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江渺躺在床上,頭發還有點潮濕。
因為停電,房東本來準備好了小太陽,結果這會也不能用了。
李明琮只能用燃氣竈少了點熱水,灌了兩個暖水袋,放在她的被窩裏給她暖一下。
那個問題沒有答案。
他只是平靜地說,“你是江渺。”
“一個很勇敢的女孩,也沒有人可以替代的江渺。”
“對你來說也是嗎?”
“怎麽不是?”他說,“對所有人來說都是。”
江渺今天睡前沒有吃藥,本身換了新環境就輾轉難眠,但她還是不想吃藥,她只是不太想經歷勞拉西泮的副作用。
所以江渺一直翻來覆去好,聽覺放大,她能敏銳地聽到雨還在下,聽到李明琮似乎沒有睡在主卧,而是睡在了外面的沙發上,随着他微動,沙發發出了很細微的聲響,她屏住呼吸,甚至聽到李明琮的呼吸聲有點重。
江渺細細聽,總覺得李明琮好像确實感冒了,她無心繼續睡,爬起來翻了翻自己的包,但是也忘記了感冒藥究竟裝在了哪一個行李袋中,她也沒有繼續找,輕輕下床,套上了寬松的毛衣和運動褲,借着窗外的一點薄光往外走,果然看到了李明琮睡在沙發上。
身上蓋着一床毯子,他高,沙發顯然被他睡的很憋屈。
她悄悄走到他身邊,慢慢彎下腰,擡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有點超過正常體溫的熱,
江渺穿着毛絨拖鞋,踩在地毯上,聲音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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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觸碰到他的那一瞬間,李明琮睜開眼。
他的眼睛其實很漂亮,是很标準的雙眼皮,因為困倦顯得很深。
濃稠如墨的夜色中,他的眼眸深不見底。
“你是不是低燒了?”江渺輕聲問他。
“可能是有點,不礙事。”他聲音裏果然帶了一點鼻音。
“怎麽睡在這?”江渺說,“卧室在那邊。”
李明琮盯着她看,江渺蹲在地上,跟他的視線齊平,她身上似乎還帶着一點花朵味道的潮氣,是發尾沒怎麽幹。
“怎麽睡在這。”江渺又問了一遍。
“換了新環境,怕你睡得不安心。”李明琮靜默了一會,才慢慢說,“還停電了,我在外面,總能讓你放心一點。”
聞言,江渺也是一默,莫名的酸楚仿佛波漾的湖水,一圈圈沿着心口散開。
她又低聲重述一遍,“你低燒了。”
“不礙事。”李明琮似要寬慰她,“這樣睡慣了,睡一覺就好了,不用擔心。”
“可你昨天開了一天車,你回房間睡吧,我沒關系……”
“以前我出任務,環境可比這裏糟……”
“可你現在不是在出任務,”江渺輕聲打斷了他,“感冒藥可能在車裏,我不知道在哪,我用手機叫退燒藥,你吃了再睡吧。”
說着,不等他答應,江渺站起來,回房間拿了手機,叫美團送了個感冒藥和退燒藥。
她出來的時候,李明琮已經在沙發上靠坐起來了。
“一會就到,很快。”江渺抿抿唇,看了看手機,“十五分鐘。”
“其實沒事的……”
大概真是因為低燒,李明琮的思維慢了半拍。
他從未這樣。
因為獨身一人習慣了。
這麽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他甚至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一個人的。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生活,生病了也是睡一覺就好了。
