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在書兮家裏又呆上了數日,我才終于勉強适應了這種所謂的當鬼的生活,也終于知道了當一個鬼應該害怕些什麽。
——炮竹之聲,十五月色,以及那些各式各樣的辟邪之物。
我沒有告訴書兮過自己的名字,書兮也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不曾過問,在時間緩慢擦肩的同時,他對我的稱呼也逐漸從剛開始的‘喂’變成了現在的‘阿鬼’,而我則稱他為‘書先生’。
每日天方擦亮,書兮便要背着他的書匣子去茶館。
可這天一日冷似一日的,我難免要心疼他穿的那樣單薄。難道他都不覺得冷嗎?
從前在宋府裏頭,我即便是裹着厚厚的披風,也依舊會覺得難熬,像游絲一樣的風一個勁咬牙切齒地往衣服縫裏鑽,直紮得人骨頭疼。
我想着,慢慢落到了書兮身後,忍不住開口問他:“書先生,你為什麽要在茶館裏說書呢?每天就掙那麽幾文錢,還不夠你吃幾碗面,你怎麽不考慮換個……”
他回過頭,沉沉看來一眼,看得我将餘下幾句話都憋在了嗓子眼裏。他卻并未回答我的問題,就這麽盯了一會,轉身繼續朝前走着。
走出老遠,才聽得他模糊不清地說了句:“望你沉默些。”
“哦。”我撅着嘴洩了氣,見他走的實在有點遠了,連忙跟上。
不過昨夜剛下一場雪,路面大抵還濕滑得很。我瞧見挑起的雪子将書兮腳踝處的衣擺都沾濕了。剛想開口提醒,但一想到他只會“望我沉默些”,我突然就不願說了。
往後便是歲除,永睦縣的夜不可避免的漫長了起來。
和以往不同,除夕夜來臨之際,書兮便向茶館告了假,收拾好書匣子帶我一同進山,躲避那因為佳節而愈發震耳欲聾的炮竹聲。
我倒是不知道他還在這山坳坳裏安置了一間小柴房,被積雪覆蓋的方寸之間也只有一小居室和門口的涼亭,足夠我倆在這應付一陣了。
他沒什麽走親訪友的必要,也樂得無人打擾的清淨,而我更是不必因為那些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桃符在家裏四處亂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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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半刻,便見日暮最後一絲光亮消散而去,天邊還殘存着一抹隐約的紅。
書兮燃起了房內的燈,取出書匣子中的第一本開始翻閱,燭火晃動發出噼啪聲在這連蟲鳴也無的寂靜夜裏聽來分外清晰。
我才發現除夕當夜竟是沒有月亮的,整座大山在黑暗中靜谧得有些可怕。
不過在我看來,如今的山精野怪見着我,怕是也要打個招呼叫我一聲新來的。于是我大着膽子飄到了外頭,聽着風聲悠悠發起呆來。
有些不可思議,我想,這往年的團圓夜不說過得美滿,但也是熱熱鬧鬧的,今年确是不同了——我當了鬼,還和陌生男子同住屋檐下。
眼瞅着自己半透的腳尖就有些揪心,哎,一想到那負心之人正嬌妻佳婿配良緣,我就覺得這命數對我委實不太友好,滿腦子剪不斷的愁緒。
也不知又想了多久,回去時,天已經亮了。
清早的陽光恰到好處,照在正于窗邊看書的書兮身上,像琉璃外頭鑲了一圈兒光暈,書窗下便落了一道淡淡的影。
他修長的手指撚着書頁,看的正津津有味。我好奇的湊上去,想瞧瞧這本書到底有多精彩,竟能讓這般好看的人兒忘卻四周。
這不探不要緊,一探身我竟沒能控制好身子,直直穿過了小臺面上摞起的書卷堆,面容硬生生的要撞到他的面頰上。
“你去哪了?”他慢慢放下書卷,擡首将我的滑稽舉動看在眼裏。
書兮一向心思深,我瞧他面色看不出什麽來,只得老實巴交地答他:“去山中随意轉了轉。”
他漠然地點點頭,并沒有細究我為何不見了這些個時辰,看起來毫不在意我這段時間的不見,只垂下眼簾,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書先生半個眼風都不分給我,讓我着實有些挫敗,偏偏要飄去他身邊與他逗趣,要他對我刨根問底。
“你都不問問我為何出去?”我聒噪着,還探身假作惱人的女鬼,半點不在乎他是否介意。
“你想說的話,自己會告訴我的。”
他語氣似一潭毫無波瀾的水,不疾不徐看着我故作纏人的樣子,又像是覺得我的存在無關緊要,一副清冷冷的谪仙模樣,不食人間煙火,且不吃女鬼這套。
