周全,可他畢竟只是個窮酸書生,怎樣能對抗得過國師與太師千金呢?
我畢竟惜命,不願以自己的性命作賭注——我賭不起。
只是我雖然沒了太多限制,可依舊是舉目無親的凄涼境地,一時之間連去處都沒有。正是落魄時候,我想到書兮年節時帶我去的山中小屋,雖然破敗,但好歹能住個鬼。
因此我在山裏待了數日,原是莫名其妙盼着書兮會來找我,可惜幾天過去,也只有呼嘯的山風會回應我的聲音,漸漸也覺得無趣起來。
一直待在山上也不是個辦法,我也得繼續找我的死因,想來七天過去國師也該來了又走。
為了穩妥起見,我還是沒急着回去見來日方長的書兮,而是先拐了個道,往宋府而去。
我輕車熟路蹲在後門的牆角下,還是那兩個灑掃小厮在嘴碎府內的閑事,大抵還是宋冬燃夜不歸宿、洛幺幺端着小姐架子也不低頭之類的。
要我說這宋府的八卦若是讓書先生拿來當故事講,想必定能發家致富,我津津有味聽了半晌,覺得這府內的故事真真是連環上演的精彩。
正巧又撞見了從府內出來的洛幺幺,她的模樣早在這家宅之中被耗得憔悴不堪,不似我最初見她的那般容顏姣好,眼底下是一片上等脂粉也蓋不住的郁青,想來也是夜不能寐。
美嬌妻在家也盼不回煙花地的浪子,由此可見,宋冬燃也沒有我們從前所見的那般愛她。
雖說有些不道德,但我還是想笑,愛到如今卻成了一對怨偶,不知是我的運氣還是他們二人的劫數。
偏就這會子功夫,她已然問了看門小厮宋冬燃的去向,而後急匆匆坐上馬車離開了。瞧這塵土飛揚的樣子,大抵是親自要把宋冬燃從哪個秦樓楚館揪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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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要我說,從前那個少夫人雖出身不好,但好歹她在的時候宋府還算安寧。”洛幺幺離去後,牆內那兩個灑掃小厮又開始了編排主子。
從前那個少夫人?
可不就是在說我嗎!
一提到跟我相關的事,我登時像只機警的兔子,恨不得把耳朵拉長放進那院內去聽。
“可不是嗎。”另一個壓低了嗓子小聲回應道,“要我說啊,這洛夫人從前那嬌柔模樣指不定都是裝出來的。”
且不說他二人這番話摻了多少真心,但一提到洛幺幺不好,我還是沒忍住用力地點點頭表示贊同。
“還有啊,從前那個少夫人就是在洛夫人來府上以後才去了的,據說到現在也沒個說法,你說這其中可有沒有什麽蹊跷?”
“呸!這我可不敢妄論。”
此刻才曉得謹言慎行不敢妄論,我沖着牆內說話的方向翻了個白眼,心底也覺得怪怪的。
那些個半真半假的流言本就不靠譜,如今我死了,連還嘴的空餘都沒有,聽得人好不生氣。
那兩個下人又窸窸窣窣掃了一陣地,我當他們是真的不敢妄言,正準備離開,沒想到二人又叽叽喳喳聊起了話來。
……方才說的話莫不是喂到狗肚子裏去了??
我心裏腹诽一陣,又将耳朵貼在院牆的磚匹後。
“還有啊,我可聽說了,上一位少夫人有個一母同胞的哥哥,先前就在馬廄裏幹活,那位去了後便被宋少爺送去縣衙當了個衙役,雖說累些,也沒什麽俸祿拿,但好歹是個體面又威風的差事。”
“當真?”一人問。
“可不是嗎……”
那方又談起了近來京都內的八卦,可我已經全然聽不進腦子,耳畔只回響着的皆是适才那仆人低沉沙啞的嗓音。
我那庸碌愚笨的哥哥,如今竟能在縣衙裏當差?
我背後起了陣涼意——哥哥是待我好,可也不至于能混個衙役的差事,我這曾經的宋府少夫人活着的時候尚且不能讓他從馬廄中出來,怎的死後他還體面了?
