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不必言謝。”他沖我颔首,眉間有和善的味道,“在下也是順道幫了姑娘……不巧的是,在下還有事,需先行一步了。”
我一時反應不及,那冰涼的觸感便迅速從手腕上消失。
他重新扭回身,擡步便向着前方快步離去,像是十萬火急,走得十分匆忙。頓時叫人好奇了起來:能讓如此溫潤的男子這般火急火燎,到底是何種事情?
我悄聲跟了上去,繞過幾道彎,誰知最後竟跟到了街角的一處茶館裏。
踏入茶館門檻,聽到裏面小二的問候,我才知道,原來書兮是這兒的說書先生。
我瞧着茶館裏的生意算不得景氣,且坐在說書臺子下方的多半是熟客,能聚堆說上話的那種。有些也像是刻意來聽書先生說書的,捧着茶盞閉着目,神情格外放松。
待到日暮時分,書兮講完最後一篇書文,收拾了東西便欲要離開茶館。
我跟在他身後,未讓他察覺,小心翼翼踩着他走出來的步子一起離去。可還沒能出的了茶館,迎面就撞上個生得俏麗的少女。
我只顧好奇,身子不禁往外多探了些,就見少女笑起來時眉眼彎成月牙,如三月梅花一樣明豔,叫人沒來由地多生幾分好感。
俏麗的姑娘攔住了書兮的去路,羞答答地卷起手絹掩在唇畔,一雙傳情地眸子飛速地眨巴着,口中道出了一句軟軟糯糯的言語:“書先生,我今兒來遲了。”
說着,她從身後丫鬟的手裏接過食盒,笑着遞給他。
我不遠處立着,既沒讓他們發覺,也能清晰的聽到二人的對話。可我的目光卻只獨獨落在書兮的身上,以至于他們道了些什麽完全沒上心。
我只知道,書兮對着這個姑娘笑得溫和有禮、儀态彬彬,又溫柔到了極致。可盡管如此,他仍舊是搖頭拒絕了那食盒。
少女也是個膽大的,紅着面做起含羞狀,愣是硬生生地将食盒往他懷裏一塞,随後提了裙擺疾步離開茶館。
書兮抱着懷中地食盒,溫文的神情在少女轉身離開的那瞬盡數散褪,竟是又成了原本面無表情的呆木頭樣。下垂的眼睫掩住了眸子,不知道是在思忖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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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訝地瞧着他的神情,像春日的天氣一樣變幻莫測。
片刻後,他出現在縣城西邊一條貧民窟內,将食盒裏的糕點悉數分給那些饑寒交迫的小乞兒。面黃肌瘦灰頭土臉的小孩們圍上來,拉着書兮的衣擺,眼中透出閃亮明媚的光芒,像是一群瞧見了希望,渴望展翅的小雛鷹。
書兮沖他們露出親切的笑容,将糕點分盡後毫無征兆地轉身,終于發現了身後緊緊跟随的我。
我被這動作也攪得一驚,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他瞧見我似是也驚了驚,可很快恢複了平常心态,先是蹙眉,似是在憂心着什麽,而後不解地問:“你一直跟着我?”
我點點頭,只聽他接着問:“你為什麽要跟着我?”
“我,我……”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我仍答不上話來。其實我也不曉得是什麽緣由要一直跟着他……似是看他面善?好相處?又好像是他身上有着一股莫名的引力,叫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那邊飄。
他看了看我的四周,又問:“你是沒有地方去嗎?”
我默了,原還思緒活躍的腦袋瞬時萎靡下來——可不是嗎!離開宋府後,我就成了抹孤魂野鬼,哪裏還有地方去呢?
書兮似是恍悟,了然地沖我露出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随後獨自一人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貧民小巷。
我怔怔地留在原地,沒有再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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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鬼真的好,好就好在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
随後的幾天我都在街上游蕩,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話了,畢竟我發現除了書兮以外,真的再沒有任何人能看得到我,更遑論與人交談。
而且我總要費心在飄蕩的時候避開門上貼着的驅邪符咒,同被鞭炮震懾時一樣,若稍離近那些百姓的家門,就會遭受烈焰灼燒的痛苦。
真真是太委屈了,當個鬼也不得安生。這幾日下來我實在有些懷疑鬼生,我到底是真的存在嗎?我執着于這世間不肯消散,真的有意義嗎?
