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春節過後, 三月。
料峭的冬風尚未褪卻,春風已經來勢洶洶, 寒暖比着勁頭似地掙地盤,晴一陣雨一陣,霜霧交替着倒春寒。
秋冬落葉不少的楠樹、銀杏樹,澆了生發藥劑似地冒出了嫩芽。怯生生的芽在寒風中招搖,天氣稍一回暖,接着勁頭便一鼓作氣地瘋長。
辦公室的栀子花蔫蔫巴巴了一個冬天,吊着一口氣熬到了春天的來臨。
三月底,私下傳得沸沸揚揚的人事任免公示了。
去年閑聊的一些讨論都不過是各方的猜測,但第一波流言竟預測精準。
原省文物局局長楊依梅調任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原省文物局副局長張敬任文物局局長, 兼任省文化與旅游廳副廳長。
原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方知青調任為省文物局副局長。文物修複科科長陸文謙調任為處長。文物修複科科員蔣怡升任為科長。
人逢喜事精神爽,局內一派欣欣向榮。
老人走了,新的血液又要來了。四月中旬, 省考面試如火如荼地展開。
顏籁在進單位時, 站在公示牆前看了看近期公告,忽然發覺距離她去年上岸, 已經近一年過去了。
每日兩點一線。當初覺得遙不可攀的文物局如今都已經成了她第二個家。
升任為局長後,張敬的工作越發的繁忙。作為張敬一手帶的徒弟,顏籁也少不了要給師父分一些憂。
去年剛入職時, 她還很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只覺得瑣碎冗雜的工作做也做不完,昨天的任務還沒完成,今天的工作又來了的新的。對外工作時, 面對一些其他單位的領導總叫不上名號,多虧身邊人提點才沒有出過洋相。
如今半年多的歷練給她增長了不少經驗, 她已經能将手頭的事按輕重緩急來逐一處理,對外交流時,她也因有打過交道的經驗游刃有餘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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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色的工作能力自然也被領導看在眼裏。楊依梅調任宣傳部前玩笑問她願不願意跟她去。
在旁人眼裏這是頂好的抱領導大腿的機會,顏籁卻低聲自謙地回絕了。
她還是更喜歡和文物打交道,因為工作對象是文物,她才能幹勁十足,有發揮專業能力的餘地。領導看中的,也無非是她還算過硬的專業能力,猛地一換賽道,看着像是要平步青雲了,她更怕自己水土不服,成了庸才。
她的初心也從來沒變,她不求升官發財,只求踏踏實實過日子,為人能問心無愧已經是難得了。
工作依然四平八穩,生活卻有了突飛猛進。她和林鶴夢買的房子,房産證已經下來了。
開發商是毛坯交付,她忙着局裏的事,腳不點地,暫時無暇顧及裝修事務。
林鶴夢結束了鑒定所的實習,正值碩士畢業答辯階段,劉越對他的要求很是嚴苛,偶爾還要回下學校給本科生上實驗課,也是忙得分身乏術。
索性一合計,等畢業答辯完,暑假了再開始裝修。
都是事業上升期,回到家裏,家中便出現了極其詭異的一幕。
飯桌上,一邊是顏籁看着文物資料,中間摻雜着一些幹屍相關的圖片資料,而林鶴夢則常常看着電子屏幕,研究着各種各樣的非自然死亡案例。
但凡換個人在他們之間,保準是吃不下飯了的,而他們兩個人還能間或地交談一句。
飯桌上風幹的臘肉和煮的軟爛的茄子與各種離奇的圖片兩相比對,何其地“下飯”。
他倆已經習慣了,吃得還挺香。
人事任命的變動也給局裏帶來了很大的變化。
張敬升任了局長,而另一位從研究所調來的方知青方院長做了副局長。
文物局內部是有些沉疴的,只是積弊已久,又不妨礙日常行政,便都心照不宣地含糊着。
方知青在研究院的時候就經常和文物局打交道,可謂是深感其弊。有時候一個文件送上來,個把月都沒有回信,偶爾要找人簽字蓋章,每個部門都說這不歸自己部門管,三找四找,最後還得找到大領導批複。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厘清各個部門的職責,将一些邊界不分明的業務規劃清楚。
