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偶爾的,我們也會在街邊碰上個半吊子的算命大師,揮着那半點傷不了我的招妖幡,攔着書兮不讓走,還煞有介事地說他印堂發黑,恐被惡鬼纏身。
而我,作為那只應當讓人避之不及的“惡鬼”,幹脆配合假道士做戲做到底——故意在書兮身邊作出個要吃他的兇狠模樣,舌頭一吐白眼一翻,飄在空中晃晃悠悠,看起來應該像那麽回事。
這時候書兮通常會黑着他那張好看的臉,打發似的給對方兩個銅板,當真躲避惡鬼似的頭也不回步入巷子深處。
我瞧着他那背影疾走了片刻便又放慢腳步,許是發覺我沒跟上去,有意停下等我。沒什麽情緒的聲線從那端輕輕傳來:“還不走?”
我自然不好不識擡舉,飛快飄着跟了上去,彎着腰側身看他,擺個笑嘻嘻的模樣。
“書先生,惡鬼纏身啊——”
書兮沒有搭理我,嘴角卻微不可見地勾起了一個清淺笑紋,像是三月裏落花激起的漣漪。
有時,書兮講那些我聽膩了的故事,我也會撇下他獨自離開茶館,去到宋府外晃悠小半日。
宋府大門上貼着兩道符咒,我自然沒法進去,不過怎麽說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女鬼,窺伺一下府內的景象應該不算什麽大問題。
這般行事倒不是因為自己還記挂着宋冬燃,畢竟比起那個懂不得珍惜的男人,書先生可是好的太多。
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尋到些與自己的死有關的線索而已。雖然自己尋找自己的死因這話聽來有些怪怪的,但我想這是我最後能給自己的交代了,我這死的不明不白,心裏也着實是不大痛快。
我在宋府時雖然不受大家待見,但好歹也是少夫人,素日裏鮮少出門幾乎沒與什麽人結過怨,又怎會叫人記恨到非要致我于死地呢?
唯一希望我消失的大抵就只有洛幺幺了,不過她堂堂洛家大小姐,犯不着使這些龌龊手段,那時我已然被休棄,況且若真的想神不知鬼不覺弄死我,她壓根不會在明面兒上來找我示威。
那麽到底會是誰呢?
好笑的是,我在這廂想破了腦袋到底是誰對我起了殺心,那廂宋冬燃與洛幺幺之間的八卦倒是穿過了院牆,盡數落到我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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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來我可真是聽夠了他二人的争吵,成親後真真是蜜裏調油小半年,卻沒想到近段時間吵架頻繁得恨不得把宋府房梁都掀了,家宅不寧雞飛狗跳的,委實讓人感慨。
原因無他,也不過是宋冬燃前日夜不歸宿,第二日晨參時才帶着滿身脂粉香回來。
洛大小姐宋少夫人如何能接受這等奇恥大辱,又是哭又是鬧的,總覺得宋冬燃流連煙花之地定是因為厭棄她了,不肯善罷甘休。
昔日溫柔貼心的美嬌娘如今善妒得不講道理,想必宋冬燃可有的頭疼。
我倒是知道商賈間應酬免不了去那些個風塵地,加之我清楚得很他對我沒那份心思,總歸我是仰他鼻息過活,若是惹了他反感,日子怕是要更難過了。
故而我從不管他,也不為此吭聲,如今看來我當初的做法真是頂頂明智,否則我連這吵架的機會都沒有,定是早早消失在他眼前了。
我趴在牆邊,聽那些抱着掃帚偷懶的家丁嚼舌根說,宋冬燃連着兩日都呆在書房,将自己關起來飯也不吃,鬧脾氣一般不理人。
直到洛幺幺委下身段,在宋冬燃餓得即将昏厥過去的時候親手做了頓飯菜送去,希望她的夫君能夠回心轉意。
洛府大小姐從前受人追捧的可不單是她那張臉,還有她那雙柔豔的手,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她為了心上人甘願洗手作羹湯,在宋府下人們看來,這就是小夫妻釋前嫌重歸于好的前兆,卻萬萬沒想到,洛幺幺在将食盒放到宋冬燃書桌前的時候,竟然聽到對方迷迷糊糊喚了聲“夏笙”。
夏笙……
我啧啧兩聲,宋冬燃看不出來啊,你竟是這樣的朝三暮四。正要離去的身子卻猛然一踅,反應過來他喚的人是誰。
已經太久沒人叫過這個名字了,我都忘了這是我自己的名字。
等等、等等等等!!
——他不叫自己的愛妻,也不叫那些個煙花女子的花名,反倒是叫我一個下堂妻?
我驚呆了,覺得這進展有些令鬼頭暈目眩。我不過是想置身事外地看一場好戲,怎麽還有我的事?
