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完)
第五十七章 (完)
婚後第五年, 顏籁升為了副科,如今大小也是個官了。
官大了, 事卻一點沒少。她現在的主要工作是負責下面地方的文物修複與保護。一個月三十天,她有十四五天都泡在下面地方工作,和家裏人聚少離多。
林鶴夢在博士畢業後留在了南大任教,學術成績很不錯,最近兩年發了好幾篇影響因子頗高的論文,今年申請了評審副教授職稱。
她和林鶴夢都是按着自己規劃的職業路徑在中規中矩地往上走,而林澄淨卻是在脫軌的路上一路狂奔。
可能是常年熬夜坐班盯着電腦的緣故,有段時間林澄淨一直說自己胸悶,胳膊酸, 提不起勁,有時候還牙疼,渾身哪哪都不舒服, 偏偏狗還得遛。
周末顏籁抽了空上門幫他遛狗, 還沒走出門,林澄淨就胸痛得跪下了, 吓得顏籁丢了狗繩直接打了120給他送急救。
醫院全套體檢一查——好麽,年紀輕輕,還不算到中年, 查出來階段性室壁運動異常,一抽血, 心梗三項,兩項異常,心肌酸酶正常人174以下, 他直接幹上300了。
心梗的打擊确實太大,打那之後, 他就把工作辭了,整個人在家頹了有小半年。
少年時意氣風發,能通宵熬夜第二天上完課下午接着就去打籃球,回了宿舍倒頭就睡到大天亮,怎麽造作都生龍活虎。不過十幾年過去,尚且還沒到中年,只是天天坐着,反倒坐出了一身的毛病來了。
怕他心梗沒出事,關出抑郁症來了。顏籁勸他放寬心,反正他又不缺打工賺那兩鋼镚,何必這麽拼死拼活,不如找點愛好做,就當修身養性了。
她苦口婆心大半個月都沒丁點用,最後還是林鶴夢出馬,也不知道和林澄淨談了些什麽,總之沒多久林澄淨就願意出門了。
接着過了沒多久,顏籁發現他玩起攝影了。他說是要當獨立攝影師,也不知道能不能賺着錢,總之前期光是買單反、鏡頭,各種配件,他就砸了小幾十萬進去了。
花錢買開心也挺好。錢花在愛好上也總比花在ICU病房裏要好。
後來單位要拍片子,顏籁想到林澄淨設備齊全,便問他有沒有興趣來幫忙。這忙一幫,林澄淨就開始走上拍宣傳片、紀錄片的路了。
顏籁下到了地方工作,有個貧困縣當地特産一種臍橙和茶葉,顏籁又問他有沒有興趣來拍個特産宣傳片,林澄淨二話沒說,連夜開着車就直接下來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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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給村裏特産拍個宣傳片拓展拓展銷路,不是顏籁多管閑事,她要幫扶的三戶貧困戶就在這村裏。
特級貧困戶那是個比個的慘。
一戶是一個有殘疾的孀婦帶着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上大學了,馬上就要畢業了,也算家裏的勞動力了。
一戶是一個聾啞人,近六十歲了,一輩子沒娶老婆,以前在外耍猴乞讨,後來猴死了,乞讨也讨不到錢了就又回了村種地,為人還比較“油條”,累活不樂意幹,覺得靠領政府低保和逢年過節的上頭送點慰問禮品也能緊巴巴地度日。
還有一戶是一個老人帶兩個小孩,老人快九十了,兩個小孩還不到十歲,都不是他親生了,一個是在河邊撿的,一個是在地壟裏撿的,那年頭村裏戶口管得還不嚴,糊塗也就落了戶。老人沒啥文化,取名也取得簡單,姑娘叫“水生”,男孩叫“地生”,頗有點天生地養的意思。
脫貧不是喊喊口號,說兩個字那麽簡單,每回走訪,顏籁心裏都和沉甸甸壓了塊石頭似的,硌得慌。
從第二戶人家裏出來,她兜頭就撞上了林澄淨的鏡頭。
“你在這拍什麽呢?”她有氣無力地問。
林澄淨将對着她的鏡頭移向了一旁,“拍桑樹。”
“拍空鏡素材啊?”她也跟着他學了幾個專業術語了。
“也不是,你發現沒,這村裏幾乎每家每戶門前都種了桑樹,而且還都長得挺好,這說明什麽?”