我頓時覺得有些怒從心頭起,這書呆子當真白瞎了這張好面皮!正打算惡向膽邊生時,偏又瞧見他眼底的郁青,以及案上的那盞燭火,燃的只剩了短短一截糊滿了蠟的底,分明是燃到了天亮。
我頓時激靈了一下,腦瓜子裏蹦出個想法——書先生這疲态顯然不是平日見得到的模樣,而且他睡眠一向好得很,怕是只有隔壁家的雄雞打鳴才能叫醒他。
這可有意思了,我不由咧嘴,笑眯眯探身往他耳朵裏呵氣,學着話本子裏女鬼作态柔聲:“公子昨夜可是沒休息好?奴家真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唷。”
書兮臉上終于有了不動如山之外的表情,他将臉微微側過,以避開這股陰涼的鬼氣:“……我……沒有。”
我方才被他激起的挫敗感現下盡數散了,全然化作了新奇與探究:“真沒有?”
“沒有。”可惜書先生一點慌也不會扯,白白淨淨的耳根子騰起一抹薄紅,像極了受人輕薄的小娘子。
我的猜測得到了印證,語氣篤定又輕快:“你有,你肯定在等我回來。”
“當真沒有。”他故意重讀了當真二字,像是要給自己的話增添幾分可信度,卻眼見的紅了脖頸。
“你別不承認嘛,我心裏可歡喜了。”
“阿鬼,別鬧!”書先生終究耐不住我的一再深究,認輸似的抓起桌上的書,堪堪将臉擋住。
這時我才知道,逗弄一個書呆子原是世間第一有趣之事,看着書兮難得一見的窘迫模樣,我竟捧腹“咯咯”笑出了聲。
做鬼呢,好就好在當你想大笑時,不會因為喘不過氣而笑得像只鴨子。
此後我大抵就知道了這份外人不知的樂趣,時不時都得逗一逗書兮,定要将他逗得面紅耳赤才肯罷休。
每每害羞,書兮便總會板着臉訓誡學堂小童般對我道:“阿鬼,你不能這樣。”
“為什麽?”我問,故作一副不解的樣子。
“因為你是女鬼。”
若我不熟悉他,定認為書先生這是循循善誘的話,可惜有了那茶館少女前車之鑒,我如何也該知道這是他尋不着詞句的胡謅之語。
“女鬼才能更好地行勾引之舉啊。”我故意地将臉往他跟前湊,幾乎能貼到他的臉頰。
他根根分明的睫羽在滿室暖光中輕顫,往下是一雙深邃缱绻的瞳。
我一向覺得這雙書生眼看起來太多情,尤其是此刻倒映着我的臉,比我更像會攝人心的——如果他沒突然紅了耳根。
“你可真沒意思。”我飄得遠了些,捉弄這面皮薄的書生總能成功,讓我笑得很是得意,“這麽些天了,還沒習慣啊。”
——這麽些天了,還是可愛的緊。
除卻戲耍之外,我也曾好奇問過書兮為何能看見我,畢竟除他之外可再也沒人同我搭過話了。
按他的說法是,他天生便能見着鬼怪,找道士和尚都看過,說是陰陽眼,也是一分機緣。
不過上天的饋贈向來明碼标價,能視鬼神,自然是半只腳踩在黃泉邊,八字輕得很,身子骨也一向不大好,連累着科考也考不上,熬不過那幾日文試。
這番緣由聽得我啧啧稱奇,哪有這樣的機緣啊,淨趕着倒黴的檔口撞。
“那這麽說來,你以前也見過鬼咯?”我追問道。
“嗯,見過。”書兮垂着眼睑,話語間帶着幾分年歲久遠的朦胧感,“我見的第一個鬼,是我的母親。”
這話一說出口,空氣裏又平白添了些慘淡的涼意,他嘆息般道:“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飄在房梁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地下。那下面躺着的,就是她早已冰冷僵硬的屍體。”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她就瘋了似的往屋外沖,那夜是中秋,月亮異常大。可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在我面前燒起一場冷白的大火,而後便是她的尖叫,母親一生溫良,從來輕言細語,火燒起來時卻哀嚎得那般凄慘。我伸手想幫她将火焰撲滅,可只能摸到一陣刺骨的冷風,最後眼看着她被燒成了灰燼,半點殘存也無。”
我在他的話中逐漸沉默下來,心疼他小小年紀就要經歷這些。
可我又不太會開解人,只得煩惱的撓了撓頭。
而後思緒紛亂如麻将我包裹成繭,一層一層,皆是破不開的疑慮。
——我也曾被月光燒灼過,苦痛與熾熱都能讓我感受到月光帶給我的傷害,可書兮的母親因月光燒灼而死,我卻“活”得好好的,甚至根本沒見過那場冷焰,這實在讓鬼匪夷所思。
“我見過很多鬼,他們都特別的脆弱,沒有辦法在世間停留太久,唯獨你……”書兮看了過來,目光平靜而捉摸不透。
唯獨我……
是了,我雖也懼怕那些東西,但還不至于叫我魂飛魄散。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呢,我為什麽還能在人世間存在這麽久?
