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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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跟李明琮回去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了,下過雨的長沙天氣有些涼,以前網上總說,南北方的冷是不一樣的,就是因為潮氣把冷意放大,寒風仿佛刺骨。
李明琮以一面開門一面說,“早點回去洗洗睡了,明天白天我們出去走走。”
江渺溫聲應,回房間裏找了洗漱用品,只是房子窗戶多,好像比G市冷得多。
江渺拎着自己的東西去了浴室。
浴室并不算大,有浴缸和淋浴,但是有個大窗戶,窗戶雖然關上了,還是有冷風沁進來,江渺想沖個澡速戰速決,結果開了淋浴等了一會,流出來的始終是溫水。
李明琮将兩個卧室簡單收拾了一圈,出來的時候只聽見浴室裏是正常的流水聲,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到了房門前敲了敲,溫聲問,“水不熱?”
“我再試試……是溫水。”江渺伸手接着。
“要不你先關了吧,我給你燒點水你泡個澡吧,來的時候我看這裏裝的是太陽能,最近幾天長沙陰天,水估計不會太熱,今晚淋了點兒雨,洗個熱水澡吧,別感冒了。”李明琮在門外說,“你出來等會。”
“會不會麻煩啊……”
江渺下意識說了一句,結果沒聽到回應,她屏住呼吸,聽見了外面的走路聲,還有燒水打火的聲音。
浴室裏水聲嘩啦,玻璃窗外映着靜谧的夜色,隐約看到夜空中高高懸起的月亮,被毛玻璃暈染的模糊。
她站在淋浴旁邊,忽然有些遏制不住的心酸。
這些年,她本來活的像被世界遺忘的人。
李明琮突然出現在她如沼澤一般昏暗不見天日的生活中,像春天的細雨,他保持着恰到距離,不遠不近。
太近會讓她退縮,太遠會讓她望而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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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李明琮又敲敲門。
“我馬上。”江渺抹了一把臉關上淋浴,從旁邊撈過了自己的衣服慢吞吞穿好。
“行,也不是催你,怕你感冒了。”李明琮似乎笑了笑。
江渺“哦”了一句,用浴巾擦了擦微潮的身子,穿上薄毛衣和運動褲——是她拿來當睡衣的,出行在外,圖個便利。
她發尾被淋浴濺濕了一些,客廳和廚房裏都亮着燈。
房間裏彌漫着淡淡的艾草香,江渺有些驚奇,以為自己聞錯了,用力嗅了嗅,艾草的味道卻濃烈起來。
“你在做什麽?”江渺抱着胳膊循着味道去廚房,就看到燃氣竈上擱着兩個嶄新的鍋,咕嘟咕嘟煮着什麽。
廚房裏艾草的味道更重了。
江渺伸頭一看,裏面煮着艾草包。
她問,“你哪兒找到的?”
李明琮不知道她問的哪一句,“艾草包在客廳拿的,上面寫了随時取用,鍋是廚房的,新的,出來旅游的誰自己做飯呢,都是全新的。我還找到幾個眼罩,你晚上要是怕亮可以戴上,我看次卧外面不遠處有個路燈。”
廚房的光很暖。
李明琮說完後,外面的電熱水壺“吧嗒”一下跳了,是水開了。
李明琮又快步出去——
兩個鍋,一個電熱水壺在燒開水。
她沒來由覺得有些好笑,廚房裏熱氣缭繞,艾草的味道很安神,整個廚房裏都暖洋洋的,她看着李明琮忙裏忙外,笑意更甚,可是眼眶也耐不住的泛酸。
她慢慢走去了浴室,就看見李明琮挽着袖子,往浴缸裏面加熱水,才加了一小部分。
“再等十幾分鐘就行了。”李明琮伸手擦擦額頭的薄汗,一回頭,看見依靠在門口的江渺,“笑什麽?”
“覺得你好像我外婆,”江渺說,“我外婆算是農村的,以前我媽每次帶我回老家,那裏沒有熱水器,都是外婆燒水給我洗澡,有一年我不知道怎麽得了荨麻疹,我外婆聽了別人說的偏方,就去山上給我找那種野草,燒水來給我泡澡。”
她仿佛回憶起了以前,伸手給他比劃,“你知道嗎,那種大木桶。”
“知道。”
“你也有過啊?”
