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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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來,江渺鮮少能完完整整地睡一夜。
她總會斷斷續續做噩夢,吃過各種各樣的安眠類藥物,起床後渾身酸痛頭暈腦脹是常态。
這一次一覺醒來,讓江渺有一種時空錯亂的錯覺。
房間是真的不大,白色的牆壁,木質的老式的床,連床單都是上個世紀的藍白方格。
薄弱的陽光從窗戶裏沁進來,她下意識往窗外看,是一個空蕩蕩的陽臺,陽臺上挂着兩件男士襯衫。
房間裏的味道有些陌生卻好聞,江渺只記得自己昨夜只醒了一次,下意識地下床,看到李明琮躺在老沙發上。
他個子很高,睡在那張沙發上顯得很擁擠。
粵省也是沒有暖氣的,那肯定是怕她冷——李明琮開了電暖爐,放在她床邊,客廳裏放了個小的,他穿着一條運動褲,一件薄衛衣。
她起來的時幾近淩晨。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是一種無法溯源和命名的安全感。
也是在那很短暫的一秒,李明琮醒來,聲音略有幾分惺忪,問她怎麽了?
江渺搖搖頭,亂說了一句,“沒事,有點渴。”
沒想着有什麽回複,她重新回了卧室。
卧室的門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木門,不隔音,她聽見李明琮穿着拖鞋起來似乎是去了廚房,緊接着就是燒水的聲音。
再過了五分鐘,房門被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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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敲了三下,然後等了幾秒才推門進來。
江渺的眼睛是很困得,腦子卻漸漸清醒——
她聽見李明琮把那杯水放在了她的床頭櫃上,然後彎腰幫她拉了拉被角才出去。
她努力閉好眼睛,一只手是露在外面——
她感知到他拉起了她的手腕,放回被子裏。
他的手很幹燥,很熱,蹭過她指尖的時候,她嗅到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與煙味的交融。
李明琮似乎比量了一下她的手腕笑了一下,也是,這麽細的一截手腕不多見了。
——勞拉西泮有個不怎麽鮮明的副作用:會短暫性記憶缺失,并不頻繁也不是失憶,她常常忘記一些小事情,可這天起來之後,江渺清晰地記得,昨夜零星的小事。
江渺不喜歡給人添麻煩,性格使然,社交圈子又小,她連道謝都在心裏醞釀了好多遍。
直到聽見開門聲的時候,江渺先從床上下來,被子還沒來得及疊——
李明琮拎着早餐進門,沒想到她醒了,他晃了晃手裏的東西,沒話找話說,“繞了點路,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粵省的早餐,走了兩條街才找到一家賣Z省豆腐腦和生煎包的店。不過也買了一份腸粉,想吃哪個吃哪個。”
江渺呆站在原地。
“你起得還挺早,開鎖師傅七點半過來,弄好了門,我帶你去醫院,”李明琮把早飯放在桌上,去廚房拿了碗筷,把袋子放在碗裏打開,沒得到回複,他偏頭征詢她意見,“行麽?”
這是江渺這兩年來,第一次聽人跟她說這麽多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先從那句開始消化,但她覺得,他說的都對。
江渺點點頭,“好。謝謝李警官。”
李明琮拉開椅子坐下,“李明琮。”
江渺又點點頭,“好,謝謝你,李明琮。”
李明琮笑了,張開手對她晃晃,“嗯?”
“嗯……?”
“洗手,吃飯,”李明琮被她逗笑。
江渺局促了幾秒,應了一聲,折返回卧室疊了薄被才去洗手。
李明琮坐在餐桌旁等她。
這感覺——還是非常微妙。
餐廳也非常小,就一張小桌子,四張椅子,她和李明琮面對面。
他看起來很高,有186左右,從輪廓上看是經過長期訓練的結實,他穿的休閑,姿态放松,沉穩自如,熨帖自然。
他看起來很細心,桌上的早餐算得上豐盛,有她家鄉那裏的鹹豆腐腦,加了紅蘿蔔丁鹹菜,鹹椿芽碎,一點醬油和一點韭花醬,油條和兩個生煎,另一袋裏是裝在盒子裏的腸粉和鹵金錢肚。
李明琮把豆腐腦推過來。
“要說什麽?”他問。
“你也是嗎?”江渺低聲問,“Z省人。”
李明琮答得随意,“嗯,不過呆的不久,十七考上大學就沒回過了。”
江渺問,“為什麽?”
“家人都不在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答的很自然,所以江渺也下意識地道歉。
“沒事,我也很多年沒回去了,一直在雲貴那邊。”李明琮說,“挺多年了。”
話音才落,江渺突然起來去廚房。
李明琮以為她要拿什麽,結果看到江渺用勺子盛了點鹹豆腐腦——她還沒吃。
“你嘗嘗,跟Z省的味道差不多,”江渺把碗推給他,然後低着用勺子戳着鹹豆腐腦,“我、我也……”
“你也什麽?”