顏籁沒跟上他的跳躍性思維,“說明什麽?”
林澄淨道:“說明這地方适合養蠶啊。”
顏籁看了看桑樹,覺得他說的是有幾分道理,但這事也沒那麽簡單。
“養蠶需要投入成本,還需要技術,這兒可沒幾個人會養蠶。”
“做什麽不需要投成本?至于技術,你想想,臍橙、茶葉,這些是不是周邊的市縣也都有,而且名氣比這邊還高。咱們的産品是可以打楠省的名號賣到外地去,但那運輸成本多高?這村裏一年的産量也才多少?抛開運輸還能賺幾個錢?但蠶絲這塊是新市場啊,整個楠省都沒有幾個專業養蠶基地,咱們能就近開發本省市場,打出省內專供的名號,說不準還能打出名氣來。”
顏籁被他說得還真有幾分意動,“你這出發點是好的,回頭我跟村裏幹部說說。”
“你還要去哪?”林澄淨問她。
“還有一戶沒走完,我去看看。”
顏籁摘下草帽扇了扇臉。最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格外地熱,燥熱的熱氣四方八面無孔不入,蒸騰得臉上都發燙。
林澄淨從背包裏抽出了一瓶水遞給她,“喝水嗎?”
顏籁接過水一摸,發現還是帶着清爽涼意的。
“冰的?”她詫異擡頭看林澄淨。
他“嗯”一聲,“剛在小賣部買的。”
也不管那麽多了,顏籁擰開蓋子,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兩大口,暑氣一哄而散,她心底裏暢快了許多。
這幾個月輾轉在各個地方市縣跑,她肉眼可見地曬黑了許多,好不容易長起來的幾斤肉也跑沒了,白色帶系帶的襯衫下是瘦峋峋的脊梁骨,紮起的長發在陽光直射下反射出銀白的光。
走去另一戶貧困戶家的路上,林澄淨說:“你是不是長白頭發了?”
顏籁被他吓一跳,摸了摸頭,“哪有?”
林澄淨撥了撥她的發尾,從她那一把長發裏挑出了一根顏色淺的。他道:“我拔了啊。”
顏籁頭皮發麻,“拔,趕緊的。”
頭皮微微一扯痛,伴随着輕輕的“噼啪”一聲響,一根長發被拽了下來。林澄淨拉直了頭發,繃緊在太陽底下看了看。顏籁也跟着擡頭。
那是根淺色的金發,一反光像白的似的。
顏籁頭皮還隐隐作痛,埋怨道:“這哪是白頭發,瞎說!”
林澄淨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這是金的,過幾天就該變白了。”
本就不富裕的幾根頭發更是雪上加霜了,她爆錘了他兩下。
見她氣死了,林澄淨蹲下身,指指自己腦袋,“來,你往這拔兩根,我賠你一根。”
“幾天沒洗頭了,臭死了。”
顏籁掩着鼻子走了。
林澄淨摸了摸頭又聞了聞,分明只有洗發香波的味道,“說什麽呢?我這早上才洗的頭!”
顏籁笑了,往前跑了幾步道:“別鬧了啊,這天氣熱得古怪,趕緊忙完回去了。”
看到她又笑了,林澄淨心裏倒又松快了幾分。
這幾年她在體制內一路高歌猛進,年紀輕輕就坐到了副科的位置。從前那樣的天真爛漫好似在一點點褪去,變得愈發成熟。林澄淨好幾次見她,她都滿臉苦大仇深。
有時候林澄淨真不知道當初勸她走仕途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他其實就希望她四平八穩做個小科員,每□□九晚五,一日三餐,順順當當過日子,就已經是上上策了,沒曾想她在體制內會這樣如魚得水。
位高跌重,他是真擔心她哪天被架到一個太高的高度,得罪了什麽人,一不小心就踩空了腳。
最後一戶貧困戶家在村子最末端,前些年政府給蓋了一棟自建房,房子外紅瓦蓋、白瓷磚。上次顏籁來只看見廳堂裏一張木桌,三把椅子,幹淨得家徒四壁。
又到了那棟樓前,大門沒關,一扇小門虛掩着,她撐着小門朝裏喊了一聲:“胡大爺,在家嗎?”