不過這又來了麻煩,誰也不想平白無故多出些責任,幾個部門互相推诿,科長處長的都拉着方知青大吐苦水,從歷史淵源談到現行政策,恨不得能重立個部門來接管這些糊塗官司。
這筆難算的糊塗賬,弄得局裏唉聲載道。這位方局長自然也變得處境尴尬起來。
方知青如今還不到五十,正算是年富力強的年紀。雖然在公事上鐵面無情,但私底下卻比張局長要更和藹些。
大家也都說找方局長比找張局長辦事更方便。但凡什麽資料到了張敬手上,他必然是要一審二審,确保文件完全沒有任何問題才會返回給下面。
方知青就不一樣,只要大家有什麽事找他,他都在盡快時間內先給大家回複。
領導一好說話了,下面的人心思便又活絡了,要不是還是張局長這座大山壓着,下邊指不定要翻騰成什麽樣了。
私下待人客氣的方局長,待顏籁卻有些微妙。大概是知道她與張敬關系親近的緣故,方知青對她的态度要比待其他人更疏離些。
這種疏離不是冷淡,相反,但凡撞上了,還不等顏籁問好,方局長都會先笑着同她點點頭。只是一到正式場合,輪到她發言時,顏籁就能明顯感覺到方知青對她是有些抵觸和輕視的。
剛開始一段時間她還有些苦惱,反省自己是不是無意中做錯了什麽。
在單位,人和人之間都隔着一層,這些話自然不能拿出去讨論,她只能回了家和林鶴夢發發牢騷。林鶴夢畢竟在公司也是做領導的人,稍一思慮,便想明白了緣由,點通了她。
非己之罪,罪在己身,不是她做錯了什麽,只是她作為張敬徒弟這一身份本就敏感。
不是所有人都有曾經楊局那樣公正待人的容人雅量,盡管她是堂堂正正過五關斬六将考進文物局的,但顯然在方知青眼裏她已經成了領導的關系戶了。
想明白了是偏見,顏籁也就不管了,只埋頭做好自己手頭上的事情。
無心栽柳柳插秧。在一次重要活動後,方知青反倒對她開始有了極大的改觀。
六月,政府組織文物工作者為抗戰烈士斂骨,顏籁是自願報名沖在第一線的研究員。
她話少,做事利落,面對一些突發情況也難得的有自己的主見,一躍成了帶隊的小組長,方知青這才開始正視起了她。
他本身就是從下面研究院上來的,側重的也是在文物保護與修複相關的工作,一直都強調讓坐班的工作人員多去一線看看。
局裏很多都是理論派,不少下發文件是拿以前的舊案删删改改,拿着舊地圖按圖索骥,甚至還沒有顏籁這樣的動手和實踐經驗。他苦心孤詣想要改變局裏現狀,突然發覺自己一直瞧不上的小姑娘竟然就是個不顯山露水的行家,方知青一改偏頗,見獵心喜起來。
偶爾,林鶴夢會來單位接她下班。
以往方知青碰見了,都只是禮貌笑着點點頭,近來卻主動迎了過來,旁敲側擊地打聽起了顏籁的情況。
她家裏有沒有從事文物工作的長輩?以前都做過些什麽工作?
林鶴夢都被他弄愣了,謹慎地回答了一些問題。
單位裏,方知青越來越不掩飾想要重用顏籁的心。張敬都看出了他近來格外關注顏籁,問他是不是想挖他的牆角。方知青還是笑面狐貍的模樣,道:“這怎麽叫挖牆腳呢?只是用人之策罷了。”
張敬對林鶴夢原本還是有些端着的,直到看到方知青不顧身份地寒暄了上去,他這也坐不住了。
林鶴夢只覺得奇怪,以往接了滿滿就能回家吃飯了,現在總要被領導攔下來唠兩句,也不好說要走,只能禮貌地陪唠一會兒。
近來,他也有了些好消息。
在被親戚把公司搞黃前,謝宇昂總算硬起心來,大刀闊斧地在公司裏搞起了改革。
公司是林鶴夢一手帶起來,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他曾經耗盡的心血,要說感情,他比謝宇昂對公司的感情更深。
當初說要脫離公司,他是有逼一把合夥人的想法。
他已不是當初孑然一身,一切可以從頭開始的年紀了,如今他要養家,需得做一個家庭的後盾,必然要計較些更現實的東西。
合同重新談,謝宇昂又讓出了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給他,同時給出了一半的管理權。
開除親戚,分管理權的決定在謝宇昂父母眼裏和把公司空手給了外人沒區別,他引來了父母的埋怨譴責,說他自私自利又無情無義。又是鬧了好一陣子,迫于家庭壓力,謝宇昂咬咬牙,與只見過一面的相親女交往了起來。
兩人對彼此都沒有什麽感情,只是基于家裏的壓力,生拼硬湊般合在一塊而已。
讓謝宇昂意外的是,林鶴夢竟然也認識他的“現女友”。
一次偶然機會,文甄蒙來公司找他,意外碰見了林鶴夢,她驚訝地喊了一聲“夢哥”。
謝宇昂問她:“你們認識?”
“啊,對,是朋友。”文甄蒙說。
謝宇昂心生狐疑,“朋友?”