以前過年的時候有同事要回家過年或者休假,他因為沒有什麽家人,每次都是把自己的假期調休給別人。
已經很習慣了。
李明琮甚至不知道被人關心和照顧應該給出怎樣的反應。
謝謝太單薄,想說些別的,又不知道怎樣開口。
所以趁着江渺給他倒水的時候,他說,“謝謝你,江渺。”
江渺搖搖頭,想說點什麽,又怕擾他休息咽了回去。
她默默坐在一旁等着美團的電話,大約是看得出神,手機一震她就立刻起身出去。
李明琮只是閉着眼,聽着拖鞋聲拖沓遠去,他慢慢睜開眼,稍稍側頭。
正看到江渺從院子裏進來,手裏拎着一個塑料袋子,身上披着一件薄外套,裏面的睡衣是圓領的,露着一截脖頸,她不算太高,寬松的衣服讓她顯得纖瘦單薄。
李明琮又閉上眼。
他忽然在思考一件事。
他不是一個喜歡旅游的人。
帶她出來這一趟,是否越界。
思緒才剛展開,李明琮就及時止住了。
就當是換換心情。
在怔忡間,江渺已經回來了,她去廚房倒了一杯溫水,剝出兩顆退燒藥遞給他。
李明琮支起身子,接過水杯的時候,不小心觸碰到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
李明琮沒說話,吃了藥,探身把杯子放在茶幾上,聲音啞然,“早點睡啊,蓋好被子。”
江渺點點頭,她走到房間門口,又停留幾秒,沒忍住回頭看。
沙發也不算大,李明琮個子高,擠在上面顯得有些局促。
窗外的月光鋪瀉進來,他的輪廓半明半暗。
江渺的手扶在門框上,回了房間,小心地電熱器搬出來,插在沙發旁邊。
至少會暖一些。
做完了這些,江渺才回了房間重新躺下入睡。
李明琮卻根本睡不着。
低燒不舒服,頭昏昏沉沉,臉頰發熱,他有些冷,下意識拽了拽被毯,他困頓地睜開眼睛,很累,卻又沒睡意。
他空空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像用沉默去掩飾自己的無所适從。
幾年前他也很少生病。
他忍不住地想,這次旅行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是“好好休息”,還是單純地想要帶江渺出來走走希望她開心一些。
李明琮昏沉地想着,翻身看了一眼,客廳正對着卧室,江渺不太敢自己一個人呆在陌生的地方,所以敞開着門,他看到江渺縮在被子裏,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他又看了看沙發一角的電暖器。
幹脆翻身起來,摸索着去重新給她裝了個熱水袋,輕輕地放在她的被子裏。
江渺睡着了。
李明琮站在床邊靜靜地看着她。
——他不能這麽自私。
她才剛剛開始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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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琮之前身子底子不錯,但畢竟幾年前病了一場,恢複的也慢,燒是退了,就是還有些鼻音。
江渺定了個七點的鬧鐘。翻了個身看過去,沙發上早就沒了人,被毯疊的方正整齊。
她坐起來,下意識去摸手機想給李明琮打電話。
才按下通話鍵,院門就被推開了。
李明琮穿了一件黑色的夾克敞開着懷,裏面一件灰色的毛衣,像是出去溜達了一圈。
“你去哪了?”
他一進來,就看見江渺站在卧室門口,顯然剛醒,頭發還有淩亂。
“轉了一圈,看看附近有什麽早飯,”怕她多說,李明琮清了清嗓子,“好多了,出去吃飯?”
