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江渺接過請柬之後打開看了一眼,程言頌和文蕊誠邀。
江渺捏着那張挺精致的請柬猶豫說,“去了是不是不太好,畢竟跟人家也不認識的……”
李明琮拿着車鑰匙在指尖轉了幾圈兒,“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去看看也行。”
江渺對此也沒什麽太大的意見。
李明琮去外拿她的行李,江渺閑來沒事,站在院子裏等他。
能看出來房東布置的很細心,每一處細節都可以讓人感受到對生活的熱愛,用了小盆的植物去點綴這個潮微冷的冬天。
院子的木門開着,差不多到了飯點兒,街口的小餐館開始營業了,陣陣食物的香辣味道飄出來,偶爾有下班的人騎着車子過去,跟鄰裏打聲招呼。
江渺依靠在門口,遠遠地看着李明琮。
距離也是真的有點遠,灰蒙蒙的天,有點老舊的廣告燈牌一閃一閃,在很多閃閃的碎光裏,她看着李明琮躬身從車裏拎出她的背包,仿佛心有靈犀,他對着她淡淡一笑。
江渺常常有種被他捉住什麽把柄的錯覺,趕忙回了院子。
兩人其實也算是趕了一天路,冬天天又黑的早,也就打算早點休息了,說不定明天白天還能在長沙的景點轉轉,不過意外地再參加一場婚禮,休息一天又該繼續趕路。
李明琮也沒問江渺的意見,給了幾個選擇:去吃長沙菜還是去随便去附近的粉店,江渺想都沒想選了後者。
五六點鐘的五一廣場人是很多的,尤其是飯點兒,小吃街燈火通明,李明琮跟她轉了轉,選了一家津市牛肉粉店,遠遠就嗅到了濃濃的香味。
這裏幾乎是粉店一條街,但是就這家人少,說是邵陽風味,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妻,。
江渺和李明琮在裏面坐下,點了兩份圓粉和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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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吃街人來人往的,這裏顯得冷清。
老板娘把兩碗粉煮好了端上來,然後催着旁邊玩手機的老板,“你給囡囡打電話問問到哪裏了呀,我好把飯給她熱上,吃了再去上自習。”
“這不才五點四十五,急什麽。”
“我這還好幾個外賣單子趕着做呢!”
“行行行我問問。”
老板拿着手機去門口打,聲音聽得遠了。
這還是江渺頭一次吃津市牛肉粉,牛肉鹵的剛剛好,不軟爛很彈牙,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只是這店裏的門頭很小,位置也算不上太好,就擺得下四張方桌,還只有牛肉粉一種選擇,旁邊好幾個流量大的快餐店,也難怪人少。
老板借着打電話的名義去抽煙了,江渺分神往外看了一眼,然後看到一個穿着校服的女孩小跑着過來,懷裏還抱着幾本書。
“我都晚了呀,媽你怎麽不讓爸給我送過去非要我過來吃……”
女孩子穿着校服紮着馬尾,風風火火跑進來。
“大冬天的送過去不冷了嗎,媽上午給你炖了冬瓜排骨,炒了個青菜,一直在廚房裏溫着,你快吃完了回去上自習。”
老板娘紮着圍裙端着餐盤出來,動作麻利。
“媽你真是能給我找麻煩,我還得跑過來,早說讓我吃食堂不行嗎,就這半小時的時間。”
“這多近啊,店離你們學校就三步路,能吃上熱乎飯呢,行了行了,吃完快回去上自習,上午你爸買了一盒草莓拿上去吃,晚上去接你放學。”
女孩抱怨了幾句,悶頭匆匆吃飯,她媽媽進了廚房,有幾個外賣小哥來催訂單,老板娘一邊熟練地撈粉,老板也小跑進來打包,短暫的間隙裏,老板娘洗了一盒草莓放在旁邊瀝水。
江渺看着有些出神,低頭的時候,李明琮正好把那碟鹵牛肉夾進她碗裏。
“看你挺喜歡吃,快吃吧,一會冷了。”李明琮催她。
江渺用筷子撥撥面,好一會才悶聲“嗯”了一句,李明琮看出她不太在狀态,也沒繼續催她。
女孩子吃完飯打了聲招呼,抱着那盒草莓又急匆匆跑出去。
店裏又傳出歡快的機械女聲——
“您好,您有新的外賣訂單。”
他們這桌離得廚房稍近一些,老板娘和老板的對話都能聽個清楚——
“看見沒,費力不讨好,早說讓你開咱家那兒,你非得搬到她學校這,天天挨訓。”老板揶揄似的說,“孩子吃食堂不也挺好嗎,學校外面那麽多飯館,還能餓着她不成?”