莫非我真是上天的寵兒?
那這寵的方式也委實太過了點,不聲不響把我弄死,然後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這兒我肯定又笨笨地把自己的苦惱擺到臉上,直到書兮蔥白修長的手指輕輕彈在我腦門上,用他那一貫的不急不徐的語氣說:“發什麽呆呢?”
我慌忙搖了搖頭,試圖掩蓋我的胡思亂想:“沒,沒有。”
“你莫要想太多了,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你一定有你存在的道理,不用過分糾結其間因果。”
我點點頭,心底被他的安慰熨貼出一陣難言的暖意,卻又實在不知如何與他将話說下去,腦子裏盡是紛亂的思緒,幹脆拂滅了燈,假裝蒙頭大睡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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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驚蟄。
煙雨天是這個時節常見的,天邊似張開一片灰蒙蒙的紗衣,落下一疊細密的水珠,氤氲過初春的大地。
我雖然聞不到雨幕裏厚重的水汽,但總是覺得心情愉悅,大抵是我能借着這由頭,光明正大地擠進書兮的傘下。
青石板街被雨潤得打滑,因此本就溫吞的書兮走得更加慢,害怕滑倒耽擱了時間。
巷弄兩側的牆面有薄薄一層青苔自縫隙中鑽出,再過兩個路口,便是熟悉的茶館。
雨天茶客更是少得很,大多是避雨的商販,或是游方歇腳的走卒,零零散散坐在茶館內,桌上也只有些混嘴的花生米。
不過即便是這樣天氣,也絲毫不阻攔那位姑娘要來纏着書兮的決心,她照樣坐在老位置上,捧着一杯熱茶,看向書兮的眼神裏帶着幾分熱切的光。
我聽書兮說她叫沈猶榮,是沈太師之女,如假包換的千金大小姐。
容太師晚年得此一女,自然歡天喜地捧在手心,寵成了整個葭蒼國頂頂嬌氣的掌上明珠,舍不得委屈半點。于是刁蠻跋扈、蠻橫無理,沈猶榮半點也沒落下。她十一歲那會,就已得罪了大半個京都的千金小姐。
權貴家的女兒受了委屈,浩浩蕩蕩找上門來讨要說法,容太師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事态嚴重,思量之下,只好狠了心将沈猶榮送到南城外的永睦縣。一來能夠避避風頭,二來也希望江南水鄉的風氣能改變沈猶榮的性子。
在我看來,猶榮姑娘生得好看,且家世顯赫,雖說脾氣臭了點,可也是瑕不掩瑜。因此我時常拿她打趣書兮:“既是她要給你一個好前程,你不如就從了吧。”
不過書兮聽了往往回敬我一個冷漠的眼神,還要不勝其煩地、耐心地回答我:“我并不向往那樣的生活。”
話是這麽說,許多日來也足夠我看真他。我知他不愛廟堂之高,亦不愛将自己的滿腹學識拱手向權潭中的勾心鬥角,故而只沖他笑笑:“罷了,你還是當你的說書先生吧,要是哪日飛黃騰達,指不定要把我給忘了,還得在家門口貼桃符呢。”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