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馬車內氣氛略有些詭異。
我微微挪動了一下屁股讓自己挨書兮近些,再悄悄看他一眼,他就坐在那閉目不語,一身錦衣襯着他面容愈發白淨,清朗的眉眼淡而又淡,看起來沒什麽情緒,活像是洞窟裏莊嚴的菩薩。
而那長公主的鬼魂顯然也沒開口想說什麽的打算,只是規矩體統地坐在我們對面,垂着眼簾,雙手交握在一處。
可我不并願就這樣僵持下去,心裏一直嘟嘟囔囔,總覺得“凡事就該問個清楚”。激蕩得情緒被我牢牢地掐在心中,腦內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正開了口,還未及出聲,就聽見書兮的嗓音先一步打破了寧靜。
他問:“未芽,你是怎麽死的?”
這語氣平平無奇,聽來就像是在問人家今日心情如何。
我知道他不可能是在問我,于是悻悻然洩了口氣,覺得此次對峙我已失去了先手,不如先抻着耳朵聽聽皇家秘辛,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拿餘光偷偷打量着這位長公主的神情。只見她姣好的面容下聚着一片愁雲,聽到書兮這樣發問只連連搖頭,一聲也不應。
“你不知道?”書兮蹙着眉毛,又問。
她再度搖頭,手指絞着前面的衣衫,似乎很無措。
書兮看着她的目光終究有些嚴厲起來了,就像學堂裏考校學生功課的夫子,帶着些審視的意味,說話也像吞了冰一樣,泛出一股子淩冽刺人的冷意。
他鼻尖抖落一聲我意想不到的冷哼:“你不說自然有人能說,可你對得起為你傷神一夜未眠的聖上嗎?”
這話聽起來輕飄飄的,可落在車內卻是千斤重壓,壓得鬼喘不過氣來。
雖說是公事公辦,可國師一職放在鬼魂面前本就帶着三分壓制,更遑論書兮這話中還帶着銳意,只會讓鬼覺得是愈發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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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是開始懷疑自己:質問書兮到底需拿出多少膽量才行。
面前的長公主想來也是被震懾到了,半晌才語帶遲疑地開口,聲音竟有絲微不可查的顫意:“若我說了,國師可願放過他?”
放過?
我悄悄瞪大了雙眼,克制住了自己唇邊因難以置信而差點洩露出的啧啧嘆聲。
她居然想讓書兮放過殺她的仇人?
我撇撇嘴,瞄向身邊的先生。書兮沒有立刻答複她好或是不好,他的神情亦不置可否。過了良久,許是瞧見長公主的手都快将那小片白裙布料摸出朵花來了,他這才寒聲淡道:“長公主不該與我談條件。”
我再次被驚得呼吸一滞,有些拿不準書兮的國師身份究竟有多尊貴。按理說死者為大,眼前這位還是舉國上下除皇後之外身份最尊貴的長公主殿下,怎麽到他嘴上就這麽刺人呢?
我心中打着旋去望長公主,只聽這句話音将落,不甘蔓延上她的眉目,愈繪愈濃。失神良久,她終于忍不住掩面痛哭了起來。
這鬼的哭聲也實在是夠難聽的,嗚嗚咽咽的仿佛天大的冤屈都堵在了嗓子裏,不得宣洩。
許是無意義之言不必多說,又許是不願與鬼多費口舌,書兮沒有再搭理她,我也不敢開口。
馬車駛入了宮道後,速度便慢了下來。我偷偷從掀起轎簾的空隙中看出去,心下感慨了好一陣國師當真地位超凡,入宮後尚且還能乘馬車,不必自己步行。
四個宮人在前方引路,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們躬起的肩頸,繃成一條恭敬的弧度。馬車拐過幾道口,便是國師的居所。
殿宇深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占星臺,兩頭是偏殿,只有個別仆人在這裏打掃。
大概是因為馬車終于在一陣颠簸中安靜下來,我也識趣地先下來打量這個院子。
這裏和書兮在小縣城的住所一點也不一樣,院落又大又漂亮,內寝和外間隔着一扇素色山水屏風,一眼便能讓人知道這裏的主人是個怎樣品味脫俗的雅士。
書兮下了車,靴尖踩過一片落花,繼而徑直朝前走去。
我忍下心裏那點空落落的感覺,同長公主一起随書兮進入裏間,門外有兩個半大少年見書兮來了,便俯身跪拜了個大禮,吓得我一抖。直到進了裏間,我回過身去看時,他們仍舊保持着那個姿勢,半點要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書兮只是坐在案前,如同在小縣城裏時那樣,抽出本書來翻閱起來。
他看起來一點着急的意思也沒有,安安靜靜地像個木雕,反而讓我和長公主在這凝重得能滴出水的靜谧裏渾身不自在。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大概是我這輩子也沒這麽局促過的時間過去了,書兮才将書放下,看向我們在的地方。濃密的睫毛因幽暗昏黃的光線在他瓷白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神情淡淡,甚至連眉毛都未輕蹙半分,話語也品咂不出任何意思,“還剩九天。”
也不知他在對誰說這話,我和長公主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頭腦。
什麽叫……還剩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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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知道,這九天是長公主在陽間逗留的最後時限,前提還是她能保證自己不接觸月光,以及驅鬼符咒等一類的東西。
得知這個噩耗後,正常人都不會有什麽好情緒,饒是尊貴無比的長公主也一樣。
她大概是這輩子也不曾有過能自由支配的時間,先是拿了三天三夜的時間出來大哭了一場,以至于很長時間過後我都腦瓜子嗡嗡的,時常出現幻聽。
而後她擦幹了眼淚,接受了這個事實,依舊淚眼婆娑地握住我的手。說實話這感覺挺奇怪的,這還是我死後第一次摸到書兮外的其他人,她的手真軟,說出的話卻讓我有些驚悚。
“好姐姐,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聞言吓得連僅剩的魂魄也差點出竅撅過去,一疊聲地喊“使不得使不得公主殿下使不得”,連忙想将手抽出。我這麽慫實在不能怪我,主要還是長公主殿下太不跟我見外,這聲好姐姐我屬實當不得啊!
