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後來,我開始纏着書先生教我識字,或是有時聽他講些別的知識。
我自知自己生前沒機會當個有學識的人,比不上他們自诩的學士人家,死後倒是可以努力彌補一下這樁遺憾。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和書先生一起習文,或許稍稍學有所成後,我還能與他有更多的話題可聊,這番也能讓我在書兮的印象裏更甚一二。
于是每當書兮閱書時,我都會美滋滋的湊上去。
書先生倒不推脫,他白日裏忙完茶館的說書活,夜裏回來就會伴着微弱的燭火與我攏在一起,教我識字念書。
起初我們先是從最簡單的開始學習。書兮每每教我都極具耐心,一點一句的與我道來原委,極其細心。
他認真的樣子也十分的好看,長長的睫毛自然地垂落下來,優柔的目光落在竹簡上面,修長的手指指着上面一個一個墨寫的字跡,一步步的讓我漸漸學會了通篇賞識。
他的長發沒了發簪約束便傾瀉而下,猶如山澗林溪的清流瀑布。發絲落了一些進入我的眼角餘光,伴随着燭火的搖曳,偶爾也随着他小幅度動作微微晃動兩下。
有些癢撓到我的心底。
每到這時,我都會驀地瞥開目光,努力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去盯竹簡上面的“小螞蟻”,可心中卻依舊思緒亂飛。
我只覺他頭發保養的實在很好,甚至是比我生前女兒家的發絲都要略勝一籌。且燭光一照,透着明光似的好看,全然不像一位窮苦書生該有的樣子。
書先生教的很認真,可以說是盡心盡力了。
但我并不是一位優秀的學生,罪過就在于他這雙好看的手,當真是看幾百次都不會厭。手指骨節根根分明,勻稱修長,拿筆的手勢也頗為好看,常常捏着筆杆在我眼前游走,導致我時常神游太虛,愈發的想要撇差心思去欣賞他手下的靈動。
總說江湖上的聲音能迷惑人,我覺得書兮的也不例外。他的語速很慢,緩緩而來,宛如潺潺流水滑過我的耳畔。每次道來,就如同他說書時那樣,細致婉轉,一旦開口就會給我細細講解書上的內容,漸漸的也能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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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時間久了,倒也能認得不少字。
轉眼間,四月既至。
邁過了清明,天氣也沒有半點晴轉的跡象。
事實上時節變遷對我這只鬼來說并沒有什麽影響,可是我還是知道,因為書先生那幾件反複清洗到泛白的衣服晾在外頭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哪怕沒有下雨,街道上依舊會彌漫着一股子從晨霧裏溢散出來的微濕氣息,陷入霧氣中央的景致在朦胧間又別具一番風味。
從前在宋府的時候只想着多做些活計,再不就是聽話的做個傀儡,一年到頭都沒有什麽上街的機會,一朝變作了鬼魂,倒是逍遙自在了起來。
我在霧氣裏将整條街逛了個遍,玩夠了以後正要轉過身來回去茶樓尋書先生,路過祈春樓時,恰好見着兩個人自裏頭掀開那層簾子踱了出來。
不過是匆匆一眼,我卻總覺得其中一人的身形分外眼熟,待飄了過去還不肯罷休的又轉回來細看。
——竟真是沈猶榮和她的小侍女。
小侍女一臉苦相,兩端蛾眉蹙到一起去了,就差在臉上寫個不滿。她一手抱着個食盒,一手打着傘,步子邁的有些吃力,生怕将食盒裏頭的好味道震散了似的。
她語氣有些怏怏,不滿道:“小姐,咱們為什麽每天都要去給那呆子送吃食,浪費您一片心意。”
沈猶榮想都沒想便嗔她一句:“這你便不懂了吧?我這叫持之以恒,這樣才能打動他的心,他們那些書生都吃這套的。”
心意……倒是實打實的真心。
畢竟這家祈春樓是永睦縣小有名氣的食肆,尤其是招牌響亮的糯米香酥和館陶燒雞,味道是頂頂的好,也靠這兩樣菜吸引了不少京都貴人,幾乎是日日滿客。
對于那些佳肴我雖入不了嘴饕餮一番,可光是聞着那些個菜式的香氣,我便能幻想出無限美味來,順便痛罵為何活着的時候沒嘗試過這等上飨。
小侍女聽了這話,無奈地嘆口氣,也不好再置喙主子的事,只委委屈屈地跟在沈猶榮身後。
我本以為她二人該聊些大家閨秀的私房話了,沒想到沈猶榮藏了心事般皺了皺眉,湊近小侍女後附耳過去,掩着嘴角壓低了嗓子道:“我近來總覺得書先生有些不對勁。”
小侍女不明白她家小姐為何說了這樣的話,不過也學着她的樣子埋下頭小聲問:“小姐何出此言?”