家裏大人沒應,從側門冒出個蘿蔔頭。是個男孩,看見是顏籁後他歡喜地小步跑了出來,熱情喊道:“阿姨!”
“哎,地生,你爺爺呢?”顏籁蹲下身問。
他飛快觑了一眼她背後男人的高大身形,有點害怕,聲音低了下去,“爺爺去山上放羊了。”
“我的天,他都八十多了,還上山啊?”
看來今天來的不是時候。她最近在這邊縣裏帶隊勘察文物,周五下午就能返回市裏了,她想着來都來了,多停一天,捎帶着來貧困戶家裏做個回訪,誰知道這周六一大早,其他四五十的青壯年還在家歇着呢,八十多歲的老人上了山了。
“你妹妹呢?”她又問。
“她在裏屋寫作業。”地生說。
“來,我們去看看你妹妹。”顏籁張開了手臂。
地生有些忸怩地湊上前。顏籁一把抱起了他。
八九歲的小男孩,還沒有五十斤重,衣服下和排骨似的,抱起來就是一把骨頭。她輕嘆了口氣。
小男孩被她抱在肩上,好奇地仰頭看着她身後的男人。他又高又健壯,看起來像超人似的。
林澄淨可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僵硬彎了彎嘴角,沖孩子笑了下。
這一笑,倒把孩子吓着了,飛快地扭回了頭。
顏籁抱着地生走進了裏屋,裏屋一個小女孩紮着一根麻花辮,所有頭發都一絲不茍紮上,發際線繃得很緊。她也緊張地坐直身體,目不斜視地盯着手上的作業,一筆一劃地寫着字。
“水生,在寫作業呢?”
顏籁将地生放到了長板凳上,走到水生身邊俯身看了看她寫的字。
小姑娘寫的字真好看,一個一個板板正正的,橫平豎直都和刻出來的一樣。
她摸了摸水生的頭。
剛剛還繃緊了肩膀的小丫頭慢慢慢慢地垂下了頭,寫字的手也慢了。
地生跳下板凳,翻開了妹妹的書包。
“阿姨,我給你看水生的作業,她都拿了滿分!”
小姑娘裝不下去了,偏下了頭,趴在胳膊上,不好意思地笑着,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們。
地生将妹妹的作業攤開,每個本子連邊邊角角都撫平得整整齊齊,數字都寫得和教科書上的印刷體一樣渾圓飽滿,每樣作業都是100分加五角星。
顏籁認真将作業都看了一遍,笑着摸着水生的頭道:“哎呀!我們水生真棒!”
水生害羞地埋下了頭,馬尾辮和小羊尾巴似地翹着,随着她的搖頭輕輕晃了晃。
“水生,你的頭發是誰幫你紮的呀?”
“是爺爺!”地生回答道。
顏籁看她發際線繃緊,自己都感覺頭皮疼,問她:“水生,阿姨幫你織個新的小辮好不好?”
水生擡起頭,點了點頭。
“地生,把妹妹作業收起來。”顏籁道。
地生立馬聽話地将拿出來的作業簿擺整齊,收回了妹妹的書包裏。
顏籁一邊給水生松開扯得很緊的頭發,一邊問地生:“你知道你們爺爺在哪裏放羊嗎?”
地生點點頭:“知道。”
“那待會我們一起去找爺爺,好不好?”
地生麻溜站起身說:“阿姨,我一個人也能去叫爺爺。”
“你等等妹妹,我們先紮個新小辮。”
顏籁哪放心他一個小孩往山上跑。雖然她小時候就是跟着林鶴夢滿山頭撒野,不過如今年紀越大,倒是更瞻前顧後了。
她給水生留了一縷劉海,頭發松了些,綁起來紮了個丸子頭。
地生好奇地用手摸了摸,“水生,你頭上長小球球了?”