林鶴夢簡單解釋:“她和滿滿認識。”
“哦,原來都認識啊,那我就不介紹了。”謝宇昂松快道。
無意多談,林鶴夢和他們簡單打了個招呼便走了。
文甄蒙目送林鶴夢離開。她是有話想說的,可話在嘴裏,卻又沒好再說出口。
自從上次聖誕節之後,或許是年底工作忙,大家的聯系也都少了。
新年時候她在好友群裏發了新年祝福,只有顏籁回了她一句:新年快樂呀!
她不是自讨沒趣的人,感受到了其他人的冷淡,也就算了。
林鶴夢倒不是有意不回。因為工作關系,他的微信裏有各種各樣的人,而且還以銷售居多,每到年節,群發的節日祝福轟炸似的,除非一些有必要的消息,別的他便一概不回了。
至于林澄淨,原因想必文甄蒙也清楚。
晚上林鶴夢回家,和顏籁說了遇到了文甄蒙的事情。鑒于文甄蒙是她的朋友,林鶴夢還是提了一下謝宇昂在私生活上玩世不恭的态度,希望文甄蒙不要一腳踩進泥坑裏。
謝宇昂是花花公子,顏籁第一次見他就感覺出來了,對文甄蒙竟然會和謝宇昂在一起,她驚訝同時,不由感慨世界之小。
顏籁打了個電話給文甄蒙,文甄蒙聽出了她的潛臺詞,只是無奈而又輕嘲地道:“我家裏只是要我嫁一個人,至于這個人好不好,是不是我喜歡的,他們并不在意。其實仔細想想,也有道理,左右我不在乎他,他也不必在乎我,眼下不過是情勢所迫,或許哪天不得不有個結果,或許哪天就一拍兩散,都無所謂,姑且當下湊合着應付家裏而已。”
聽了文甄蒙的話,顏籁心裏也挺不是滋味的。
在和林鶴夢确定關系之前,她也以為自己要麽會一直獨身下去,要麽到了一定年齡,在社會壓力下糊裏糊塗地找個不喜歡的人嫁了。什麽幸不幸福,過日子而已,那實在不必考慮。
沉默片刻,她還是和文甄蒙道:“我還是希望你能找到喜歡的人的。”
文甄蒙輕飄飄說:“我對婚姻沒有什麽期待,人和人之間要求忠誠比用手抓空氣還徒勞。只是我現在沒有反抗家裏的能力,等到我哪天有能力獨立了,我一個人也能好好生活。”
文甄蒙比她小好幾歲,在顏籁眼裏,她還只是個剛畢業的小妹妹。
在她那樣的人生階段,顏籁的壓力主要都來源于社會,在家庭上,她幾乎是沒有什麽壓力的。
試想一下,如果是她要被至親逼着嫁給不喜歡的人,那恐怕比熱油烹心還要痛苦。也不怪文甄蒙年紀輕輕就頗有些心如槁木了。
她安撫了文甄蒙一通,挂了電話後,她回到卧室裏,倒回了床上。
林鶴夢問她怎麽了,顏籁只是笑笑,然後滾了一下,滾進了他懷裏。
他還戴着一副眼鏡在看文獻,見她過來撒嬌,便将手頭的事情放下了,一心來哄她。
顏籁趴在他心口上,環着他的臂膀,像一只抱蛾一樣。
她俯在他心口,輕聲道:“鶴哥,謝謝你。”
“嗯?謝謝我什麽?”他不明所以。
顏籁撫摸着他潔白泛紅的耳垂道:“能夠找到一個真正相愛的人原來是一件這麽難的事,我很感謝你出現在我的人生裏。”
林鶴夢摸了摸她的頭,笑着說:“傻姑娘。”
夜深了。春天漸漸來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起來。
關了燈,窗外原本便陰沉沉的天更晦暗了一些。顏籁是不喜歡這樣陰沉沉沒有活力的天氣的。但是此刻她窩在他懷裏,被他溫暖的懷抱圈着。她感覺到的不再是寒冷與黑暗的雨夜,而是一種柔和的溫暖。
他的懷裏有着淡淡的芳香,她很喜歡他懷裏的味道。
在她困意襲上來,想要轉過身去睡覺的時候,林鶴夢将她更加地摟進了一些,他道:“乖,就這麽睡吧。”
小時候,作文裏常寫“家是溫馨的港灣”,那時候太小,似懂非懂,只是照貓畫虎地學着咬文嚼字。
人要有對比才有分別。
等到入了社會這個大染缸,紛繁複雜的世界頃刻欺壓過來,逼得人疲于奔命,心力交瘁的時候,才能後知後覺明白了“港灣”的真實含義。
港灣是漂泊之舟唯一能停駐之地。
“鶴哥,癢。”她哼哼着。
他的手指探入睡衣下,輕而緩地給她撓着,“是這嗎?”
“嗯……”
她咕哝了一聲,在安心的夜裏漸漸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