“那你懂什麽,誰知道外面店裏幹不幹淨,高中就這三年,吃壞了以後落下病根子。”
“就這三年……”
“行了別說了,你快點打包。”
兩口子吵吵鬧鬧,卻也算是平庸生活裏的零星碎片。
江渺也沒再敢深想,低頭匆匆去吃粉,可是粉吃到嘴裏,卻又怎麽都不是那個味道了。
晚上的時候長沙又開始飄雨,濕冷的冬天,李明琮沒打算帶着她繼續亂轉,只是走到五一廣場那邊的時候,小雨飄得密集,因為潮濕溫度顯得更低,這裏又是市中心,繁忙的人-流,有些凹凸不平的路面,人來人往,踩的污水濺起。
李明琮看前面一個小水坑,這雨又要下一會,
一回頭,江渺兩手搭在頭上,根本遮不住什麽雨,還這樣老老實實跟在他的身後。
李明琮無端輕笑,拉住了江渺的手腕,将她拽入一處狹窄的巷子中。
“避雨。”李明琮是這麽說的,“等雨停停再走。”
江渺小聲應允,箱子裏有擋雨棚頂,遠離了喧嚣吵鬧,李明琮站在她的身前,為她遮擋下行車濺起的水花。
那真是一個好潮濕的雨夜。
霧蒙蒙的月亮。
被放成慢動作的行人。
不遠處的商場在放慢情歌。
“愛總是身不由己,寧願換個方式,遙遠愛着你。”
李明琮回頭,好像對她講了個笑話,是心跳太吵,還是怪她的視線不知該往哪裏放,她只看到明滅光影下,他眼尾挑笑,說話不疾不徐的模樣。
一輛自行車飛馳而過,濺起水花,李明琮下意識将她拽在身後。
“往我身後站站啊,我給你擋着,別怕。”
江渺聽清了這一句。
可是這一瞬間,她心裏并沒有什麽喜悅,也沒有什麽感動。
湧上來的,是一種很深的悲戚和自我厭棄。是心知肚明自己泥濘不堪的生活,是心知肚明自己的疾病不該也不配肖想。
于是心動就積壓在心髒的最深處,化成了一灘又酸又澀的水。
李明琮仰頭看着被烏雲遮住的月亮,視線又落在江渺的身上。
她的沉默和寡言太明顯,無形中豎起了一堵高高的圍牆,他越是靠近,那圍牆就更高一寸。
她在圍牆裏面陷入沼澤,他在圍牆外愛莫能助。
窄窄的巷子口外馬路寬闊,對面就是長沙當地一家小有名氣的湘菜館,燈火通明,透明的玻璃窗內,熱氣騰騰。
他的愛莫能助原因太多了,好像要拎起一道警醒自己的界限。
因為他深知,對于一個長達幾年的抑郁焦慮患者來說,疾病反倒是其次,留有希望是好事,可是希望有一天抽身離去,那只會是更深的絕望。
他從來都不應該是那個希望。
于他而言,人間沒有歸途,前路是窮途。
哪裏有什麽往生臺可以許下來生的願望念想,這本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列車。
悲哀的從來不是他沒有能力去将她拉出深淵,而是他不能、也無法成為她生活中的希望。
破敗的老巷子,兩人只是沉默地站在這裏避了一場小雨。
江渺也擡頭看着天,問他雨會不會下很久?
李明琮說,“不會太久,我查過天氣預告。”
“也是昨天查的嗎?”