小孩童言無忌,顏籁都被逗笑了。
“走吧,我們出門去找爺爺。”
水生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作業。地生看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姨,水生說她作業還沒寫完呢。”
“沒關系,今天天氣這麽好,我們出去曬曬太陽,等會回來了再寫。”顏籁張開懷抱。
水生将作業蓋上,筆直直地放好,接着才投入了顏籁的懷抱。
水生比地生更輕,才三十多斤,手腕骨頭都和貓崽子似的。顏籁看着她都生怕她磕磕碰碰,哪天一碰能撞骨折了。
顏籁抱着水生走出去,地生懂事地跟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
林澄淨蹲下身問他:“你要不要抱?”
地生和他不熟,在這個男人普遍一米六幾一米七幾的小村莊裏他第一次見這麽高的男人,怯怯地搖了搖頭。
林澄淨也不強求,撐起身看着他跟着跑了上去。
跑了幾步,地生總忍不住回頭看他。林澄淨抓到他好幾回偷看,索性彎腰一把将他撈了起來。
像踩高跷一樣,忽然騰空了好大一截,吓得地生驚恐地“啊”了一聲。
顏籁回頭看,就看見地生被林澄淨扛在肩膀上,高高坐着,吓得呆若木雞。
她忍不住笑道:“林澄淨,你別吓着孩子了。”
林澄淨:“我們男孩皮實着呢,是不是?”
屁.股下還有一個大背包墊着,地生漸漸放下心,他點點頭,小聲“嗯”一聲,又緊張又新奇地環顧起這個高空世界。
叔叔個頭真高,肩膀真寬,手掌也大。
地生想,如果他有爸爸,他的爸爸是不是也像這個叔叔一樣高大魁梧?
順着地生的指引,他們到了胡大爺常放羊的地方。一共就三只羊,一眼就數清了,卻沒看到人。
“地生,你爺爺呢?”顏籁問。
地生道:“叔叔,你放我下去,我去找爺爺。”
林澄淨将他放到了地上。地生手腳還有點發軟,趔趄了一下才站穩。順着田壟,他撒腿跑起來,大聲喊着:“爺爺!爺爺!”
山上是一片一片梯田,路不好走,還沒有防護。林澄淨對顏籁道:“你在這等等,我和地生去找。”
顏籁點點頭,看着林澄淨和地生越走越遠。
近中午了,太陽火辣辣的。顏籁看了看水生,小姑娘臉頰也被曬得紅撲撲的。
她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在了水生頭上。
水生眼睛亮晶晶地沖着她笑。她看向顏籁胸口的徽章,覺得真漂亮,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
顏籁看向胸口的黨徽,問她:“你喜歡這個嗎?”
水生抿着唇,點了點頭。
顏籁便松開了一只手,低頭撥開了胸口的黨徽,解下來,又放下水生,雙手扣在了小姑娘的衣服上。
她給水生整了整衣服,道:“這是很重要的東西,阿姨交給你了,你要好好保管,好嗎?”
寬寬的草帽下露出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水生歡喜得直點頭。
顏籁拉着水生的手等找老人的兩人回來。沒一會兒,手機先響了。
是林鶴夢打來的電話。
她接通了電話,熟稔道:“喂,老公。”
“滿滿,你還在村裏嗎?”
“對,你下課了嗎?”
雖然是周六,但他上午還有一節實訓課要上,他說上完課就來找她,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林鶴夢說:“我的課調到了第一節 ,已經上完了,現在到村裏了,你在哪裏呢?”
“你到村裏了?怎麽這麽快!”顏籁驚了一下,“我現在還在山上找人呢,你得等一會兒了。”
他一向是支持她的工作的,“沒關系,你先忙,忙完了再給我回電話。林澄淨還和你在一塊嗎?”
“他去找人了……哎,我看着他了。”
顏籁看到林澄淨背了一個老人大步跑過來,地生跟在身後費力地抱着他那個巨大的攝影包。
顏籁吓一跳,連電話都顧不上挂,緊地跑了過去,踩空了腳,在田壟裏險些一滑,她踉踉跄跄跑過去,高聲問:“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看他倒在田裏,也不知道倒了多久了,我們先去醫院!”
顏籁跳進了田裏讓開了道,“快快快!”