“嗯,小時候暑假寒假,都跟爸媽回老家。”
“你小時候是不是挺皮的?”
“小時候确實挺皮的,我沒上過幼兒園,跟着奶奶長大,後來因為要上小學麽,才被爸媽接過來,但是他們工作都忙,沒什麽時間管我,小學初中我還是挺自閉的,高中叛逆了一陣子。”
李明琮又去了廚房,江渺像是一個小尾巴一樣跟着他。
李明琮跟她說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前半截其實都沒怎麽聽的認真。
她只是,很喜歡這樣看着他。
在明亮的燈光下,李明琮穿了一件長袖的衛衣和休閑的運動褲,明明是很普通的穿搭,但是在她眼中很不一樣。
他沒有年輕男人的稚氣,也沒有三十後男人該有的成熟。
這種介于年輕和成熟之間的感覺,像是午後的閣樓,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木質味道,有被百葉窗切碎的養溫暖陽光鋪在地板上。
有些感覺,是不太起眼的沉谧,如和煦陽光一般暖。
關于安全感,關于溫暖,關于她喜歡的每一分每一秒。
李明琮,就是這些詞語的代名詞。
她的視線垂了垂,落在他的小臂上。
他的袖子挽了起來,露着半截胳膊,線條硬實,有種力量感,隐約沒着的青色血管鍍上一層淡淡的荷爾蒙,他膚色也不算太白,手臂上甚至有些淺淺的疤痕,一看也是留了很多年。
江渺沒有問,覺得關于這些,他應該不會想說。
“所以在燒一次,你差不多可以去泡澡了。”李明琮看她有點兒出神,就自然地轉了話題。
“我在聽呢,”江渺心虛,“那現在呢,你奶奶呢?你也很久沒回去過了吧?”
“我奶奶前幾年就去世了。”
他答得很坦誠,甚至語氣都很平靜,江渺下意識想說“對不起”,但是李明琮靠在牆邊,歪頭看着她,淡淡笑了,“不用對我說對不起。”
他停頓了幾秒說。
“其實也挺好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基本沒有直系親人在世了,雖然聽起來很孤單……但對于我們這行來說,某些層面,也算個好事吧。”
李明琮低眸看着燒水的鍋,艾草包泛着淺淺的綠色,咕嘟咕嘟地沸騰着。
玻璃窗戶上塗上了一層厚厚的水霧。
模糊的看不清外面的夜色。
也模糊到不記得很多種感覺。
空氣中只彌漫着淡淡的艾草香,還有水燒開的聲音。
李明琮擡手關了火,兩手端着鍋,“去洗澡了。”
“好。”
江渺默默應了一聲,跟在李明琮身後,看着他把燒開的水倒進浴缸,然後開了淋浴兌了一些溫水。
“那我出去了,你多泡一會,有什麽事叫我。”
李明琮說着,就要帶上門出去。
“李明琮。”江渺站在不算大的浴室裏,叫住了他。
“嗯?”
他握着門把手,停住腳步看着她。
江渺擡眸,與他的視線相撞。
一些話如同頂在喉間,怎麽頂不破一堵無形的牆。
是因為他的眼睛太坦蕩幹淨,還是因為她總想将自己某部分藏起來的自卑。
他又問了一句,“怎麽了?”
“沒……想說謝謝你。”她低下視線,笑笑說,“那我洗澡了。”
“好。”
李明琮點頭,幫她關上了浴室的門。
水溫偏熱一些,但泡澡剛好,江渺坐在浴缸裏,水剛好沒到胸口。
她靠坐在浴缸裏,慢慢閉上眼睛,身體向下滑。
很濃的艾草味道,以前老人都說艾草泡澡是溫通經絡驅寒的,也很催眠。
她在水裏緩緩閉上眼睛,用力地憋着一口氣。
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氧氣在消耗殆盡。
上次這樣,是多少年前的小時候,她和妹妹江凜去外婆家,小鎮是有一條環繞的小溪,穿過田野,中間有一個不算深的池塘,水清澈見底,下面密密麻麻的石子。
那時她和江凜仿佛兩個沒見識的孩子,穿着泳衣紮進池塘裏,用才學來的三腳貓游泳技術在裏面撲騰,學着電影裏演的那樣——躺在水裏,咬着一截吸管練習呼吸。
那時睜開眼就是白雲藍天,回家有媽媽和外婆做好飯,對于在城市中成長和上學的江渺來說,這樣慢節奏生活的小鎮一切都顯得很稀奇。
記憶是一種奇妙的東西,你可能會忘記某歲時發生的很多事情,但你一定會記得那時正在經歷時的某種感覺,這種感覺可以被味道喚醒,可以被熟悉的音樂喚醒。
江渺沉在浴缸中,在氧氣耗盡的最後一秒,在即将窒息的前夕。
能撐着她度過前些年的支柱,是她拼命地搜尋那些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記憶翻來覆去,被她描摹到幾近模糊。
而能夠撐着她繼續往後走的呢?