我将思緒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地倒騰了幾轉,終究還是壓制不住那點可悲的探究欲,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憑着對這永睦縣一星半點的了解,向着縣衙的方向一步步前去。
縣衙外鎮着兩座石獅,我隐約能聽見威吓似的獅吼聲,故而不敢靠近,只敢遠遠的觀望。
只是今日我着實運氣好,不一會就見到了多日不見的哥哥,如今穿着衙役的麻布外衣,看着是武生打扮,當真應了那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不過他還是改不了奉承的毛病,點頭哈腰地跟一個帶刀捕快模樣的男子說着什麽,直到那男子轉身離開,哥哥才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長嘆一口氣離開了縣衙。
我也打起了精神,飄在他身後看他會去哪裏。
萬沒有想到他拐過兩個路口,就穿入了小巷,我在這不熟悉的小路間差點跟丢了人。
只見他前行數十步後,終于在一處低矮且破舊的柴門前停下,門上爬滿深黑色的青苔,院內也是一副破落的樣子,也就比書先生家體面些。
我站在他身後看他他輕輕叩門,門內一陣細微響動,伴着一位女子的應門聲。門吱呀開了,方才應門的是一個挽着婦人發髻的女人。
我站得稍遠,才見了這女子樣貌。她面容姣好卻未施粉黛,整個人透着一股溫婉氣息,小家碧玉般的靜娴。
還未來得及思索她是誰便注意到了她的小腹,粗麻衣裳做得寬大,卻隐約不難見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大約有三四月的身孕了。
她一見到哥哥,登時臉上放了光,歡喜地将他迎進去。
“相公今日怎的回來這麽早?”她柔聲細語地問。
“這不是不放心你一人在家,特意和掌事告了兩個時辰假,回來看看你。”
“我有什麽好讓人不放心的。”
“你如今大着肚子了,可不能出半點差池……”
柴門緩緩合上,二人相攜而去的背影成為我最後看見的景象,只是他們進了小院落後不久,談話的聲音便也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怔愣着,對方才見到的聽到的尚未理解透徹,只覺得這世間種種境遇當真奇妙。
我的哥哥何時找了個貌美如花的嫂子、何時成了家、何時嫂子有了身孕?
樁樁件件我都不知道,甚至半點苗頭都未曾發現過。
想起那兩個宋府下人所談論的事,我登時像被猛然擊中了神魂一般,覺得一陣眩暈:我向來覺得自己和哥哥相依為命,卻不曾想過,莫非我才是阻撓了哥哥大好前程的人?
我不曾懷疑過哥哥對我的好,幼時是他将我護在懷裏才逃過被官兵打死的命運,眼下若是将這些後事與我的死聯系在一起,反倒是失了良心。
只是想得再通透,也總覺得是我害了哥哥,害得他在宋府時那樣不好。
路過的更夫打着梆子喚回了我的思緒,我才醒轉過來——現下暮色四合,天光黯淡,恰逢今日十五月圓,我須得早早回到書先生身邊才能安生下來。
可天已然黑得快了,饒是我再急着回家,也不免被哥哥屋外的小巷繞得暈頭轉向,更別說要避開那些小柴扉的桃符門神。
圓月在雲層間隐約露出蹤跡時,我才堪堪到了往日熟悉的大街上。卻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了,我躲在角落看着灑滿清輝的大街,不免心生悲憤,大感凄涼。
我怎麽總是這樣倒黴?
正當我滿心焦慮害怕時,發現遠處立了個清冷的身影,站在飄搖的燭火下撐着把大黑傘,環顧四周,像是在找人的模樣。
這大概是我以後化成灰了也不會忘記的一幕,看到這個背影,我心裏的大石頭順利落地,連帶着我被這大石頭落地震得想哭。
我叫他:“書先生!”
那人聞聲回了身,恰恰好看到了我,應一聲“阿鬼”便立即擡步向我走來。
雖是那熟悉眉目,可身影在黑暗中看來卻清減了許多。
白衣清俊,本應當最缱绻一副面容,可惜此刻我看向他眼底,裏頭分外清冷的光愣是與這副溫柔樣貌不相匹配。
離開這些時日我一直挂念着書兮,現在見了面反倒有些心虛,不僅是因為不告而別,更是因為我連回來了也沒想着先見他一面。
但即便這樣,也不影響我仍舊厚着臉皮鑽入他的傘下,尴尬心虛先放到後面,賴着不走才更重要。
可我未曾想剛一湊近他,他便伸手将我的手腕抓住,厲聲質問我:“你這幾天跑去哪裏了?我不是和你說過的,不要亂跑!”
他掌心竟比鬼還要涼,寒意如冰淩一樣挨到我手腕上,力氣也大得驚人,一雙手似鐵箍将我牢牢锢住。
一向溫潤端方的書先生居然用了這般嚴厲的語氣,我有些震驚地看了他半晌,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我……我就是出去避了避風頭……”
他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我也拿不準他到底有沒有生氣,只好小心翼翼打量他下巴那道冷硬的弧線,兩只手的手指攪在一起等他發落。
這要是說出去定讓別的鬼笑話,我堂堂女鬼,竟讓個男人吓得連話都說不好!好在書先生片刻後還是恢複了往日的語氣,淡淡地對我說了句:“走吧。”
我便歡天喜地的放下心來,想他大約已經不怪罪我的不告而別了,于是又似往日一般纏上他的手臂,問他:“書先生這幾日都在做什麽?”
“看書。”
“沒有着急來尋我嗎?”
“沒有。”
“真的沒有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