地生抱着大包,走得很吃力。顏籁提過了包,胳膊也壓得往下一沉。也不知道地生這小身板怎麽抱着跑起來的。
她囑咐道:“地生,你過去拉着妹妹跟叔叔走,小心看路,別摔着了!”
還沒挂的電話那頭聽到了他們這邊的一片混亂。林鶴夢問:“滿滿,怎麽了?”
顏籁想起來,忙問:“鶴哥,你是不是在村口?”
“對,我在。”
“有個老人倒了,林澄淨背着老人過來了,我們直接去醫院!”
“好,你們具體在哪個位置,我開車過來。”
“村後邊的山上!”
電話那頭傳來車發動的聲音,“好,我馬上到。”
顏籁挂了電話塞進兜裏,費力地把林澄淨的大包背在肩上,跟着跑了起來。
上山容易下山難,她一路踉跄打滑,連滾帶爬地下了山。也不知道林澄淨背着個人是怎麽跑得如履平地的。
等到了山下,林鶴夢的車也正好到了。
看見林澄淨背着個老人從蜿蜒小路上跑下來,後面還跟着兩個手拉着手的小孩,他下了車拉開了後座的門。
林澄淨看了他一眼,只來得及說了一句:“你怎麽來了?”
“別說那麽多了,上車。”
林澄淨将老人放進後座,又将兩個孩子抱上車,自己也上了車。
見一群人都在等她,顏籁要跑斷氣了,她上了副駕駛,氣喘得話不成篇,“去縣醫院,快!”
随着門一關,車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往常二十分鐘的路程,今天十來分鐘就到了。
背着人爬了一段山路,林澄淨累得腿都在抖,林鶴夢接力背起了老人,一路往急診跑。
顏籁沖在最前面,高聲喊着:“醫生!醫生!這裏有老人暈倒了!”
在一片兵荒馬亂裏,醫生推來推床,将老人送進了搶救室。
心髒都要跑得從嗓子眼離家出走了,她扶着牆喘了好一會氣。
往前看,林鶴夢在搶救室門口和醫護人員正交流。顏籁回頭看,看見林澄淨正彎着腰扶着膝蓋喘不上來氣。
想到林澄淨的心髒,她又趕緊跑過去攙住了林澄淨,“胸口疼嗎?”
“沒事。”
林澄淨勉力笑了笑。
顏籁一看就覺得他狀态不對,又忙喊:“護士!護士!”
将老人送進搶救室,林澄淨送去測心率,顏籁這才雙腿一軟,坐在了位置上。
林鶴夢還算沉靜,坐在了她身邊,摸了摸她滿頭熱汗的額頭,問她:“還好嗎?”
“魂都吓沒了,我緩一緩。”
顏籁趴到了他肩頭,感覺這會兒心髒還是“砰砰”的。
林鶴夢攬了攬她的肩膀,低聲道:“沒事的。”
兩個小孩已經吓懵了,拉着手和罰站似的站在牆角。
林鶴夢看到了站在牆角噤若寒蟬的兩個小孩,問顏籁:“他們倆個是?”
顏籁順着他視線看過去,發現自己差點把孩子忘了。
她坐直了身,盡力平和地微笑着道:“水生,地生,來。”
地生拉着妹妹走上前。
因為害怕,兄妹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地生想努力控制緊張,他出聲問:“阿姨,爺爺會死嗎?”
“不會的,不會的。”
她将兩個孩子攬進了懷裏,抱着他們,又指向林鶴夢,道:“這個叔叔也是醫生,他說爺爺沒事,肯定沒事的。”
三雙眼睛都看向了他。林鶴夢的平緩溫和安撫了他們,他說:“剛剛我摸了把脈,還有脈搏,沒事,別害怕。”
地生緊緊抓着顏籁的手臂,又問:“剛剛那個叔叔呢?”