“我每次靠近他,都覺得他身邊陰森森、冷飕飕的,還時常見他一人獨處時自言自語……莫不是招了什麽邪祟?”
“小姐,您可別吓奴婢,奴婢膽兒小。”
小侍女默默打了個寒噤,面上作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下意識将食盒往懷裏抱緊了些,恐怕是當真有些怕了,指尖都掐得泛了白:“但若是真的招了邪祟,小姐還是離他遠些才好,莫要再癡迷于他了。”
“不,我自然不能棄他于不顧!”沈猶榮堅定道,仿佛是要救美人于水火中的劍客俠士,連脊背也挺直了些,姣好的面容上露出憤然神情,煞有其事地恨恨道,“若真是有什麽邪祟纏了身,我定要那不知打哪來的山精野怪好看!竟敢如此膽大包天,糾纏我的書先生……我明兒就捎封信給爹爹,讓他去請國師來驅邪!”
我跟在她們二人身後,終是忍不住打了個聽起來響亮的噴嚏。
——這“膽大包天”的“山精野怪”,難道、莫非,就是我?
還沒等我琢磨出這話什麽意思,便又聽那小侍女慨嘆一聲:“小姐待他這樣好,真真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不過我仔細一瞧那小臉上的神情,約莫是在腹诽那書兮不識好歹,如何敢慢待了她家小姐一片癡癡心?
沈猶榮聽得心裏舒坦笑靥淺生,換了個輕俏的口氣:“那可不。”
待這兩個順着這條小路人走遠了,我才猛地從沈猶榮方說的話裏咂摸出了幾分不妙的意味——她剛剛是說要請國師來驅邪?
我想,我可能、也許、大概,真的要魂飛魄散了。
沈猶榮口中的那個國師,可是和平常說出來吓唬人的那些半吊子道士、禿驢完全不一樣,人家的美名可是整個天下都有所耳聞的,所以即便是我這個沒見過什麽世面的鄉野丫頭,也聽說過他的名號。
據說這位神通廣大的國師不僅能夠通陰陽、辨妖邪,甚至還有大慈大悲菩薩之心,上蒼自有好生之德,因而賜予他通天達意的本事。近幾年來國都內風調雨順,災害全無不說還年年豐收,都是拜得這位國師由來的,厲害得很。
然而可惜的是每任國師都是只為帝王家辦事的,據說是在真龍身側能借得幾縷帝王真氣,于修行來說大有益處。若是有朝中大臣想讨幾分面子請國師瞧瞧是否家宅安寧,還要看着老皇帝的臉色。
這沈猶榮如若真的把這位傳的神乎其神的國師大人請了來,那我豈不是就要立馬魂歸九幽,從此別說什麽書先生的屋檐,就是這四海八荒都尋不見我的半縷魂魄了。
稀裏糊塗回到家中,我覺得自己的思緒已然被攪得只剩下一團漿糊。
穿過門,卻見書先生在窗下安靜地看書。
他總是這樣,天大的事兒與他都不相幹似的,一天到晚就只會看書。
我見他修長指尖拂過書頁,輕緩地翻過一頁,頓時就感到有些委屈,耷拉着臉慢吞吞繞到書案邊:“書先生。”
“嗯?”書兮将書合上,帶着半分疑惑向我看來。
“我可能要離開你一陣了。”我解釋道。
他的眉頭皺起來,一時半會兒似乎是分辨不出我究竟是找了新法子捉弄他,還是同他嚴肅地講事情,故而繼續追問道:“你要去哪?”
