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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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俊樑非常專業,但是江渺明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這兩年裏,張警官其實帶她看過很多次心理醫生,收效甚微。
柏俊樑也看出了她的抵觸,暫時先給她重新規劃安排了藥物。
趁着江渺去拿藥繳費的時候,柏俊樑叫住了李明琮。
柏俊樑給他倒了杯水,趁着幾分鐘說,“我看了她的檔案,有句話可能不太應該說。”
“你說就行。”李明琮的手摩挲着那只一次性紙杯。
“她的精神創傷很大,但是也很抗拒排斥,我看檔案上,她現在沒什麽親人,她看起來很害怕自己相處,我是建議,”柏俊樑斟酌語言,“如果李警官方便,盡可能還是別讓她單獨相處,她需要一個可以依賴寄托的對象,如果她能敞開心扉,那當然是最好的。她現在還沒有太抑郁的跡象,但是抗焦慮藥物副作用都有一些致郁的可能。”
李明琮端着杯子,擡眸看着柏俊樑。
柏俊樑禮貌說,“當然,這也只是我的建議。”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明琮說完,抿了抿唇說,“可是,如果我走進她的生活,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也離開了,這份創傷不會更大麽?”
柏俊樑也覺得棘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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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李明琮開車将江渺送回去,路上辦公室給他打了電話,李明琮接了。
車子快回小區了,江渺指指說,“在路邊停吧。”
李明琮嗯了一聲,将車子靠邊停。
江渺打開安全帶,跟他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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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琮坐在車裏,看着江渺走回小區的背影。
一種說不上的感覺堵在心口。
他在國際打拐辦這麽多年,解救出無數的受害者,可是也僅僅限于将他們從魔窟中救出來,關于之後的,他從未接觸過。
隊裏做的報告,他有看過那些數字,受害者名單是長長的一串數字,有不低的數字死于精神創傷,抑郁症占了很大的部分。
而這些從來都不是冷冰冰、死板的數字,他們更是活生生的生命。
李明琮第一次想到一個問題,他們解救了受害者,然後呢?
大家回訪,民政部回訪、民生部回訪、社區回訪、各個公益組織回訪……
然後呢?
江渺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
李明琮從車上摸出了一盒煙,那應該是老張留下的,不是什麽好煙,幾塊錢的哈德門。
李明琮手術後有一陣子沒碰煙了,這次還是沒忍住,辣口的煙嗆得他直咳嗽。
他抽完了一支煙才重新開車去了公安部大樓。
G市的治安環境良好,國際打拐辦幾乎是個閑職,他在邊境城市那邊的同事給他發來了一些案件報告,說他們那邊兒沒文職的,正好李明琮調任到這兒清閑,當時也全程跟了那個大案,讓他彙總報告。
李明琮翻了翻,翻到最後一頁,看着那串數字就頭疼。
他撥了電話,問邊境城市的同事。
“明琮哥,在G市是不是特閑?”小王是他老搭檔,兩人關系好。
“還行吧,問你個事,”李明琮翻着面前的檔案。
“你說。”
李明琮問,“上回328案解救出來的30個受害者,現在怎麽樣了?”
小王:“我就四個字兒形容。”
“怎麽?”
“慘不忍睹。”
“……”
“就慘不忍睹,生理疾病倒是好的了,還能治,精神疾病沒轍,你正好還說呢,我們前天才聽說,一個女孩被送回家之後,倆月之後想不開了,挺突然的,”小王說,“328案解救出的受害者,目前還沒有正常回歸社會的。”
李明琮悶悶嗯了一聲,“你們那兒順利麽?”
