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篇手記(二)
第一篇手記(二)
甄大老爺的壽宴那叫一個觥籌交錯、賓客盡歡,微醺的女眷扶着醉醺醺的丈夫走上轎子,剛剛還熱鬧的前廳頓時冷落下來,只剩下來來往往忙碌的下人們在收拾客人剩下來的瓜殼果核、殘羹酒盞,柳氏留下管家主持大局,稱了病早早回到自己院落休息。
甄府,柳氏院落。
甄婉感覺自己仿佛做了一場詭異的夢,前悲後喜,跌宕起伏,開始還是兇惡殘忍的吃人巨獸将她碾碎吞入腹中,下半身似乎直接被劈成了兩半,渾身痛得冒汗打顫,卻又異常燥熱無法纾解,她怎麽逃,怎麽掙紮都逃不出無底的噩夢。
後來夢中的暴行結束了,殘痛依舊将她折磨得蝕骨魂散,但突然一股暖烘烘的熱流注入到她的體內,舒緩溫柔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好像置身于飄忽柔軟的雲端,徜徉在軟綿的觸感中。
柳氏眼眶通紅,坐在床邊憐愛又悲痛地撫摸女兒的面頰,女兒安詳沉靜的睡容美麗娴靜,一如當年剛降生時的純淨可人,這讓她的心更加抽痛起來。
“老爺!”柳氏如護崽的母獸哀鳴一聲,靠在丈夫懷裏低低抽泣。
“我是造了什麽虐啊!上天要懲罰就懲罰我好了,為什麽要傷害我的婉兒!”
男兒有淚不輕彈,平日裏肅穆端直的甄父卻雙目含淚,保養極好的烏發上也多了幾根白發。他拍了拍愛妻的背,目光沉痛悲哀,強撐着安慰柳氏,語氣哽咽。
“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要找出陷害婉兒的兇手!妙清你放心,我們婉兒不會有事的,我這個做爹的一定會保護好她。”
在一旁同樣悲痛撫淚的柳氏心腹李嬷嬷突然看到小姐的手指抽動了幾下,眼皮微微撐開,驚道:“老爺夫人,小姐醒了。”
“婉兒!”柳氏撲到床邊,緊緊握住女兒的手。
悠悠轉醒的甄婉還有些懵,過了片刻,她眨了眨眼,迷蒙的雙眼漸漸恢複清明,混沌的腦子在魂力的作用下很快恢複了中藥前的記憶。
她的臉色更加蒼白了,胸口墜墜的疼,心痛到無法自抑,重重喘息了幾聲,發出嗡隆嗡隆的哀鳴,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女聲,在這樣的安撫下她漸漸平息心口橫沖直撞的哭意,機械性地轉向母親的方向。
母親哭得好傷心啊。
于是她扯了扯嘴角想安慰母親。
可是她為什麽說不出來話呢?喉間像被一團濕潤的棉花哽住了一般,什麽也說不出。
她的清白沒了。
她髒了。
而且還是和宏兒……
她不能哭,母親身體不好,她不能刺激她。
可是真的忍不住啊!受到這樣的傷害後她還怎麽承受得住!
“啊!”甄婉坐起身來失聲痛哭,手掙脫開母親,突然,她低着頭直直朝着床柱撞去!
柳氏目眦欲裂。
甄父在電光火石之際爆發出強大的力量,疾步上前,不顧男女之防抱住女兒,将她摁在懷裏。
“婉兒,沒事的,沒事的,爹會保護你的,別害怕,爹不會再讓你受傷害了。想想爹娘,想想你弟弟,我們不能失去你。”
兩行濁淚從他帶有細紋的眼角流淌下來。
他寧願散盡家産,也不願看到如珠似玉的掌上明珠變成這樣啊!
一盞茶的時間,甄婉在甄父溫柔的安撫和保證下逐漸平靜下來,“爹,我想通了,我沒事的。”
她靠在靠枕上,眼睛腫的像葡萄,明明受到這麽大的打擊,卻還是強撐着扯起一個笑容安慰爹娘。
多麽懂事的孩子,可她明明只有十七歲,已經成熟到這種地步。
柳氏後悔了,她不應該為了讓女兒成為大家閨秀就早早剝奪她的童年,她寧願婉兒任性一點,嬌氣一點,也不想讓她受了委屈後打落牙齒往自己肚裏吞,為所有人着想,唯獨不給自己着想。
外邊的小厮在門外出聲恭敬禀報,“老爺,外頭突然下起了雨,大少爺還在青石板上跪着。”
他不清楚主人家發生了何事,但林宏少爺向來受寵,就算犯了再大的錯也從沒挨過罰,眼下卻跪在院子裏兩個時辰一動也不動。
林宏少爺身嬌體弱,大病小病不斷,這淋了大雨後發了熱心疼的還是老爺夫人。
這是他當值以來總結出的經驗。之前林宏少爺去賭場輸了兩萬兩,一撒嬌賣癡老爺夫人就原諒他了,還幫他填補了債務。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內傳來的卻是老爺隐含恨意的冷硬聲音。
“讓他跪着。”
甄婉聽到“大少爺”三個字單薄的身子不禁一顫,那是身體殘留的恐懼。
她閉了閉眼,想将腦子裏可怖痛苦的記憶甩出去。
她記得的,那種無力失控任人擺布的可怕感覺,那種被人擺弄撫摸全身的惡心觸感。
不能再想了,林宏是無辜的,他和她一樣也是受害者。
她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他迷蒙通紅的臉,像是被什麽東西操縱了,如一頭發了瘋的野獸肆意沖撞。她試圖喚醒他,可是根本沒用,她發不出聲,也沒有力氣掙脫不開。
“爹,讓宏兒別跪了,他也中了藥,他不想的。”她露出一絲苦澀的笑,“他身子弱,別着涼了。”
甄父恨恨地甩了衣袖,背身冷道:“那也改變不了他是個畜生的本質!”
