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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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不上太波瀾的一天。
李明琮開車帶她去了一趟G市第一醫院。
李明琮将車子靠邊停,示意說,“你在門口等我一下,我去停車,五分鐘上來找你。”
江渺點點頭下車,第一醫院很大,這裏是一線城市,是全國醫療資源最好的城市之一。
但醫院不是個好地方,絡繹不絕的人,也有很多千裏迢迢從外地趕來的病患,他們随意地坐在馬路旁的人行道上,有人幹脆在醫院的門廳處打地鋪。
現在看病很費勁,挂號看病繳費,至少要耗進去一整天。
所以他們到的時候,也不過是早上的八點多一點。
醫院的大樓光鮮亮麗,拔地而起的七八棟大樓,上面挂着偌大的牌子:門診部、第一住院部、第二住院部……
而醫院的側門處支着很多小攤子,移動車,熱氣袅袅的早餐,蒸包煎包熱粥,牌子上寫着十塊錢管飽。
像是光鮮亮麗的社會下薄弱的溫情。
江渺站在門口等李明琮,醫院在市中心,附近還有一個地鐵站,人流量很大,所以她一眼也看到了——
醫院的路口,一個可憐的女人懷裏抱着一個嬰兒,跪在馬路的一角,她身前放着牌子,上面用歪七扭八的字跡介紹着孩子患了什麽病,前面還有一疊繳費單診斷單。
江渺看着跪在那裏的女人,心情比今天的天還沉。
江渺低頭翻了翻自己的包,現在的人都是電子支付,但是那個媽媽看起來穿着有些老舊,也不像有電子支付的樣子。
她包裏只有五塊錢的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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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猶豫的時候,李明琮從地下停車場上來也看看到了這一幕。
江渺手裏攥着五塊錢,覺得這五塊錢也太少。
李明琮折了腳步,在旁邊的攤位上買了兩籠小籠包和一碗粥,然後問老板,“能找現金麽?”
老板麻溜裝包子,說,“能啊,不過我這兒零錢不多,倒有點整錢,你這些十塊。”
“那我掃你二百一,你給我點兒整錢?”
“行。”
李明琮掃了碼,江渺問店主,“你的整錢多嗎?”
“就五百整錢,你要嗎,要的話最好了,省得我去銀行存。”
“好。”
江渺拿出手機掃碼,李明琮似乎想說什麽,最後沒說。
他倆一起過去把錢放在那女人面前,那女人的眼睛卻有點黯淡——江渺這才看到了牌子上寫的疾病,說是某種退行性神經疾病,看起來就很難治療的樣子。
“這是五百塊,晚上帶着孩子去附近的小旅館睡吧,好這些包子是旁邊早餐鋪子買的,”李明琮彎腰放過去,低聲說,“我不是壞人,是警.察。”
“謝謝你們。”
女人還是跪在那破舊的席子前,那不難看出來——是她所有的家當。
李明琮默然,放下後就起身。
江渺跟在他身後,回頭看看,心裏有些難受,他們就在全國醫療資源最好的醫院外,那一道門杆,卻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那種病很難治嗎?”江渺心裏不太好受。
盡管自己身陷囹圄,還是看不得人間百态。
“嗯,以前聽過這種病,幾乎沒什麽希望。”李明琮跟她往裏面走。
醫院有兩個停車場,一個地下一個地上,地上停着不少私家車,車頭高揚起的logo,幹淨簡單,一看就價格不菲。
“那孩子看起來不大,那産檢的時候,查不出來嗎?”
“查不出來。産檢只能查一些基礎病,有些遺傳性罕見病,父母沒有表現是因為隐性基因,這些也二十沒法查的。”
“如果能治,應該也很貴吧。”
江渺跟李明琮走近醫院大廳。
早上八點半,醫院裏人來人往,挂號處排着長長的隊伍,旁邊擺着七八臺自助挂號機器,也零散站着不少人。
李明琮帶着江渺去一旁排隊。
大廳裏不斷地有人說話,這幾乎是江渺第一次來到人這麽多的地方,她清晰地聽見角落裏有人在捂着嘴一邊打電話一邊哭,有人為難地打電話借錢,有夫妻在争吵……
外面一輛救護車啓動了,一輛救護車折返了。
一個男人扶着救護車急切的說,“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女兒,多少錢都行……”
“嗯,那個病不好治,但是,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李明琮也看見了,他彎腰站在自助挂號機旁邊,點了一下屏幕,給江渺挂了個主任醫師,他捏着那張打印下的挂號單遞給她,“更何況那是她媽媽,媽媽總不能眼看着孩子生病。”
江渺接過李明琮手裏的單子,一時有些無言。
心理科室在三樓,整層樓的一半都是,一共八間辦公室,旁邊還有一些檢查室、沙盤室等。
心理科室外面等候的人也不少,年輕人老年人都有,前者大多都是因為社會壓力,後者多是年齡大導致的失眠。
江渺跟李明琮在一旁的椅子上等待叫號,江渺前面還有五六個人。
“過來了?”這個時候,旁邊一個科室的門打開,一個中年男醫生從裏面走出來,是跟李明琮說話。
“吳醫生。”李明琮站起來。
“今天是你複診的日子?”
“不是,跟……”李明琮想了想,跟江渺算是什麽關系。
這關系很微妙,李明琮最後選了個最折中的答案,“朋友。”
“哦哦,”吳醫生點頭,“我就說你來醫院一點都不積極,你們隊長還叮囑我好好看着你,你手術後得注意休息,別不當回事。”
吳醫生看見了旁邊坐着的江渺,其實心裏多少猜得出,這不一定是朋友,能跟着李明琮過來的,應該是來做受害者心理疏導,但是受害者這三個字太刺耳了,誰都沒點破。
“李警官是個負責的好人,就是不太注意休息。”吳醫生拍拍李明琮的肩膀,示意了一下,自己帶着助手去電梯那。
江渺點點頭,卻無意看到了吳醫生的的挂牌——
腫瘤科主任醫師。
但那時江渺并沒有多想。
等候廳的電子顯示屏墓上顯示了江渺的號碼。
一般的心理診治是可以家屬陪伴的,所以李明琮在她進去之前問她,“需要陪嗎?”