……只是她的手握得太緊了,我居然抽不出來。迫于大力出奇跡,我也只能苦着臉,聽她把話說下去。
“你不用稱呼我殿下,喚我未芽吧。”她深吸一口氣,才鄭重道,“我知道,我與你只是萍水相逢,如今還都為鬼身,實在沒有資格來求你。可如今國師不在,我也只好來拜托你了。”
她這話說得确實挑不出錯來。書兮已經連着好幾日未曾現身了,而我們兩個小鬼實在不敢在宮裏亂走,這全天下陽氣最盛的地方對我們來說就像龍潭虎穴,只能縮在這大院子裏等着書兮回來。
這書兮,當真可惡!
而後心中不免又有些心中酸澀,只因他的事我果真一點都不知道,如今恢複國師身份後更是神神秘秘的,态度還很生硬,對我連半句解釋都沒有。
我在這皇宮內實在束手束腳,要不是不敢随便亂闖,我倒真想一走了之,讓他自己來找我解釋清楚。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終于因為自己的私心向長公主妥協了。我需要一個和書兮見面說話,且他絕不會拒絕的理由。我問她:“殿下想要我做什麽?”
神色戚戚好幾日的長公主臉上終于有了點鮮活的氣色,連眼睛都亮了起來:“我想去見一面我的驸馬。”
我正想着這是個什麽微不足道的請求,便聽她繼續說了下去:“他現在就在宮裏,我只是想見他最後一面。”
“你的死……和他有關嗎?”鬼使神差的,我問出這麽一句。
她一愣,表情是明顯的無措,答案不言而喻。她地語氣染上哭腔,組織起來地語言也變得不明所以:“你就幫我求求國師吧,我看得出來,國師對你是不同的。”
我:……
長公主殿下,您受什麽刺激了,我都不信書兮對我有什麽不同,這幾天面見不着話說不了一句,怎麽就不同了?
饒是心下腹诽無數,但我最終還是松口應下了她的請求,決定為她試一試。
那天夜裏是書兮第一次回到國師住處來,老遠我就聞見他身上幽幽的氣味了,熟悉又陌生。
來不及多想,我便趕緊飄出屋子,像牛皮糖一樣黏着他不放。
許多問題懸而未決,他始終不願主動提及,那我也只能主動找上門去了。
雖然沒有一面銅鏡能讓我打量自己,但我猜測自己彼時定是一副來勢洶洶的模樣。
奈何書兮分毫沒有避讓之意,徑直從我身側穿過,繼而繞過了中庭,一路向着書閣的方向去。
大概是要去找什麽書來看吧。我暗自罵着“書呆子”、“悶葫蘆”、“臭書兮”,然後理直氣壯開口喚他:“喂!”
果不其然,得到了一個疑惑而又簡短的“嗯?”,他看向我時面上是一貫的平靜:“有事?”
不待我反應過來,他略一頓複道:“先跟來吧,望你沉默些。”仿佛是無心聽我的答複,他重新調開了視線離去。
我咬碎了牙堪堪忍住要沖過去揍他的沖動,追着他的背影和他一前一後走進了書閣。
迎面而來便是書皮的草木味道,放眼望去,層層疊疊的書比起那些街邊書肆來說,簡直大巫見小巫。
……好吧,我為我曾經小瞧書兮的破書道歉,我知錯了。
他目光慢慢悠悠在書架上掠過,在我偷看他的當口慢慢回過眼來,視線對上了,竟隐約有些叫人氣憤——他那氣定神閑的眼神是怎麽回是?
“你一直瞧我做什麽?”他的語速很慢,狹眸一掃,只留給我一個冷漠背影。
聽了這話,我當即氣的腦袋都有些發燙。
——呆子,你是傻嗎?就算不跟我說話,也不至于一說話就是“瞧你幹嘛”吧?
我咽下那口快要将我喉嚨燒破的怒火,将長公主的托付也抛之腦後,只一字一句問他:“你難道不該同我解釋什麽嗎?”
“……解釋得清嗎?”他撫了撫腕上的菩提,嗡哝道。
我尤不死心,攢足了力氣問:“怎麽就解釋不清了?”
半晌後,他終于似笑非笑地答複了我:“阿鬼還是這麽固執啊。”
只是那聲音太輕太涼,幾乎融進了我身後的夜風裏,讓我也說不出什麽來了。他從書架上抽出本書來,指節白而修長,将書朝我遞來。
他說:“這裏面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他說:“可是你連這本書都碰不到,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
閣內風聲漸起,如撕心裂肺般,周遭的喧嘩仿佛都來自另一個世界,我杵在那裏,瞧着書兮絲毫不現喜怒的面孔,突然就分了心,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他。
有句話說的果真不假,越是華麗的東西,就越容易生出距離感。譬如此刻的書兮。
我不再能确定,他真是我認識的書先生嗎?
畢竟這樣尊貴的人兒,我連觸碰都覺得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