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番外二
番外二
林鶴夢上初中時,顏籁才上四年級。
他小升初的暑假,是顏籁過得最郁悶的暑假之一。
暑假過後,他就要去縣裏上初中了。
新的學期一開學,壞消息也接踵而至。
因為村小教學樓改造,教室不夠用,同年級的所有班級都要合并一起上課。
原本狹小的教室只能容納二十個同學,一下變成了四五十個,然而教室還是小小的,桌子和桌子之間擠到幾乎沒有過路的縫隙。
原本獨立的課桌也變成了聯排的課桌。顏籁的前後左右都變成了讨人厭的男孩子。他們喜歡欺負女孩,包括但不限于拽頭發、掐手、推搡,喜歡拿着蟲子追着女孩子跑,看到女孩們被吓得躲進廁所便哈哈大笑,會拿着同學的書到處扔,會擦掉同學寫好的作業看人急得哇哇哭。
他們以欺負人為取樂,惡而不自知地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這種被欺負又不同于她剛入學時孤立無援的排擠、孤立,是一個性別對另一個性別的無差別攻擊,也因此班上的女孩子們變得格外團結,一致對外。
一年級時,她還是個被教導要與人為善的乖寶寶,到了四五年級,她就明白,一些規則,換個環境就是不适用了的。比如在村小,不存在退一步海闊天空,只存在忍氣吞聲就要挨打。
她過了被欺負也不敢還手的時候了,心裏憋着從一年級開始就積怨許久的怒氣。
在忍無可忍之後,她爆發了,小牛似地和班上最惡劣的那個男孩掐打在了一塊。
扯頭發,上牙咬,掐脖子。哪怕她力氣并沒有那個男孩大,靠着一股“往死裏打”的勁,那壞小子終于被她打哭了。
被班主任拎到辦公室去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變成兩個小叫花子了。
顏籁頭發被抓得亂七八糟,脖子上,手背上全是撓出來的血痕,手臂上還有一個大大的牙印。男孩被她揍得更慘,耳朵還被她死死地咬了一大口,恐怕直到成年後還有一個對穿的洞——無麻全痛牙穿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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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男孩是學校裏某個老師的親戚,礙于情面,班主任不免多批評她幾句,誰料班上的女同學都一窩蜂地沖進了辦公室,七嘴八舌地講着事情經過,控訴小男孩平時欺負了多少女孩子,一聲聲此起彼伏的“老師!”“老師!”叫得辦公室全體老師頭都大了。
上課鈴響,顏籁和小男孩雙雙被罰站。
見他還哭哭啼啼,眼淚抹個沒完。顏籁恨死他這種惡人先告狀還假惺惺的行為了,想也沒想,提着拳頭就又撲上去了。
當然,違反校規就要承擔後果。她和小男孩雙雙被請家長了。
她不敢叫外公來,只敢在林鶴夢放學後,噘着嘴站在村口等他回來。
那時縣裏和山上每天只有早中晚三趟公交往返,每天都定時定點。
林鶴夢一下車就看見以往幹淨又漂亮的小姑娘,像個小叫花一樣蓬頭垢面,狼狽地抱着書包蹲在樹下等他。
看見他了,也沒有和往常一樣歡天喜地地撲上來,反倒站起身往樹後躲了躲。
林鶴夢心頭一緊,三步并做兩步地跑過去,緊張問她怎麽了。
她抱着書包,腦袋抵着大樹幹上,支支吾吾地不說話。
“滿滿,是不是學校裏有人欺負你了。”他彎下腰嚴肅問她。
她那頭發亂得和雞窩頭一樣——其實老師已經給她紮好了,她是放學後自己抓亂的,務必讓自己看起來受了很大委屈。
見她不吱聲,林鶴夢将她拉到了懷裏,捧着她臉問她:“滿滿,還記得哥哥怎麽和你說的嗎?”
“在學校裏被欺負了一定要告訴哥哥。”她聲音悶悶地說。
“對,滿滿告訴哥哥,是不是學校裏的壞小朋友欺負你了?”
她沉默了一小會兒,低着下颌點了點頭。
“他打了你哪裏?頭,還是手?”林鶴夢緊張地檢查起她的身體。
顏籁露出傷痕累累的脖頸和手臂,“這裏,還有這。”
一見她那傷痕累累的模樣,林鶴夢眼淚都差點下來了。
他當即什麽也不管了,拉住她就怒氣沖沖道:“他在哪,走,帶哥哥去找他!”
顏籁拽住了他,顧左右而言他,“我們明天再去吧,我想回家了。”
想到滿滿在學校裏受了這麽大欺負,卻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等他回來,林鶴夢心都要碎了。
“滿滿,以後放學就回家,不要再等我了,好不好?”他問她。
顏籁低着頭,又不吭聲了。
他低聲下氣,“哥哥擔心你不安全,不要讓哥哥擔心,好不好?”
聽他這樣說,顏籁才輕輕點了點頭。
“這件事情你告訴外公沒有?”
