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圓
小小的禪室中正焚着一卷又一卷的盤香, 手抄的經文被整齊的壘放在書桌和旁邊的幾個竹架上,室內正中擺放着淺淺的青瓷盆, 裏面注滿了清泉水, 水面上漂浮着幾片枯黃樹葉。
而金無圓正盤坐在瓷盆前閉目數着手中的細小佛珠。
大約是過了一刻鐘, 金無圓才慢慢睜開眼睛, 而同時禪室門外傳來了他疼愛弟子的聲音。
“師父,您找我?”
“進來吧。”語畢,金無圓便看着推開門快步走進來的初玲“方才去練功了?”
“是的。”初玲走到瓷盆前的另一張小方墊上盤腿坐下,待坐好後她就乖巧的看向金無圓“那您找徒弟有什麽事呢?是又需要我去什麽地方麽?”
“不。”金無圓将佛珠繞回手腕上,然後将放在膝蓋上的一個小卷軸遞交給初玲“你打開這個看看。”
“?”初玲有些疑惑,但仍舊是按照金無圓所說的打開了卷軸,那上面沒有寫什麽字,而是有副比較潦草的畫像。
她的眼睛睜大了,在反複确認卷軸上的畫像後她不可思議的擡頭看向金無圓:“師父這是……”
金無圓慢慢點點頭:“雖并不是全數相似, 但我想初兒你肯定也看出來這畫中之人是誰了。”
憑畫像認人總是會有些偏差, 可初玲在展開這幅畫像時她幾乎是能确定畫上那青年就是阿寒, 是全臉完好時候的阿寒。
“為什麽師父你這裏會有阿寒的畫像……?”初玲又拿起畫像看了幾遍,整幅畫上其他地方都潦草但唯有眼睛和眉毛畫得是有九成相似,阿寒的長相不似其他英氣的男子, 他眉毛纖細,眼睛圓潤但眼角是有些斜垂, 看起來要陰郁陰柔很多。
“這是前不久安守閣的人送來的,當然還有其他很多副畫像,都是各門各派失蹤的弟子。”金無圓擡手指了指禪室中的書架“這尋人的事情我一直交由你其他師姐和師兄在做, 但他們尋到的人大多已經被仙縷教做成了蠱人。”
“所以阿寒就是淩山派的弟子麽?”初玲低頭仍舊看着阿寒的畫像,她覺得自己是該高興的,可無論如何那股勁就是提不上來“那……師父叫我來是為了告訴我阿寒的事情?”
“是,也不是。”說着金無圓又慢慢拿起了身邊另一個卷軸遞交給初玲“打開看吧。”
盡管初玲很希望自己師父能省去這些步驟直接講重點,但手還是接過了另枚卷軸迅速的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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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玲看着卷軸內附的畫像,除了位置和大小有些偏差這卷軸裏還是阿寒的畫像,只是眉眼有了些改變看起來溫和不少:“為什麽阿寒的畫像有兩幅,師父你拿錯了麽?”
金無圓搖搖頭:“并非拿錯,而是原本就有兩枚畫像。”
初玲在瞪着那‘溫和阿寒’看了一陣才反應過來金無圓是什麽意思:“孿生子?阿寒還有個兄弟?”
“是的。”
得到師父肯定回答的初玲看着手上兩張畫像猶豫了:“那、那這上面哪個才是阿寒?”
“頭次交給你的便是。”金無圓看着面前皺着眉的初玲,忽然嘆了口氣“初兒,這事昨日我已同你師兄說過,但他讓我不要将事情原本的面貌告知與你。”
初玲看着金無圓沒有說話。
“你師兄并未告訴你他今日下山的主要目的,他并不是要去淩山詢問寒公子的事情,而是要去告知淩山和安守閣的人我們找到了寒公子。”
“……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師父你是知道阿寒是什麽人?”初玲感覺腦子裏像是有溫水在不停的晃蕩“那為什麽之前不告訴他和我呢?”