柳氏本來也是怒氣沖沖,可轉念想到當時林宏比女兒早清醒,将女兒藏進衣櫃沒在大庭廣衆之下毀了女兒清譽,若他真是個壞種,何不直接讓大家發現?畢竟這世道,流言蜚語攻擊的一向是女人,男人再風流離譜,又有什麽過錯?
再想到他在她發現女兒崩潰後不再為自己辯解過一句,她扇了他幾個巴掌也不躲不閃只是默默承受,等她冷靜下來後默不吭聲地抱着婉兒躲過府裏的雜人到自己房裏,之後便一直跪在庭院的石階上。
“爹,眼下不是遷怒宏兒的時候,找到陷害女兒的兇手才是要緊之事。”
甄婉知道,找到兇手又有什麽用呢?她尚有婚約,清白已毀,這一生注定是沒有盼頭了,往後恐怕是常伴青燈古佛,了了餘生。
林宏一進屋便跪在甄家三人面前,沉聲道:“求父親責罰。”
甄父看到這個玷污了他女兒的小畜生就心裏來氣,拿起旁邊的椅子怒氣沖沖就向他背後砸去。
砰!
林宏背部受到重創,一動不動,悶哼一聲。
甄父高高舉起椅子的手微微顫抖,不忍心下手。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都怪他平日對這個養子太過縱容!
“別打了!父親,別打了。”甄婉流淚驚呼。
“……起來吧。”甄父往後退了一步,頹廢不已,“講講前因後果。”
“當時我剛從酒樓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回府,到了府中我就被一個下人扶着到那間屋子裏,屋裏散發着一股異香便徹底失去了意識,再然後醒來便發現我和姐姐…我猜想中計了,便将屋裏一切都收拾好,裝作醉酒,果不其然,一群人浩浩蕩蕩前來。”林宏依然跪在那裏,面容冷靜。
“那個仆人我還有印象,是打掃馬廄的小厮之一。”
甄父對李嬷嬷道:“叫人把今日擅自離開馬廄的小厮全都叫過來。”
甄婉此時開口:“當時女兒和小桃正在來前廳的路上,突然聽到一聲悶響,回頭一看小桃被人打昏倒在地上,卻沒想到賊人已竄到我身後用手絹捂住我的口鼻,我便失去了意識。”
“婉兒,你有看見那個人的臉嗎?”
甄婉沉默搖頭。
“這是一次針對我們大房的陰謀。”林宏開口,“父親前兩年剛成為江州首富,今日四十大壽之際,若被人當場撞破我和姐姐無媒茍合,甄府的臉面将丢得一幹二淨,不僅如此,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外人會不斷用流言蜚語攻擊姐姐,受折磨的不僅是姐姐,父親母親和逸翎如此愛護姐姐,也會因此一蹶不振。”
房內陷入沉默。
李嬷嬷敲門進來,氣得渾身顫抖,“老爺夫人,馬廄那裏擅自離崗的小厮只有王福一人,我們過去時他已經服毒自盡了。”
“還有什麽發現嗎?”甄父眼神暗了下來。
“在剛剛,有人發現在廚房洗碗的蕭兒掉進了井裏,人已經涼透了。”
“繼續查。”
“是。”
甄父胸口猛烈起伏,他平日待人溫和,在商場上也從不樹立仇敵,信守承諾,每月捐錢捐糧,生怕有人眼紅傷害他的家人,可沒想到還是有人滲透到府裏要搞小動作!
他心裏知道,那兩人離奇死亡,恐怕早已掃清尾巴,查不出什麽線索。
甄婉和柳氏聽到人死了,吓得臉色蒼白。
怎麽就死人了呢?
柳氏陪着女兒睡下了,生怕她想不開。甄父和林宏二人到了書房。
“你今天變得不太一樣了。”甄父背手站着,幽幽嘆道。
少年今年才十四歲,身量還未抽條,只到甄父的鼻尖,還處在變聲期,人還是那個人,今日的語氣神情卻沒有了以往的狡黠淘氣,反而一言一行都帶着沉着冷靜。
也許這件事情,對他的打擊也很大吧。他雖然頑劣,老是闖禍,但對家人卻是一片赤誠。
“若不是我喝醉了回府,我也不會害了姐姐。我從前只知吃喝玩樂,和一群狐朋狗友厮混,打架逃學,卻不知道好好學成本事報答父親母親的養育之恩,甚至因為自己的一時大意傷害了從小一直護我愛我的姐姐,我罪該萬死。”
“父親,請容許兒子去參軍!待我功成名就回來迎娶姐姐!”
林宏再次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