顏籁說:“有護士姐姐照顧呢,他肯定也沒事的。”
兩個孩子有了依靠,那顆害怕得不知所措的心才有了着落。
水生依偎着顏籁的肩膀,無聲地落下了滾燙的淚水。
顏籁心疼得一揪一揪的,她仰頭看向了林鶴夢,目光裏也是心疼和無措。
林鶴夢堅實的手臂抱住了她的肩膀,他側頭,安撫地在她額頭親了親。
地生看到了,羞得臉一臊,低下了頭。
顏籁環抱着兩個孩子,側頭倚靠在林鶴夢的頸窩裏,那顆“噗通噗通”直跳的心也緩緩平和了下去。
“會沒事的。”
她輕聲說着,說給自己,也說給孩子們聽。
半個多鐘頭後,診斷結果出來了。老人是中暑和高血壓,而林澄淨是窦性心律過速,心肌缺血被醫生壓着打上了吊瓶。
老人身體不比青年人,哪怕是個中年人,中個暑将養幾天可能就好了,但這是個八十多快九十的老人了,猛地來這麽一遭,恐怕這關難過了。
林鶴夢去補辦了挂號費和門診繳費,顏籁在一頭顧着孩子。
等到一切都平穩落地,她後怕道:“還好今天你來了,不然我真是不知道怎麽辦了。”那邊兩個大人,這邊兩個孩子,就是把她拆八瓣也顧不過來。
聽她這麽一說,林鶴夢不解風情地叮囑道:“滿滿,下次在外面遇到這種事,我要是不在你身邊,你能花錢叫人的就花錢,別省着幾個錢,把自己累了。”
“我知道的,我這不是誇你嘛。”她嗔聲說。
兩個孩子跑了一通,又哭了一通,此時已經累得睡着了。
水生趴在她身上,地生和林澄淨有了一點感情,爬到了林澄淨身上窩着。
林鶴夢道:“滿滿,孩子給我吧,我來抱。”
顏籁手已經快壓麻了,她小心翼翼地将水生抱起來,遞到了林鶴夢懷中。
小小一團的小姑娘,睫毛長長的,令林鶴夢想起了顏籁小時候。
他輕聲道:“這小姑娘和你小時候真像。”
“是嗎?”顏籁又打量了會兒水生。
林鶴夢說:“睫毛長長的,你小時候睫毛也可長了。”
“我小時候比她要胖點吧?”
“嗯,這小姑娘太瘦了,你小時候臉都是圓嘟嘟的。”
顏籁錘了他一拳,“你是不是說我胖呢?”
“沒有,是可愛。”他忍着笑。
鬧了一會,笑了幾聲,笑過後顏籁心裏又沉甸甸起來。
輸液室的人都昏昏沉沉的,林澄淨也睡了。他們坐在林澄淨對面,替他看着吊瓶。
顏籁看看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側頭靠向了林鶴夢,輕聲道:“老公,你說胡大爺要是出了點什麽事,這兩個孩子怎麽辦?”
林鶴夢正欲開口,一低頭,看見了小姑娘胸口的黨徽,他道:“你把這個給她了?”
“嗯,小姑娘喜歡些亮晶晶的東西,我給她留個念想。”想到兩個孩子渺茫的前程,她又輕嘆了口氣。
看她愁眉不展,林鶴夢道:“你不是喜歡孩子嗎,大不了我們養。”
“啊?”
顏籁驚得擡起了頭。
“我們都滿三十了,又無子女,養兩個也行。”
“可是……”養孩子可不是只喂兩口飯這麽簡單的,顏籁認真考慮起來,猶豫道,“你今年要申副教授,還要帶課題,公司的事也總還要你去看看的,我這邊也三不五時就出差,兩個孩子怎麽養?”
他一只手摟着小姑娘,另一只手臂環着顏籁,輕聲道:“還記得結婚的時候我說什麽嗎?”
“哪一句啊?”她鼻子有點堵堵的,悶聲問。
“你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會做你的後盾,會照顧好家庭,讓你沒有任何後顧之憂,讓你永遠有一個溫暖的家。”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額角道,“滿滿,這不是空話,你在我心裏永遠是第一位,你做的決定我都支持。你也要相信你老公有能力兼顧好家庭和事業,你老公能讓你幸福。”
顏籁眼眶紅,臉也紅,又感動又害羞,揪着他的衣服道:“這裏那麽多人呢,害不害臊?”