小王嘆氣,“順利啥,這是個大案子,特棘手,根據目前的線索華騰集團不幹淨,但是這公司背景很厲害,我們沒地方下手。”
李明琮跟小王聊了幾句,小王那兒還要忙,也就挂了電話。
李明琮翻翻報告,大概也是因為這是他職業生涯中第一次直接的接觸受害者。
——而這個世界上,在人口拐賣上,有4500萬甚至于更多的數量。
有一個現實數據很可怕,那就是,世界前三的犯罪貿易大家只知道前兩個,毒///品和軍///火,而第三個正是人/口/交/易。
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根本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4500萬人被販賣,全球每年有80萬人被販賣,平均每一分鐘就有一個人失蹤淪為奴隸,從曼谷的街頭,到東歐的路邊,從紐約的火車站,到南美休閑度假的海濱。
全球124個國家存在,目前國際警察僅确定了510條販運路線。
罪惡無處不在,也無孔不入。
因為特殊性,即便是根據聯合國的報告,就此問題上,獲罪率極低。
李明琮看着報告,頭疼欲裂。
他也很愧疚,即便他是國際打拐的警察,卻也似乎從未真正的拯救過一個受害者。
不論是受害者,還是抑郁下的受害者。
從零到一,是天大的差距。
李明琮給隊長發了條短信,問他能不能三個月後調回去。
隊長沒有秒回,而是隔了半小時,在李明琮整理完報告後給了回複,幹脆利落的兩個字:不行。
李明琮坐在辦公室裏,出去接了杯水,聽見兩個警察閑聊,說好某街上新開了家茶館,周末帶孩子去,另一個警察說周末上映的電影。
李明琮重新折返到桌前,回想起了柏俊樑說的話。
對于這些受害者,即便是無數的回訪似乎也無濟于事。
他不知道自己能在江渺的生活中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但他忽然有那麽一點想法,希望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走出陰影,去陽光下生活的第一人。
他或許從沒有真正的拯救過一個從魔窟中幸存的人,也從沒有拉住過被精神創傷吞噬的人。
他真的有希望,自己在調回去之前,真的做點什麽。
江渺回家之後仍然很循規蹈矩,她打開電腦修改了林記者返回來的采訪稿潤色,然後開始發呆。
她盡可能讓自己去做點別的事情,但無濟于事,怕自己會回想起什麽夢魇,江渺推開窗戶,可惜下午兩點多大排檔還沒有開門,路上有些安靜,只能看到車來車往的馬路。
她還是趴在窗口往下看,結果看到一個似乎在等人的身影,一個男人,依靠在車旁,偏頭點煙。
江渺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手上有一行紋身,本來沉睡的噩夢仿佛蘇醒,她的腦海中開始回想起柏醫生桌上的文昌塔,後來文昌塔跟泰國的寺廟重合,她想到那個近乎恐怖的男人。
恐懼感、窒息感、一股腦的湧上來,江渺的求生本能讓她打開了藥盒,哆哆嗦嗦地去找藥物,柏醫生新開的藥都是助眠安神為主,但是抗焦慮藥物本質上還是有些鎮靜作用,她吃下去靜坐了半小時開始犯困,
對她來說,能安穩地睡一夜是求之不得。
可是這一覺對她來說異常困難,或許是因為今天在柏醫生那裏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又或者是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家裏沒有開燈,空無一人。
她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緊接着聽到了敲門聲,一聲又一聲……
江渺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屏幕上是17:36。
敲門聲停了。
是鑰匙碰撞的聲音。
江渺額角的神經在跳動,她的手發軟,下意識要按屏幕上的緊急呼叫。
鑰匙插/進了門裏。
轉動。
江渺的思維停滞,下意識按下緊急呼叫——
“江渺?”熟悉的聲音,她繃緊的神經似乎驟然斷了。
客廳的燈亮起來,她卧室的門沒有關,看到一道颀長的身影站在門口。
李明琮還是上午那一身衣服,他站在那裏,在牆壁上摸索了一下,開了卧室的燈,
江渺幾乎虛脫地坐在床上。
急速跳動的不安,在看清他身影的時候落回去。
“我敲門敲了半天沒聽見有聲音,我擔心你今天狀态不好,換了門鎖沒有安全感,就開門進來了,”李明琮頓了頓說,“鑰匙是你今早給我的。”
江渺沒有力氣,額頭上一層汗。
李明琮看她狀态很差,走過來,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看到了她床頭櫃上的藥盒,心下了然。
“你還好麽?”
“……”江渺沉默地搖搖頭。
“這到了該吃飯的時間了,你想在家裏吃,還是去樓下吃?”李明琮說,“樓下會熱鬧一點。”
江渺的狀态還是非常差,李明琮倒也耐心,等着她起來,特意帶她去了樓下的大排檔,大概是因為冷風吹,江渺清醒了一些。
到了飯點兒,生意逐漸熱鬧起來。
人行道上支起了一張張桌子,江渺并不喜歡人多,僅僅是喜歡有聲音。
所以李明琮看出了她的不适,在結賬的時候跟老板娘說,“還是打包吧。”
兩人是回的家裏,就短短的幾百米,人行道上有騎車的橫沖直撞,李明琮想起來她吃了藥還反應遲鈍,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帶着她往回走。
李明琮是帶她去了四樓,開了窗戶,能聽到樓下的動靜。
他去了廚房,不忘跟她說,“洗洗手吧,準備吃飯,你吃了再睡,你要是怕,我在旁邊兒等你睡了再走。”
說着,李明琮從廚房裏拿出了兩雙筷子,将其中一個遞給她。
江渺是清醒的,只是藥物作用反應遲鈍。
她盯着他遞過來的手,思緒回籠,後知後覺說,“李警官,好像不該這樣的……”
李明琮在她對面坐下,将筷子放在她面前。
他伸手在她面前晃晃。
江渺擡頭看他。
“你可以把我當成李警官,也可以把我當成李明琮,看你怎麽舒服怎麽來,”李明琮說,“反正我被調回去之前,也多虧了G市治安好,我也就負責開導一下你了,讓你能健健康康的正常生活。”
“……”
“所以,你早點好起來,我也早點兒回去抓壞人,”李明琮笑笑,跟她開玩笑說,“說不好,你倒能成我治好的第一個患者,以後老大看在這份上,給我點輕松的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