不得而知。
街道上人潮湧動,如往常一般的熱鬧。不過這些熱鬧和我沒什麽關系,我無非是想透過這些活人的吆喝聲、叫賣聲、談論聲來提醒自己曾經活過,別忘記了最後一點身為人的感覺。
當了鬼後我仿佛失去了生前便僅有的一點灑脫,陰氣纏身之際更讓我滋生了無數惡意的想法。我意識到這一點的原因無他,僅僅是這街道如此寬,我偏偏撞見了陪着洛幺幺上街買胭脂水粉的宋冬燃。
他二人郎才女貌、相依相偎的模樣像極了引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可我內心反是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厭咒情愫,洇透着經年累月的傷痛蔓延放大,正當我恍惚時,又陡然卸了氣力。
我又該以如何立場怨怼呢,被休棄的妻?還是在宋府橫死的阿貓阿狗?
他二人終究還是與我擦肩而過,而我連回身看他們背影都做不到。市井小巷是不屬于我的煙火氣,我連日來扛着內心的焦灼與百般厭倦,終究也到了精疲力竭的時刻。
人潮散盡後只剩了滿地荒涼,恰逢月圓,我只得在城牆腳下躲避月光清晖,以免它灼傷自己。
皎白朗月懸在天上,襯得我像個陰溝裏不敢見光的老鼠,狼狽而醜陋。
我想流淚,可眼眶裏一滴淚水也落不下來,也不是是否因為成為了孤魂野鬼,失去栖身之所後,我竟是連嚎啕的權利也蕩然無存了。
直到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才勉強擡起頭。在一片昏暗朦胧下,我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書兮。
他撐了一把黑傘,正偏着頭盯着我。注意到我移來的目光,他頓了頓腳步,似是思考了一下,但終是向我走來。
他的鞋子輕軋過地面上霜花色的月光,嗓音淡如煙雲飄過我的耳畔。
“怎麽又是你”
大抵是短時間內見面的次數太多,導致他再見到我時,下意識地便道出了這樣的話。
可我卻沒有在意他話語中究竟是詫異還是不耐,只覺得眼前這人是我能揪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狼狽地朝他伸出手,似是在哀求。
“書兮……你帶我回家吧……”
他皺了皺眉:“為何?”
“……我沒有地方可去。”
寂默的氣氛下越發局促,我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才好。
沉默須臾,他嘆出口氣。這氣息悠長,我似乎聽到了輕松,也聽到了無可奈何。黑色的傘檐向我靠來,他向我伸出了手,那雙手修長纖細,一看就是用來握筆杆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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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兮的家比想象中要寒碜。
——內室靠牆一張空榻,因無床柱也不曾鋪設帷幔,榻上堆着床灰撲撲的被褥,連枕頭亦十分低矮。窗邊僅一張老舊書桌,上頭鋪滿了書籍,地上也丢着幾撮。
“書兮,那麽多的書,你都不收拾一下嗎?”