江渺站起來,正好一個病患走出來,透過門縫,江渺看到的心理醫生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她本能的有些瑟縮。
李明琮看出了她的反應,跟她說,“我跟你一起去,診室門口有椅子,我就在那裏等你,醫生問什麽你答什麽,不用緊張,裏面的是正規的心理醫生,不是心理咨詢師,醫生很專業。”
江渺那時想——李明琮給她的那份安全感很奇妙。
他很細心,很讓她有安全感。
江渺進了診室的時候,現在都是資料聯網,醫生已經大體将她的資料翻看了一遍。
醫生很溫和,面前放着名牌——
柏俊樑。
“你好,江小姐,”柏俊樑戴着一副金絲框的眼鏡,看起來溫文爾雅,白大褂裏面是一件淺色的襯衫。
“你好。”
“你看起來有些緊張,是房間裏有什麽讓你不舒服嗎?”醫生溫和地問,“是溫度,還是環境?如果你喜歡密閉性好一些的房間,我可以将窗簾關上。”
江渺搖搖頭,下意識往門口看了看。
李明琮真的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她又點點頭,醫生便起身,将百葉窗簾關上,柏醫生甚至貼心地将深色的窗簾也拉上。
時間可能是真的還早,一縷淺薄的光從窗簾的縫隙裏落下來,
斜斜地鋪在地上,她在哪一縷陽光下,看到漂浮的塵埃粒子,在柏醫生拉窗簾的時候,甚至看到了一隅的一棵綠植。
柏醫生坐回來問她,“還有什麽讓你不舒服的東西嗎?”
江渺的視線轉回來,看到柏醫生的桌上放着一個小小的塔,是金屬的,黑銅綠色。
“那是什麽?”江渺的聲音仿佛被收緊,晦澀地問。
“那是文昌塔擺件,在很多地方都有售賣,國內很多景點都有文昌塔,湖南文昌塔,鳳凰文昌塔,固原文昌塔……”
江渺松了口氣,下意識再回頭看,李明琮還在門口坐着。
他的身形挺括,穿着薄外套和黑色的長褲,房間裏的光很暗,他的輪廓很深,坐姿挺直,他好像只是單純坐在那,讓她安心的。
江渺确實安心了很多。
“我對這個塔不太舒服,”江渺低聲說,“我以前在泰國和緬北……看到過很多這樣風格的建築。”
“好。”柏醫生點點頭,将文昌塔收起來。
其實泰國緬北的佛塔跟國內的塔樓建風格天差地別,但擡梁和穿鬥的架構風格跟我國還是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應激患者看到某些相似的點,也是會喚醒痛苦的記憶。
“你還是很很沒有安全感?現在還有什麽症狀?”
“會心悸,失眠,緊張不安,會害怕很多沒有發生的事情,會間歇性驚慌失措,”這樣的回答對江渺來說并不容易,她努力去形容,“我會在不安的時候有瀕死感……比如讓我獨自一人呆在過分安靜的地方,我會心悸,會不安,超過一段時間我會有瀕死感……”
柏醫生翻看着江渺之前的報告。
那段日子對她來說是人生的至暗時刻。
能存活下來就已經不易。
“江小姐,其實治療,藥物是一部分控制,其他的的,我更建議你要從環境和生活上進行改善。”
——很多醫生都這樣說過。
可是道理她都懂。
江渺臉色發白。
醫生讓她保持安心的狀态,可江渺非常不安,她開始不自覺地尋找讓她感到安全的東西——
在家裏,她總是要時刻看着手機,再三檢查自己設置了緊急呼叫。
她的床上放着一只小羊的玩偶,那是她再回延陽市的時候帶回來的,是爸爸以前送她的生日禮物。
她在家裏準備了舒緩的香薰蠟燭,有安撫冷靜的作用。
她會起床看着樓下永遠熱鬧的大排檔,開窗戶聽着喧鬧,然後一遍遍安慰自己她在中國,非常安全。
可是這裏是診室,這裏什麽都沒有。
柏醫生還在詢問她是是否感到不适。
江渺的思維開始發散,她開始想到醫生收起來的文昌塔,然後畫面開始交疊,她想起了炎熱的泰國和緬北,想到了窒息一般安靜的佛剎佛塔。
人的記憶是非常微妙的,一旦打開了一個角,畫面、味道……都會一股腦地湧入他的腦海,讓噩夢鮮活起來。
她甚至想到了那個男人,常年一身黑,黑色的線衫,黑色的長褲,黑色的風衣,不經意露出的手腕上盤着一些紋身,他的手裏常年繞着一串佛珠,是極致的壓迫感。
江渺本能地開始懼怕,即便是診室裏開着空調暖風,還是止不住地發冷,不安襲上心頭,斷續的畫面仿佛鋒利的碎片,在她的腦海中一遍遍閃回穿梭。
江渺的手放在腿上,不自覺地揪緊了褲子,因為用力,指尖開始泛白。
窒息感像潮水,壓迫着她的呼吸和心跳。
也就是在這一刻,一只溫暖幹燥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江渺條件反射地抽回手,那只手卻拉住了她。
江渺清醒,偏頭一看,李明琮坐在了她的身旁,他寬厚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收攏,“別怕,你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