“沒什麽。”江渺用一只銀色的小勺戳着豆腐腦,豆腐腦很嫩,她封存的記憶飄散,想起十七歲時家裏樓下的早餐鋪子,四點多就開門,老板娘折騰一早上才能做出一鍋豆腐腦。
為什麽記得呢?
因為那時候她媽媽特別喜歡做這些,老隔三差五學新早餐給她們換花樣。
提前一夜泡豆子,折騰一早上,最後豆腐腦特別滑嫩,仿佛一戳就破,然後用勺子飛快地刮成薄片,點上各種佐料……
李明琮不善安慰人——他在此前,一直撲在抓捕線,他面對的都是狡詐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他見過癫狂的瘋子張揚地叫嚣,也見過被引渡回國後懼怕地求饒賣慘,也見過身居高位的人被抓捕後仍舊不卑不亢不死心地讓秘書疏通關系。
他能洞察細微的情緒,從眼神中判斷出對方的思緒和動機——所以他看着面前的江渺,看到了痛苦和恍惚。
在這樣一瞬間,李明琮忽而想起多年前解救出的受害者,一雙雙空寂死靜的眼睛。
他有一個記憶尤深的受害者,被從緬北解救出來後,政府為她做了安置工作,街道辦給她找了別的工作,結果沒多久聽同事閑聊說起那女孩後來三進宮,李明琮當時去看了一次,她在女監,麻木地問,不然我還能做什麽呢?
最後聽說這個女孩的消息,是抑郁自.殺。
于是,李明琮又想起了他的姐姐李明莉——
她被媽打了,抽着煙自嘲地說,不然我還能做什麽呢?
那時李明琮也不過十幾歲。
他去探望那個三進宮的女孩,那時也才二十出頭。
他沒有真正地拉住過一個人。
不論是受害者,還是那些又遠又近的隐形死神。
他從沒真正拉住過一個人。
他只負責将受害人解救出來,可大部分受害者逃離了魔窟,一輩子都逃不出精神陰影。
“我陪你一起。”李明琮說。
江渺不知道這句一起是什麽一起,她情緒不佳,只悶悶“嗯”了一聲。
江渺這次起得早,吃完飯也不過是早上七點半。
李明琮手機響了一次,是開鎖師傅到了。
江渺和他一起解決完早餐後下樓,開鎖師傅拎着工具箱,當着他倆的面,拿了個鈎子從貓眼裏一捅一勾,鈎子直接把防盜門打開了。
“還有換鎖是吧。”師傅耳朵後面別着煙,打開工具箱給他們看,“我帶了四個鎖,你看你要哪個,安全性賊好。”
江渺覺得後半句非常沒有安全感,尤其是目睹了師傅用了不到一分鐘開鎖後。
那是她跟張警官一起去選的防盜門,精挑細選,對她來說最有安全感的防盜門。
李明琮看出江渺的沉默,彎腰自己問了問,師傅倒也熱心,挨個介紹了一遍,李明琮選了一個。
師傅趕時間,開鎖換鎖也就花了十來分鐘。
江渺一聲不吭地掃了碼付款。
李明琮把鑰匙遞給她,仿佛寬慰說,“這兒治安很安全,還是片警宿舍……”
“可是住在這裏的大多都是租戶。”江渺在腦子裏思慮,要去買些安全物品備在家裏。
可是還是非常沒有安全感。
李明琮手裏拿着鑰匙,“我不是住在你樓上麽?”
他的聲音平緩低沉,很好聽,有種穩實感。
江渺想起昨天晚上,她在沙發上睡着醒來的那個剎那。
萬籁俱寂,昏黃的淺光,他撐着手臂坐在她身旁靜靜地等着,仿佛無形的守護。
又或者,在她第二次因為藥效睡着的時候,在半夢半醒間,她覺察到是他彎腰把她抱回去。
甚至是幫她拉上被子的細微的動作。
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安穩。
江渺接過了他手裏的鑰匙——一共就兩把鑰匙,其中一個是備用的。
江渺猶豫幾秒嗎,手裏拎着鑰匙掂量。
“怎麽了?”李明琮低聲問她。
江渺攥着鑰匙問,“我……能給你一把嗎?不然我……”
“你不介意就行,”李明琮覺得自己有必要說清楚,“我每天早上六點起,早上七點去公安局三樓的國際打拐辦——小區前面那條路,濱江路,離你上班的地方也不算遠,我下午五點下班,周末輪休,你也可以給我打電話,上次聯系你那個是我的私人號碼。”
他一口氣說了這些,讓江渺更安心。
她在心裏算了算——其實從住的地方到上班的傳媒大樓也只有兩站地鐵站,坐地鐵十分鐘,走路的話也只需要半小時。
如果步行,也可以路過濱江路的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