“沒有。”
她支支吾吾一小會兒,道:“老師說叫我家長明天去學校,鶴哥明天能不能......”
她眼睛裏寫滿了期期艾艾。
“滿滿,這麽嚴重的事情還是要告訴外公的。”
她噘着嘴,“我怕外公擔心。”
林鶴夢氣笑了,“你怕外公擔心就不怕我擔心?”
不一樣啊,外公那麽大年紀了,但你還年輕,承受得住。
她在心裏哼哼着。
這件事最後還是被外公知道了。
村裏家家戶戶都挨得很近,小男孩回去一告狀,一家子都火冒三丈地找上了門。
一耳朵血刺呼啦的,這誰看了都上火。
誰知道一到門口,就和回來的兄妹撞上了臉。林鶴夢一把将顏籁護在身後。
小男孩回家先處理了傷,塗了一臉的紫藥水,一張臉看起來和倒翻的顏料盤似的。顏籁強忍着才沒笑出聲,
她猛掐自己大腿,終于掐出了眼淚。
躲在林鶴夢身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一見是個小女孩,原本氣勢洶洶的一家人本就有些尴尬了,再一看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更不好意思找麻煩了。
都是村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況且還是一個小女孩打贏了男孩,說出去都有些丢臉。最後兩個孩子被強行互相賠禮道歉,握手言和。
大約是這一次就被打怕了,從那之後那小男孩看見她就繞道走,在班裏也老老實實了起來。
不過,直到後來上中學,顏籁和他又在一個學校,這才知道,她的好鶴哥私底下找了小男孩,也沒動手,就是指着山下水庫說他以後再敢欺負顏籁,就倒吊着他腿把他扔水庫裏去。
很長一段時間,被扔水庫這個威脅成了小男孩漫長的童年陰影。
人人都知道林鶴夢媽媽是瘋子,說不定他也有遺傳的瘋病,瘋子殺人不用償命。
橫的怕楞的,楞的也怕不要命的。
林鶴夢上高中時,顏籁也去了縣裏上初中。
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就在她身邊,她是很想向他看齊的。
可青春期的孩子,很容易被外面的世界帶跑注意力。流行的明星,好看的電視劇,在班級裏偷偷傳遞的青春小說。
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顏籁在初二上學期的期末直線下滑到了班級中流。
外公沒有怪她,只是拿着她的試卷嘆了一天的氣。
這比罵顏籁一頓還讓她難受。
暑假的第一天,不等外公叫她,她就拿着試卷去找林鶴夢了。
外公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試卷上的字又小,外公晚上戴着老花眼鏡看了又看也看不清題目。晚上,幾個小時過去試卷還沒講一半,顏籁扛不住,趴着桌子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感覺外公将她背到了卧室,蓋好了被子。
被子是白天曬過的,還帶着淡淡陽光的氣息。
家裏雖然清貧,外公卻從來沒有短過她什麽。村裏很多人家的女孩,可能到了十幾歲還是跟着家裏人擠着睡,顏籁卻從小就有自己的房間,自己衣櫃,自己的書桌。她想買什麽衣服,也是自己拿主意,想買什麽書,也只要和外公張口。
她雖然住一個人的房間,但想到外公就在樓下,也就不覺得有丁點害怕了。
白天外公去做活了,林鶴夢就來找她,把她上個學期沒有學懂的,學漏了的知識都重新再補一遍。
初中的知識點本就不算多,小半個月就夠複盤了,之後顏籁又纏着他教她初三的知識點,高中的知識點。
學習其實是很枯燥無聊的,可是一旦結束了學習,林鶴夢就要回家了,只有給她講課這一個理由,能讓他一直陪着她。
因為這個理由,知識就像滾雪球一樣以一種痛苦又快樂的方式滾進了她的腦子裏。
走神時,她喜歡看他握筆的姿勢,拇指按着,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屈起的指節泛着微微的紅,手指白皙又修長。
偶爾她耍賴,抱着他的手臂睡覺。她能感覺到他的手指撫進她的發根裏,一點一點撫平她有些毛躁的頭發,又或者重新給她織根小辮。
她只是裝睡,裝着裝着卻又真的睡着的。
有一回他也困了,一條胳膊借給她趴着,自己枕在另一條胳膊上小睡。
她睜開眼睛醒來時就看見了他的側臉。
少年的模樣越發清晰,側顏有了骨骼的弧度,微拱的顴骨,瘦削的下颚,還有一截白皙的側頸。
不舍得叫醒他,但看他睡覺又有些無聊。
她抓着自己的小辮,用發尾掃過他的顴弓,下颚,脖頸......