能讓她可以稱之為精神支柱的的美好回憶呢?
他像是一個節點。
像是一束并不耀眼的光。
将那段枯暗的歲月一分為二。
前半生的快樂和痛苦模糊,又在無數個午夜輪回的噩夢中具體化,可是快樂越來越少,那些回憶一次次的退潮,甚至越退越遠。
就在她在黑暗中即将潰散的時候,她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遇見了他。
在胸腔中的氧氣耗盡的最後一秒,她看到了很多李明琮的背影。
他站在有些昏暗的廚房中,做一碗福鼎肉片。
他坐在她的床邊,困倦卻仍然支着額頭。
他站在黑暗潮濕的巷子中,為她遮擋濺起的雨水。
他站在她的身邊,熱氣騰騰煙霧缭繞。
江渺忽然止不住地落淚,因為長期以來的焦慮症,她的情緒開始敏感化——痛苦總會在黑夜裏突然侵襲,她會突如其來哭出聲,後來壓抑不住,加大了藥量,吃下就能睡着,可不再哭,藥物的副作用将其他的感覺一并帶走,更像行屍走肉。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為什麽哭——因為她已經開始依賴他,開始習慣了他融入了她的生活,她根本不敢想以後會是什麽樣子。
因為這場長久的焦慮症,她開始因為這場虛無的疾病深感自卑。
所以,那句“李明琮,你不會孤單了”,卡在喉嚨,像獨自吞下了一根魚刺。
說不出口,又順着胸腔一路痛下去。
江渺怕李明琮聽到什麽異響,抱着膝蓋坐在浴缸裏捂着嘴哭了一會。
然而,還不等江渺調整好心情——
“滋啦——”
浴室上方的燈閃爍了幾下,然後冒了幾顆微小的火星後瞬間熄滅了,緊接着,浴室外面也陷入了一片黑暗——浴室是木門,中間嵌着一塊厚厚的毛玻璃。
江渺心猛的一緊。
“你洗好了沒?”李明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莫名讓她提起的心又落回去。
“差不多了……怎麽了?”江渺剛才哭過,不想讓李明琮聽出來,但嗓子有些沙啞,她咳嗽了幾聲,聲音也聽着濕漉漉的。
“沒事,可能是最近長沙一直下雨,電路哪裏出了故障,”李明琮說,“這房子有點太老了,我看還是老式的線路,短路也有可能……我擔心你害怕來着。”
江渺坐在浴缸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心裏又熱又無端難過。
“你要是洗完了就穿衣服出來吧,不用怕,我在門口。”
——這話說出來,其實李明琮有猶豫那麽幾秒。
他并不知道江渺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鐘裏想了些什麽,只是剛才聽到她聲音,第一反應就是好像哭了,又或者像受驚。
這房子沒有燈光,夜色格外的深。
江渺沒應。
李明琮聽了聽,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是在穿衣服,他松了口氣。
“我在門口呢。”
怕她是不好意思說,他倚靠在牆邊兒,隔上一分鐘就說一句。
江渺知道他是安慰她的。
“我在——”
“嘩啦。”
門從裏面打開了。
摸黑的夜,撲面而來的濕漉漉的艾草霧氣。
李明琮就那麽站在門口,手裏捧着一個玻璃杯香燭。
火苗跳動,一閃閃的,他的輪廓格外深邃。
江渺頭發還濕着,裹着毛衣出來。
李明琮拿着那個玻璃杯蠟燭,往她臉邊晃了晃。
“吓哭了啊?”他語調含笑。
“沒有。”她還是故意這麽說,手裏拿着一塊毛巾擦了擦頭發。
“行,趁你剛洗完浴室裏還熱,我洗個澡馬上出來,等會我去看看怎麽回事,”李明琮把手裏的大浴巾蓋在她頭上,“好好擦擦頭發,別感冒了。”
“好。”
江渺小聲應允,李明琮做事麻利,他剛拉開門,她又喊住他,“淋浴的水只溫熱,能行嗎?”