書兮停下鋪被子的動作,轉過來對着我說:“望你沉默些。”
我只好嗳了聲悻悻然閉上嘴,朝他的背影吐吐舌頭。他亦不再搭理我,兀自側身躺下阖上雙目睡去了。
一片死寂之中,唯有晚風掠過高牆灌進屋裏,在我耳畔嗚咽。
鬼是沒有睡眠的,我只能聽着外頭的風聲發呆,終于是別別扭扭挨到了天亮。
書兮起的很早,我跟着他一起去了茶館。
雖說我在他身邊還是會有些放不開,但總歸比前一日要好上許多。
茶館不大,點着不貴的燃香,青煙袅袅。客人不多,大都百無聊賴地磕着瓜子,頗有節奏的聲響讓人心煩意亂。
這些客人中,有的嗑了一半起身極其不耐的走了,願意留下來聽書的更少了,或許原本就是固定的那麽幾個。
可是書兮倒是未曾介意這些一般,仍舊盡職盡責,把他冗長的故事娓娓道來。清澗的眉目間隐隐透着書卷味兒,偶爾的,也能見他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叩響桌面。
不一會,又有聽者打起哈欠,露出倦意,而後偏頭沖他身邊的人毫不避諱道:“欸,這才聽了多久,我又開始犯困了。”
他旁邊那人答:“可不,我早些年老睡不好覺,只有聽先生說上一段才能入睡。”
“先生可是把我的失眠多夢都治好了。”
說書先生成了十足的催眠大師,有些好笑。
我雖是鬼,不會犯困,但也清楚他們所言非虛——書兮的故事确實有助眠功效。
倒不是故事枯燥內容冗長,只因他說話音調懶洋洋的,但吐字清晰尾音,讓人聽着格外舒服,比尋常那些個講起話來抑揚頓挫口中喊打喊殺的說書先生溫柔多了。
便時常有老婦人帶着自家頑皮小兒來此聽上一段,哄到自家小兒沉沉睡去,老婦人方打着哈欠抱着孩子回家。
待到落暮時分,霞光沉了一室金輝,那個喜歡纏着書兮的少女又來了,依舊帶着一方食盒。
“書兮先生,我今天帶的是祈春樓的桂花酥,可好吃了。”她笑得眉眼彎彎,手裏的食盒獻寶一般往書兮懷裏塞,待書兮接穩了便趕緊撒手,生怕他再推拒回來。
少女環視了這茶館說書地的方寸陋室一圈,嘟着嘴嗔怪道,“你在這裏說書,能頂什麽用,客人都沒幾個,怕是又掙不到幾文錢吧。”
這話聽來着實戳心了,單他屋裏家徒四壁的模樣我便能猜到他囊中羞澀,不過聽這少女話裏的意思,想必也早就知道他兩袖清風,清就清在錢袋空空。
可書兮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并不因為家境清寒而感到窘迫,反倒安慰起對方來——萬事都不可操之過急,日子總會好過起來的。
他說起話來文绉绉的,輕聲細語間又是不容置喙的拒絕,少女聽着就有些不高興了,雙眉一立就要發作:“你怎麽總是這樣。”
“什麽?”書兮有些不解她生氣的點。和宋冬燃那待誰都玲珑的模樣相較之下,此人還真是個實打實的榆木腦袋。
“我是說啊,我阿爹那裏可以為你安排一個好差事,也省的你每天都這麽辛苦。”
“姑娘,在下早就說過了,此事萬萬不可。”
“活該你讀了這麽多年聖賢書,也照樣沒出息。”少女有些恨鐵不成鋼了,連帶發洩似的跺了下腳,看起來十足的嬌俏模樣,我看戲看得有趣,只可惜書兮實在不是個能讓我找樂子的性子,委實讓我覺得可惜。
“這就是姑娘你的不對了,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他仍在一板一眼地糾正着少女的話,像個固執的老學究,不肯為五鬥米折腰。
少女不耐煩地捂住了耳朵,“不聽不聽。”估摸着也是給他這油鹽不進的态度搓磨出了習慣,提了裙邊趕緊跑開了,半點也不願意在這茶館再聽書兮念叨什麽操之過急。
這下可是徹底沒好戲看了,我幸災樂禍啧啧兩聲,憑着過來鬼的經驗煞有介事地點評他這冷心冷情的做法:“呆子,那個姑娘分明是喜歡你啊。”
書兮轉頭看我一眼,眼底一片清明,分明是了然于胸的,卻又半分不點破,聲調平平地問我:“那又如何?”
我被這反诘難住了,實際上我也不曉得什麽是男女情愛,往前一顆癡癡心淨給了那宋冬燃,臨到頭了連半點回頭情都沒見着,又怎麽有資格和書兮談如何善待別人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