“嗯。”
江渺也靜默下來,似乎無言可講。
她腦子中有些空白,薄霧遮擋着月亮,散去後月亮依然朦胧。
在時間駐足的這幾秒,她的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很多破碎的畫面。
環境糟糕肮髒的房間,人都毫無尊嚴地蜷縮在角落,比牲畜還要下賤。
房間外面慘痛的叫聲,不知是被什麽東西抽打。
那裏沒有法律的管束,人從來都不是人,金錢和權利至上。
她甚至不知道說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是因為那時自己的狼狽,還是并不算出衆的長相,在遇見傅敬文前,她跟幾個女孩子被關在一起,美其名曰是做“客服”,其實不過是從事電詐,達不到巨額就要挨打,所以毒打都是常事。
而被拐來的,被誘騙的,不計其數。
而江渺呢——
她快要記不清了,前些年醫生總說是創傷性應激障礙,的确會選擇性遺忘痛苦的回憶。
現在,這些回憶湧上來。
凜凜最大的夢想是高考後去東南亞旅行,說想去泰國清邁,想去緬甸看湄公河,說想去新加坡。
那時媽媽怎麽都不同意她一個女孩獨自出去,凜凜在家哭鬧了幾天,非要說自己成年了,社會這樣安定,怎麽會有意外?
爸爸說,萬一碰上人.販.子呢?我和你媽上哪兒找你去?
凜凜那時的回答就像所有被保護的人回答一樣——
“這是21世紀,哪有那些壞人啊?這可是法治社會,不會的。”
于是,凜凜在去了緬甸的第三天後失聯。
一個家庭的破碎,就是那時開始的。
跨國案件太難偵查,近乎一年都沒有什麽進展,父母的工作都辭退了,常常在邊境線省份尋找女兒,大海撈針一樣,缥缈到毫無希望,而這樣的家庭,卻遠遠不止一個。
江渺那時也才是個剛成年不久的女孩,哪兒能看得下父母在外尋找,她帶了妹妹的照片,想趁着假期去找——盡管知道希望渺茫,可也總比在家等着強。
她只記得下了飛機,出了火車站,在人來人往的老舊廣場上尋了好些天,不僅是因為毫無進展而疲累,還因為長期的緊張和警惕而乏累。
也就是在這時,一個男人出現。
她拿出凜凜的照片,艱難地用英語和普通話詢問。
有一個看起來樣貌再普通不過的男人,說好像見過,然後拿出了最讓江渺放松警惕的一句話——
“你也是中國人啊,真巧,我也是,我在這兒打工的,要不我帶你去找找,都是中國人,中國人不坑中國人。”
起先那幾天,他是真的帶着江渺在附近的街道上轉了轉。
江渺感激不盡,以為他是人好,殊不知是對方在觀察她,觀察她家境如何,是否是一個人來的,家裏是否有背景。
當他用五天的時間摸查幹淨,江渺在他眼中就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在東南亞,亦或者是在其他的犯罪團夥中,女人是無本的買賣,好看的不好看的,區別只是利潤的高低。
是怪命運的幸運亦或者不幸,那是在地獄中的第多少天,她已經記不清了。
怎麽遇見的傅敬文,她也幾乎記不清了。
那也算有區別嗎,一個是被身體的疼痛,一個是精神的煎熬。
“雨快停了,走吧?”
李明琮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江渺回神,是因為剛才的回憶,久違的心悸和心髒悶痛湧上來。
巷子口一窪水,李明琮腿長,邁過去,然後對她伸出一只手。
江渺站在那窪水的對岸,竭力地想要遏制住腦中不太受控制的回憶侵襲。
毒打,尖叫。
賭場,鮮血。
碼頭,毆打。
畫面急速穿插,她那麽努力地想一些美好的畫面。
李明琮的手遞過來,對她晃了晃。
她終于想到了。
午後校園窗外的陽光盛烈,那是一節被占用成自習課的體育課,同學們都在寫作業,筆尖劃過紙張聲音沙沙。
江渺跟同桌在偷偷看課外書。
同桌在看小說,她在看一本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博爾赫斯,然後一筆一劃地将那句很喜歡的話抄在自己的草稿本上——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破敗的街道,
絕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十七歲的時候從來都看不懂博爾赫斯,二十四歲的某天,她突然就在這個夜晚回想起。
喜歡應該是明亮與快樂的,可她的喜歡不是。
是卑微,是絕望,也是井中撈月。
她的喜歡,自帶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