難得還能見她臉紅,他低低地笑。
小姑娘醒了,入目第一眼就是一張陌生叔叔的臉,然後是顏阿姨的臉。
她被他們抱在懷裏,被他們溫柔地注視着,像回到了爸爸媽媽的懷裏。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貪戀這樣的懷抱。
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林鶴夢發覺了異樣,問顏籁:“這小姑娘怎麽不說話?”
“後天的吧,胡大爺說她一兩歲的時候還會說幾個詞,越長大越不吭聲了,我覺得可能是……”
她沒有把後三個字說出口,只張了張嘴:自閉症。
林鶴夢明白了,點點頭,不再提這個話題。
又等了幾個小時,林澄淨的藥打完了,監護室的老人卻還沒有蘇醒。
三個人帶着兩個小孩去吃了飯,買了幾身衣服,好吃好玩得讓他們放寬心,告訴他們爺爺肯定過幾天就好了。
可才到晚上,老人的情況就急轉直下了,檢測室裏儀器滴滴滴一片響。
他們接到醫院電話急匆匆趕到ICU外,只得到了醫生低頭歉疚說:“抱歉,我們盡力了。”
兩個孩子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顏籁難以置信,如墜霧裏,那個不久前還身體健壯得能上山下水的老人,就這麽一會兒,就沒了?
醫生讓她領着孩子進去同老人做最後的告別。
很多年前,她也是在這樣的ICU病房,無助地送走了她的外公。
舊事重現,她雖無聲,眼淚卻已模糊了雙眼。
老人還死死撐着最後一口氣,他那雙渾濁的雙眼看向兩個撿來的,懵懂無知的孩子,又看向了兢兢業業幫扶了他好幾年的年輕幹部。
他什麽都沒再說,也什麽都再說不了了。
地生掙脫了顏籁的懷抱,撲在爺爺病床邊,哄着眼眶使勁拽他的手臂,大聲喊着:“爺爺,爺爺,我們回家,我們不在這裏了!”
老人艱難擡起手,摸了摸他的頭。
水生不會說話,可她那雙像湖泊一樣盛滿了晶瑩剔透水珠的眼睛,已經代她說了許多許多話。
老人朝她笑了笑,又拼着最後一口氣看向顏籁。
顏籁早已淚流滿面,她攙着兩個孩子的肩膀,保證道:“我會照顧好他們……您……安心走吧。”
那嗫嚅的一句話,她說給胡大爺聽,也是說給天上的外公聽的。
胡大爺,我會照顧好水生,地生。
外公,如今我也能同你做個正式告別,我已能好好照顧好自己。
你們……安心走吧!
老人終于放下了執念,微微笑着,緩緩合上了眼睛。
他知道的,他信她的。
小顏啊,堅韌善良,有理想,有信念,孩子交給她,他放心了。
地生抱着爺爺垂落的手,爆發出了一聲高亢的嘶吼:“爺爺,我會放羊了,以後我給您放羊——”
顏籁拉着兩個孩子,已泣不成聲,“地生,水生,給爺爺磕個頭,讓爺爺安心地走。”
三個結結實實的響頭,在病房裏留下了水窪一般的眼淚。
醫院,比神靈殿聽過更多的祈禱。
可生老病死,縱使是大羅金仙,也無能為力。
醫生替老人蓋上了白布,顏籁将孩子帶出了病房。
她抹幹了眼淚,抱起了水生。
兩個男人也各自站起身。林鶴夢抱起了一直難以釋懷不停回頭看的地生。
地生拼命掙紮,撕心裂肺哭着還想回去看爺爺,林澄淨緊緊抓住了他胡亂揮動的手。
“地生,爺爺不是走了,是永遠留在了你們身邊,我們是男子漢,要勇敢地往前走。”他紅着眼睛安慰,“以後你就叫我澄淨叔叔,這是你鶴夢叔,那是你滿滿阿姨,我們都是一家人了。”
顏籁回頭看向衆人,聲音微顫,眼神卻堅毅,她提着一口氣說:“水生,地生,鶴哥,澄淨,我們接爺爺回家!”
有的人走了,卻依然活着。
每個人都終将有走向死亡的那一天,不是所有人都偉岸如山,但每一個微小的個體,都能聚齊最龐大的能量。
那個能量場,叫家。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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