“去哪都好,反正不能再留在你這兒了。”我說這話時故意帶了分怨氣,在這屋裏待慣了,如今打下了主意要離開這遮月光擋符咒的屋檐,心裏如何能舒坦?想到要過遇見書先生前的苦日子了,我又覺得說出那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人當真是文曲星轉世。
“為何?”他更不解了。
還不是都怪你!
我埋怨一般腹诽他一句,想到方才在祈春樓撞見沈猶榮而偷聽到的話,便覺得這定是上天看在我當鬼不易,給我留下的提示,要我早早的逃跑,千萬別任由那大小姐宰割了。
若是未曾碰見書先生,我給人除了便除了,無牽無挂的,可且不說現在享受了不少當鬼的好處,我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怎麽能甘心魂飛魄散?
我在這廂滿腦子胡思亂想沒接上書先生的話,沒想到他又提高聲量問我一句:“為何?”
……這書呆子竟也有刨根問底的時候?
按往常來說,除了做學問,他對別的事可一概沒什麽好奇心,從不問我來歷死法便可見一斑,由是我也失去了找借口的能力。
被他瞧得心慌氣短,我嘴巴張張合合,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還是如實相告。
“還不是你的沈大小姐,我剛剛在街上撞見她的時候,恰巧聽到了她和她侍女說話。”
“她覺得你被某些不幹淨的山野精怪給纏上了,要請國師來這裏收了我呢。”我說着撅起嘴,将不滿悉數表露在臉上,“你可倒好,在家裏悠哉游哉看着書,半點不知我的難處。”
我自以為将這話說得圓滿,末了悄悄打量書先生的反應。
他倒是當真木頭,此刻聽我說了這些話,也不問我怎麽聽來的、是不是真的,慣是信任我的樣子,只是臉上依舊無波無瀾,沉吟半晌告訴我:“你不必躲去哪裏,待在這裏就好。”
聽了這話,我實在不太相信這是冷靜淡定博學多識的書先生能提出來的解決方案——且不說讓我去別處避避,再不濟那山間小屋也行啊!
我有些愣愣地問他:“不躲難道等着被收進什麽法器裏,從此再也見不到外面的世界嗎?”
“你不會有事的。”他又道,話裏滿是篤定之意。
我定睛将他看了又看,單這短短幾個字,總讓我覺得他有些我說不出的異樣。不過他既已做出了承諾,我知他言而有信,因此竟心安下來。
便又俯身到他面前,不放過任何一個調笑他的機會:“難不成你要告訴那沈大小姐,你就是喜歡我這等山野精怪?”
可是很奇怪,這一回他并未害羞到紅了耳根,也沒有答話,更沒有如往常一般叫我“別鬧”啊“于理不合”啊,只是垂着眼睑一瞬不瞬盯着地面。
“怎、怎麽,不敢說了?”我飄高了些,還擡高了下巴,以增強自己話裏的氣勢。
“不是。”他答。
“那是怎麽,嫌棄我是只鬼嗎?”
“不是。”他又答。
“那你到底要不要喜歡我啊。”我越問越是起勁,絲毫忘記了這番話題的開始是我在打趣他。
他擡眸間的神情突然沉滞,就這樣定定看向我,眸子裏輕染着悲喟的霧霭溫聲道:“阿鬼,你不該這樣。”
“嗯?為什麽?”
他站起身,拉着臉子朝我靠近,陰影緩緩籠罩下來,堪堪将我逼退半步,我有些緊張地咽口唾沫。
“我會當真的。”他皺着眉,神情異常認真。
沒來由的令我呼吸一窒。
屋子裏那麽安靜,靜到呼吸聲都能聽得分明。而他的目光如同一道枷鎖,我唯獨感到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麽一下。
我就知道,自己再也開不了這類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