“因為我尚且還在考慮。”金無圓看着面前瓷盆中漂浮在水面上微微晃蕩的枯葉“你師兄愛護你便不想讓我告訴你,以免讓你陷入混亂中。”
“初兒,你從以前起就對是非黑白分辨的太過清楚,所以在遇見寒公子這樣不确定的人時會感覺到疑惑,不安,甚至對自身産生懷疑和錯誤的判斷。”
“在看見寒公子漸漸恢複記憶時你一定這樣想過吧,如果他恢複以後是個無法饒恕的壞人,那麽便由我來親手解決,為什麽必須要你自己親手解決呢?因為你覺得自己能夠狠下這個心。”金無圓的聲音緩慢而低沉“初兒,我從當初撫養你起,就将你視為己出,所以現在并不是以師的身份在說話,而是父。
“你在強迫自己狠下心去解決猶豫不定的事情,這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是好事,但我和你師兄都并不認為這對你來說是好的,你師兄覺得這會讓你産生缺陷。”
“不過我認為這本來就是你的缺陷,并沒有要讓你改掉的意思,人生來便有每個人應有的面貌,所以我才從會讓你尚且年幼的時候便獨自下山歷練,因為希望你在看過人間百态後能明白自己的缺陷,并予以接受。”
初玲臉色有些蒼白:“師父你同我講這些是為什麽?”
“因為為師要告訴你,你救出來的‘阿寒’,是淩山派勾結仙縷教殘害同門手足并對淩山掌門下毒的叛徒。”
“…………”
禪室內安靜了很久,初玲放在膝蓋上的手正不停的顫抖着,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腦子裏也什麽都沒有想。
“你師兄告訴了我你同寒公子的關系一直很要好,所以他擔心你知道這件事後會很難受,便央求我對你隐瞞。”白降一向對初玲心軟,金無圓正是知道所以才等他離開金山後才單獨和初玲講話。
“……”初玲咬了咬幹澀的嘴唇“可是既然是孿生子,那師父你又怎麽知道阿寒就是叛徒了?不是還有另個一模一樣的人麽。”
“你口中的另個人,是淩山派的少主,不,現在應該說是掌門了吧,他早些時日前已被人發現并未被前掌門殺死,而是被扔進了千窟冰獄。”
“少主?”初玲發現自己知道的事情好像真的很少,為什麽阿寒的孿生兄弟是淩山的少主?那這樣的話不就是說阿寒他是……
“淩山少主之所以會在冰獄中,正是中了他孿生兄弟的計。”金無圓的消息都和安守閣保持一致,淩山少主回歸此事不宜聲張,免得讓仙縷教賊子聽得風聲再下手陷害,所以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他已經回來了“而他的孿生弟弟,也就是初兒你從仙縷教蠱洞中救出來的阿寒。”
“暗地裏同仙縷教一起毒殺淩山掌門,近乎讓親生哥哥瀕死,不計其數的淩山弟子被送入仙縷教蠱洞中當做道具,這便是江問寒的所作所為。”金無圓看着已經沒有表情了的初玲“也就是你從蠱洞中救出來的阿寒。”
“……但是為什麽,阿寒會在仙縷教的蠱洞中遭受折磨?”初玲想要為阿寒申辯,可絞盡腦汁也就只想出了這一點矛盾的地方。
“仙縷教向來過河拆橋,利用完了江問寒便覺得礙事要解決掉,更何況他是個叛徒,處理起來名正言順。”
“……”
初玲覺得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阿寒現在好似是已經被釘上了死罪牌:“我……那,我現在該做什麽?”
“這由你自己來思考。”
“诶?”
初玲沒想到金無圓會這樣說:“我,自己思考?”