“怎麽不行,再燒水多麻煩,我沖一下五分鐘就出來。”
江渺只好不多問。
眼下外面一片漆黑,李明琮把那個玻璃杯蠟燭留給她,江渺舉着蠟燭往外看了一眼,這房子格局通透,借着這一點薄弱的光,隐約看見外面的院子。
在這樣漆黑的夜色下,顯得有點陰森。
江渺也不太敢往外走,幹脆把玻璃杯蠟燭放在一邊,蹲在地上慢慢擦頭發。
這一幕真是又詭異,又奇異的和諧。
所以李明琮五分鐘沖完澡出來,拉開門的那瞬間吓了一跳。
“你在這兒幹嘛呢?”李明琮手裏拎着一塊大浴巾擦頭發,“怎麽在這呢,不冷嗎?我剛剛留了一點水灌了個熱水袋,在沙發上——就一句忘了跟你說……”
李明琮踢着拖鞋啪叽啪叽出去,又啪叽啪叽回來,把一個暖水袋遞給她。
江渺低着頭沒接,李明琮拉住她的手塞給她——
“你這手真冷。”李明琮胡亂擦擦頭發說,“我去看看電閘。”
他顯然更惦記着停電這回事。
李明琮套着外套就出去,電閘箱在外面,是幾家人共用的,李明琮用手機照了照,電路太複雜,超出了他的範疇。
李明琮短暫琢磨了幾秒,明天房東結婚,這個點兒顯然不好麻煩人家,他想了想,這都十一點多了,将就一下也不是不行。
李明琮這麽想着,準備往回走,結果就看到江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門口。
他忙小跑回去,“怎麽出來了,進去吧,我看這線路弄不好了,先将就一下吧,明天再說。”
“好。”
江渺答應的挺痛快,但這種過分的痛快還是讓李明琮察覺哪裏不對。
李明琮并沒有想太多,只以為是江渺怕黑,尤其是在這陌生的環境。
他叮囑着江渺擦頭發,然後去行李那邊找了找,摸出了江渺的藥盒。
江渺頭發擦得差不多了,只是因為停電沒有吹風機,多少還是有點潮氣。
“吃了藥睡,”李明琮手裏拿着藥盒晃了晃,“停電也沒什麽,我看着你睡了再睡。”
江渺接了藥盒,卻沒打開,随手放在了床頭櫃上。
“不吃也行,我在客廳看見好幾個香薰蠟燭,等會我再點一個。”李明琮催着她,“睡吧你,趕了一路車呢。”
——明明,她睡了一路,反倒是李明琮開了一路的車。
江渺掀開被子躺到床上。
李明琮又翻來兩個玻璃杯蠟燭放在床頭櫃上。
江渺還沒開口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房間裏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李明琮顯然終于察覺到哪兒不太對,但不太确定究竟是因為焦慮發作還是這突如其來的斷電。
而江渺——錯綜的情緒仿佛沼氣池,把氧氣消耗殆盡。
在李明琮開口前,江渺終于開口了——
“李明琮,你別把我當病號。”
他微愣,下意識地答,“我沒把你當病號。”
“那你把我當什麽?”
——這應該算是個怎樣的問題?
夠直白嗎?
李明琮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他看着她。
外面的夜已經很深了,窗簾的遮光其實很好,李明琮留了一小道縫,怕江渺不喜歡。
燭光微微跳動了一下,牆上的影子晃了晃,影影綽綽地曳動。
江渺是平躺在床上的,她只是微微偏了一下頭,黑色的長發鋪在腦後,一雙眼睛就那樣看着他。
這句話或許原本更應該出現在男女之間吵架時,女人總要說一句,你把我當什麽。
所以李明琮當時遲疑數秒,以為她哪兒不開心。
可是她問出的語氣,卻又像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疑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