宋冬燃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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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着午後的細雨,我心煩意亂地飄了一陣,卻沒在茶館裏瞧見書兮,估摸着是已經回去了。
我回到家中,果真發現了他坐在窗邊的身影,不消想也能猜到這只悶葫蘆除了那些書也找不到別的消遣方式。
我其實挺喜歡看他翻書的模樣,書先生的眉間總是斂着與世無争的寧靜,讓我看了莫名安下心來。
他發覺我在看他,視線也朝我這方看了來,帶着幾分問詢關切。
我勉強扯起嘴角,露出個自我感覺十分苦澀的笑:“我回來了。”
書兮到底敏銳得很,不似從前那般對我的事不參言。他将書攤開放在桌案上,輕聲問我:“怎麽這副模樣?”
我不想告訴他宋冬燃的事,大概是我總覺得莫名其妙死在深宅大院的下堂妻詳聞實在說不出口,且隐隐覺得告訴他後我會更加難受,思緒拉扯下我頓了半晌,才随意胡謅一句“累的”。
他古井無波的臉上露出幾分清淺的笑來,聲音也有了些鮮活氣:“鬼也會累?”
世間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覺得這樣的質問吵鬧,智者之言誠不欺我!我驀地感覺到被嗆了聲,氣不打一處來,沖他做個陰森森的女鬼模樣,名副其實地拿腔道:“怎麽,當代女鬼連累都不可以了嗎?”
這回他不再接我的話了,仿佛也失去了安慰我的心思,只沉默着看了我片刻。
我在這滿室靜谧裏也默不作聲,覺得剛剛的自己實在兇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心頭總又對這些日子來的種種有些委屈,偏不想再說些什麽。
書兮伸手,從那疊宣紙中撚出一張鋪在桌上,潤了筆後才對我說出句話來:“阿鬼,你就站在那裏,不要亂動。”
他筆尖沾了墨,懸筆思忖了如何下筆後才落了第一筆,我隐約看着他筆端走勢,像是在作畫的樣子。這倒是稀奇事,雖說如今的先生書畫都得拔尖才有市場,可畢竟我認識書兮這麽久,也沒見過他作畫的模樣,現在看來倒是我運氣好了。
我興沖沖地想過去看看,又想起他告訴我別動,只好努力抻着脖子看那張紙那支筆,問他:“你是在畫我嗎?”
“嗯。”他一邊看我,一邊在紙上勾勒,回答時還帶着三分笑意。這一笑似春風過隆冬,将我心底的陰霾吹得後退十裏地,我感覺自己的眉間放松了,大概也能笑出了平和的模樣。
其實我心裏還怪不好意思的。
死後我總覺得自己體會到了不少生前沒有過的待遇,像是肆無忌憚地穿行大街小巷、暢快說出心裏話、随意去見想見的人、不再為芝麻大點的小事煩心。如今種種快意事裏,還要加上一條:有人願我入他的畫。
書兮落筆很仔細,每一筆都描摹得珍重,仿佛我不是個什麽來歷不明的女鬼,而是天人之姿的仙女。
他的神情近乎于虔誠了,一筆也不願出錯一般細心而耐性。連日陰雨天幕分明就昏昏沉沉的,屋內也暗得很,書兮卻似半點不受影響,直至落下最後一筆,他的目光還留在紙上。
饒是鬼,也經不住這樣長時間的不動,我總覺得自己快要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在死與更死間徘徊。我飄到他身邊,打算看看他眼裏的我是什麽模樣。
“我看看……”當我的視線也落在畫上時,我打了半日腹稿的話說不出來了。
他畫得很好的,畫中女子面容清秀,神态昳麗,是我曾在銅鏡中看過多次的臉。可那身華麗衣袍分明不是我身上這件白衣。
那是件繁複厚重的朱紅華服,在書兮的勾勒下精致大方,連細節也刻畫得極好。畫中女子長發挽起,連肩頸和鎖骨也清晰可見,足以見畫師的用心良苦。就連發間的首飾也是圓潤的珍珠,是我從未見過、只在市井中聽過的寶物。
确實是天人之姿。
“……這是我嗎?”我輕聲問他,有些不敢信,“我在宋府也從未穿得這般精致。”
“是你。”書兮只答了這二字,随後便低下頭,在硯池中将筆洗淨。那方清水像我此刻的心一般被攪得渾濁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屋內忙碌,半晌後他取下了燈罩,輕輕将火折子吹亮,再點上燒得蠟珠滑落到底座的蠟燭,點亮了一室黑暗。
我只站在原地,看着他做這些事,愣愣地摸上自己的心口——那裏再我死後就沒了動靜。
如今只覺得有些悶悶地鈍痛。
我在心裏又問了自己一遍:那真的是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