江渺盯着他看了一會,似乎在确認他的狀态。
見他沒什麽事情,只是臉色有些差勁,她只好稍稍放下心來應了一句。
長沙的冬天濕冷,不像北方似的有暖氣,所以自然也不是個旅行的好季節。
兩人白天沿着橘子洲那邊走了走,是陰天,只有三兩的游客,還有一對拍婚紗照的新人。
江渺和李明琮坐在長椅上,驟然想起了什麽。
“你想去嗎?”李明琮好像知道她想說什麽,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去的話,一小時後得打車去了。”
江渺是覺得和人家也沒那麽熟,不過怎麽說看起來程言頌人也挺好。
“那新年馬上到了,去沾沾喜氣好了。”李明琮擅自做了決定。
“這沾什麽喜氣……”
江渺笑了一聲,好像這倆字之間有什麽似是而非的錯覺。
婚禮的地方有點遠,本來定的是室外婚禮,但天氣潮冷,室外婚禮竟沒取消,草坪上有許多玫瑰的花架,玻璃房內也一片溫馨,文蕊是個成熟女人,她穿了一條設計簡約的魚尾長裙婚紗,披了一件白色的裘皮大衣,長發挽着,像行走的鳶尾花。
程言頌的腿腳不太靈便,仍然一手撐着拐杖,同旁邊的人說笑寒暄。
江渺和李明琮覺得空手來不太好,遂包了個紅包。
大概是因為程言頌腿腳不太好,沒什麽典禮之類的繁文缛節,江渺和李明琮也不算人家的好友,便去了人最少的一桌。
桌上只有幾個男人,看着異常樸素,走在人群裏絕辨別不出,江渺間隙裏拽拽李明琮,小聲說,“有點好奇房東之前還做什麽了。”
大約對面的男人聽到了,身上的夾克都是幾年前的舊款——江渺為什麽能變別出?因為她爸以前有個類似的,這款式都好像九十年代的産物。
“你也是?”男人偏頭看向李明琮。
李明琮愣了一下,眸光微動,眼睛盯着對方看,“也是什麽?”
“沒,”男人笑笑,狀似無意,“做豬肉還是海白菜?”
李明琮稍稍停頓片刻,似乎不太确定怎麽會有人說出這樣的密語暗號,他往外掃了一眼,沒看到婚禮錄像,視線向下滑,瞧到男人腕間的疤痕,還有缺了兩根的手指,似乎這才反應過來,他搖搖頭,“我以前在外面打過魚。”
“哦。”男人笑笑,“我還以為你也是做豬肉的。”
江渺根本不知道什麽意思,還以為程言頌以前家裏做農的,偏頭看看李明琮,他确實……不白也不瘦,有點風吹日曬的精實,也的确不像個坐班的警察樣。
程言頌沒做什麽典禮,不消一會進來,跟幾個朋友聊了幾句,似乎讓文蕊去招待客人,然後先朝着這桌走過來。
江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上菜,因為冷所以喝了點熱水,便招呼了一聲先去了洗手間。
程言頌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
桌上的人也沒久留的意思,幾人把紅包塞給他,程言頌想推诿,幾個男人不讓,“收着,你這喜酒我們也喝不了,我們正好在這中轉,等會得去機場了。”
“還沒完?”
“早呢,”男人說,“上一批的人都沒了,總得去頂上。”
程言頌要張口。
男人拍拍他,“等着,不急,我們以後再聚嘛。”
說着,桌上的幾人都站起來要走,“四哥,新婚快樂啊,喜酒以後咱們單獨喝。”
程言頌點點頭,目送着他們出去,身影淹沒在人群裏。
李明琮坐在桌上不語,程言頌回頭看了看,文蕊在招待客人。
程言頌撐着拐杖,沉默了一會,沒頭沒尾地說,“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李明琮不知具體。
但大約猜到了一些。
豬肉和海白菜,都是毒--品的暗號。
而打魚還是打拐的“暗號”,其實這本來沒有暗號一說,但在拐賣裏,買家賣家往往不認識甚至沒見過面,遂都帶着某一信物去約見,有一年他們出了個案子,買家帶着好幾條魚去見賣家,這個“暗號”也就這麽流傳下來了,其實也不算流傳,他們這些人總歸是懂得。
“我不能多說的,所以別問我。”程言頌說完,又輕松似的笑笑,“都不好幹啊,可別拖家帶口,真誤人家的。”
李明琮怎麽會不懂。
他們這些人,普通渺小到沒入人群也不辨是誰。
混跡于窮兇惡極的泥沼森林之中,行走于鋒利致命的刀尖之上,只為守護國土的安全和國家的信仰,他們這些渺小普通的人,拼盡了全力,去寂靜無聲地保護着人民。
隐于泥土,放棄姓名。
這場婚禮上,親朋好友少之又少,新郎新娘的父母都沒有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