“沒錯,江問寒這幾天內他不會再恢複神志了,我交于他的藥汁會拖緩他內裏恢複的速度。”
初玲想起了她方才還千叮咛萬囑咐阿寒要記得喝藥,心裏一時不知該是愧疚還是不做任何感受:“可由我自己思考是為何,雖然徒兒有心懲戒壞人……但阿寒他既然是淩山派的叛徒,那自然該交于淩山的人來處理。”
金無圓看初玲臉上露出了難色:“就像為師之前所說,告訴你這些事情是想讓你多多面對自己的缺陷,而不是像你師兄那樣逃避。”
“明白了。”初玲低頭握緊了從剛剛起便橫放在她膝蓋之上的劍“但徒兒仍有一事疑惑,想請師父解答。”
金無圓沒有回答,而是忽然身子朝後傾斜,探腳直接将面前的青瓷盆用力踢翻起來,同時初玲的劍已出鞘,直接劈開了擋在半空中的瓷盆。
屋內混雜着瓷片的水花四處潑濺,臉頰被碎片劃傷的金無圓轉身站起雙掌運氣喝的一聲朝初玲那方推去,初玲快速的伸手拉過一旁的書架擋在自身面前,被金無圓掌風擊中的書架霎時間碎成木塊。
“胡鬧。”金無圓收起雙手,看着站在對面橫劍的初玲“你這是在做什麽。”
初玲咧咧嘴:“只是請師父為徒兒解惑而已。”
“方才師父您說是為了讓我面對自己的缺陷,才告訴我阿寒的真實身份,這我很理解,的确是師父會對我說的話。”
“可之後您不斷強調阿寒叛徒的身份,讓徒兒開始感到了奇怪,好似是您故意在用這些詞語刺激徒兒的缺陷,讓徒兒不斷的清楚知道自己當時好心解救的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這些都還好,我還能當做是您太過敵視阿寒,可最後我問詢您該如何處理阿寒的時候您為何會說交由我來思考?”初玲的劍直指金無圓眉間的位置“開始說希望我面對缺陷,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我能不逼迫自己去做無法狠下心的事情,可稍後便不斷暗示我阿寒叛徒身份,最後告訴我交由我來思考,而且阿寒還是淩山派的叛徒,本就不該由金垣門的任何一人來處理。”
“這讓我不得不猜測師父你是不是在試圖利用我,激将我去殺死阿寒。”
在聽過初玲這番話後金無圓仍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表情:“初兒多慮了。”
“那麽煩請師父将上衣褪下,讓徒兒看看您身上是否有仙縷教的毒紋。”
“胡鬧!”
“是不是胡鬧,師父将衣物褪下便知。”初玲雙手握劍準備好了同金無圓過手的準備“而且我由師父一手帶大,您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徒兒是一眼能看出的。”
“之前和師兄在外遭遇白衣人時,我們就知道了仙縷教似是能在保持原主部分神智和功力的情況下進行操控。”初玲看着面前沒有任何動作要脫下上衣的金無圓,很慶幸此刻白降并不在場“師父,如果您還能聽見徒兒說話的話,那麽……徒兒會拼盡全力将您從蠱毒中解救出來,如若失敗了,也請師父不要怪罪徒兒。”
金無圓忽然笑了兩聲,那笑聲怪異根本不似是他的聲音:“真是能狠下心啊,但是初兒,你難道以為你能贏過為師?”
“不試試怎麽知道?”話是這樣說,但初玲清楚自己根本不會是金無圓的對手,她只能想辦法盡快活着從這間禪室逃出去,當然光這件事就是個艱難的挑戰了,因為只要稍微動作慢一些就會被金無圓的拳頭轟裂成血肉沫。
此時她已經感覺到對面的金無圓要有什麽動作了,她左腳微微朝後挪動半步,矮下腰準備全神貫注的躲避接下來的招式,可最終金無圓也是沒有能将他背在身後蓄力的那一掌向初玲揮出去。
“師父?!”初玲看着金無圓忽然口中噴着鮮血咚的一下摔跪在地上,而金無圓因無力垂落在地面上的掌心內血肉模糊,這是靠內力自殘而留下來的痕跡,每個裂口都深可見骨。
“……初兒。”金無圓劇烈的咳嗽着,不停有混雜着黑污的血液從他嘴中流出,他好歹是盡力抑制住了自己因由蠱毒而對初玲迸發的殺意,但現在已經是說一句完整的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初玲就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師父暈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