再往下,便沒有往下了。
他閉着眼睛,很低地哼笑兩聲,精準地抓住了她做壞的手,側過頭看向了她。
他們離得太近了,不過一個拳頭的距離。
呼吸在平靜中交纏,心髒也跳得一陣比一陣快,她不由微微睜圓了眼睛。
他那寬大溫和的手掌還包着她的手指,不知道為什麽,顏籁總覺得那一刻的交握和以往兄妹間的牽手是不一樣的。
或許是看出了她瞬間的慌亂和無措,是他先分開了手,手指一根一根地松開,最後離開的是拇指。他指節蜷了蜷,緩慢握着空拳,落回了身側。
可他的餘溫還烙在她手背上,燙得她指尖微顫。
剛升初中那會兒,她終于能光明正大地去他校門口等他了。
通常她比他早出校門半個小時,走到他學校門口時,他便也出來了。
到了傍晚,紅彤彤的火燒雲抹在天際一片,打下的餘光都是昏黃的。
他會拎起她的書包,帶着她一塊坐車回去。
有時車上的人太多,便不得不站着。
人擠着人,摩肩接踵,怕被突如其來的剎車帶倒,她便心安理得地挎着他胳膊。
像一只樹袋熊吊着一顆大樹。
剛升初中時,她還不太長個子,而林鶴夢高一便已有一米八多了。
郁悶的是,走出去從來沒有人會誤會他倆,旁人一看便說是兄妹。
那時剛上初中的少男少女春心萌動,難免有些按捺不住偷偷摸摸來往的。
校領導常常守在上學和放學的校門口抓典型。
下午她等他,白天他便先送她。
看見他倆來了,連校長都眼熟他們了,有時還笑着沖林鶴夢打聲招呼:“今天也送妹妹上學啊。”
顏籁是又有點孔雀開屏似的小驕傲又郁悶。
蔫噠噠地被林鶴夢推着肩膀推進了校門。
不過這樣的好日子只維持了一年半就結束了。
高二下學期,一中宿舍樓落成,除非特殊情況,否則高中部的所有學生都要寄宿學習。
從每天見面到一周才能見一次面。林鶴夢上高三後,甚至變成了一個月才能見一次面。
每周六的中午,顏籁便早早地等在校門口。
她嘴甜,長得又可愛,兩回三回就和校門口的保安,附近小店的店主都混了個臉熟。
偶爾坐在崗亭裏,偶爾坐在人家小店門口,別人問她是來做什麽的,她就一概回答:“來等我哥哥。”
林鶴夢本就抓眼,再有她這樣一個妹妹,更是弄得人盡皆知了。
高中部周六只上半天的課,接着便是一天半的假,周日晚上再是返校晚自習。
下了課,林鶴夢便帶她去吃校門口米線。
巷子裏的米線店,店面不大,生意卻紅火,往往要搶着坐才有位置。
林鶴夢愛吃他家的酸湯肥牛米線,泡椒和酸菜做的湯底遠近聞名,辣得人能眼淚飛飚。
顏籁愛從他碗裏勺湯,喝了一口便涕淚橫流,盡管如此,卻依然樂此不疲。
中學有些累,但還算快樂。
她一直不願意去想林鶴夢會去外地上大學這件事,可不去想,這一天也還是要來的。
沒有辜負三年的辛勤努力,高考出成績的那天上午,村幹部接到縣裏電話,說今年的市狀元出在了他們村子裏,村幹部喜出望外,敲鑼打鼓地沿村喊起了好消息,熱熱鬧鬧地領着一衆村民到了她家小樓前。
那時林鶴夢的母親去世已有近一年,外公将他帶回了小樓生活,給他在一樓偏房專門搬了張床和書桌方便專心學習。桌子抵着牆,不靠窗,在靠窗的位置又擺了張靠椅,是為了讓他坐着背書和放松看看外頭風景的。
外公還一天三次地交代顏籁不能去哥哥的房間裏,哪怕哥哥不在家也不能去。
一直到高考完的那天,顏籁才敢正正經經地踏進他房間。
村裏人來慶賀的時候,顏籁還在被窩裏睡懶覺。
聽到鑼鼓喧天的動靜,她迷迷瞪瞪爬起來趴在窗邊看。看見林鶴夢被村民圍成了一圈,戴上了紅花,小院裏滿是笑嚷聲,她搞不明白狀況。
她跪坐在書桌上,探出半個身子,喊了一聲:“鶴哥!”
原本就滿不自在的少年将紅花遞給她外公,逃似地鑽出人群,跑上了她的房間。
她回過頭,懵懵地問他:“鶴哥,大家都怎麽了?”
見她還趴在窗邊,他語氣不善,“滿滿,和你說多少次了,不能翻桌子爬窗,危險!”
“幹嘛呀,我又不會掉下去。”她嘟囔着不肯下來。
少年手一端,寬大的手掌包住她屈着的小腿,将她整個端回了床上。她驚呼一聲,抱住了他的脖頸,倒向床時,自然而然地将他帶倒了。
這一次他沒有從她的床上彈起,而是和她抵着頭靠着。
清晨惬意,聽着熱鬧的鑼鼓聲,她高興地抻着懶腰笑。
在她明朗的笑容裏,他閉了閉眼睛,聲音放得很輕。
他說:“滿滿,我要去上大學了。”
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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