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十二月, 一年的工作即将翻篇。工作量卻沒有因為一年的結束而稍有減少,反因為年終的到來翻倍增長。
準确說十月後單位就一直忙得人仰馬翻。每周都有新文件要學習貫徹, 要下發,要落實到各個具體單位。
顏籁忙成了旋轉的陀螺。打電話,開會,和領導走訪文保單位,和同事進行日常的文物檢查工作,不時還有博物館新展要盯着,一回到工位就是馬不停蹄做項目批複和年終總結臺賬。
辦公室裏每天圍繞的話題反反複複只有那幾個:“哎,還有四十幾天過年啊?”
“你們公休都用了嗎?”
“今年績效不知道能發多少啊!”
“天爺!前幾年咱們政府支出了多少,今年別拖工資我謝天謝地!”
顏籁推開辦公室門, 逮住了還在唠嗑的譚夢華,“譚姐,群衆滿意度調查表整理好了嗎?待會要上交了!”
“快了快了, 馬上。”
“沈哥, 明清古籍借調的審批表和備案表都弄好了嗎?下邊催上來了。”
沈阆從電腦後擡起頭,“審批表交給張局了, 小顏,我這弄那個明代城址修繕整改函呢,麻煩你幫我去問問張局審批表怎麽樣了。”
蔣怡也喊了起來:“你們手上有沒有明年的專項項目啊?財務部在催交專項資金的項目申請表了!”
陀螺一樣跑上跑下轉了一圈, 臨近下班的時間,顏籁屁.股終于挨着了椅子。又累又困, 盯着電腦哈欠連天。實在扛不住了,她用手支着額頭,撐着打了個五分鐘的盹。耳邊是電腦鍵盤噼裏啪啦的聲音和不時地打電話聲。
“終于要下班了。”
有人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問他們:“今天過聖誕節哎,你們今天晚上和家裏人都有安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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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什麽洋節, 讓領導聽到了得治你個崇洋媚外罪。”沈阆笑。
“小孩子喜歡過這種節,圖個熱鬧,我晚上打算帶我兒子去吃個必勝客。”蔣怡疲憊地靠坐在椅子上,擺手道,“實在太累了,我回去一點都不想做飯了。”
在絮叨聲裏顏籁又擡起了頭,困得想就地自刎了。
她用掌心揉了揉眼眶,看了眼時間,還有十分鐘下班。
她是開了車來的,困得一點都不想開車了。她拿出手機發了條消息給林鶴夢:鶴哥,下班你來接我吧。
正打着字,一條消息跳了出來,是林澄淨發的位置分享,他說:滿滿,我訂了這家酒店,下班了直接過來。
她回了個“好”,接着又将消息轉發給了林鶴夢:林澄淨說今天去這家吃飯。
林鶴夢一時沒有回複,大概還在忙。
顏籁實在扛不住了,困得趴到了桌上。
誰知道她剛趴下還沒兩分鐘,辦公室門就開了。
有人咳了咳,喊道:“張局。”
顏籁在聽到“張局”兩個字時爬了起來。她感覺自己今天肯定是走背運,看清門口身影後什麽瞌睡都醒了,她唰地站起身道:“張局。”
張敬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神情似笑非笑,“睡覺呢?”
顏籁已經想到自己的十八種死法,她老老實實準備挨批,“有點累,所以趴了一下。”
“你出來。”他道。
顏籁垂下了頭,老實跟了上去。
四周都是同事們的目光,如有實質,如芒在背。
辦公室外,到了過道盡頭,張敬問她:“今天的工作做完了嗎?”
“做完了。”
“早點下班回去休息,在辦公室打盹多不像話,要是有上訪群衆來看到了怎麽說你?”
“對不起,師父。”
她喪眉搭眼,把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诠釋到底。
“這次就算了,下次再抓到就要你寫檢讨了。”
顏籁立刻乖巧笑起來,“謝謝師父!”她又問,“師父是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張敬想起了正事,“年底單位內部要評先進了,你打個報告上來。”
顏籁微愣,“師父......我啊?”
“把你這幾個月的工作總結一下,還有獲得過什麽獎項也寫上。”
“師父,辦公室裏譚夢華、蔣怡、沈阆這些前輩資歷都比我老,我評是不是......”
張敬不說話了,就這麽負着手看着她。
顏籁心領神會,閉嘴不再廢話,“好,師父,報告打好後應該交給誰?”
“元旦節後交給你們科長。”
“好。”
張敬沖辦公室擡了擡下巴,“回去吧。”
顏籁走了兩步,又被張敬叫住了,“顏籁。”
“哎,師父。”
“元旦有安排嗎?”
“應該沒有。”她搖頭。
“來家裏吃飯。”張敬說。
顏籁驚訝了一下,立刻眉眼彎了彎,“好,謝謝師父!”
顏籁回了辦公室,迎接她的是同情的眼神。
“張局說你了嗎?”譚夢華問。
她摸了摸鼻子,“給我好一頓訓。”
“哎,這都快下班了,張局來幹什麽啊?”蔣怡問。
顏籁不知道該不該說,說了好像不對,不說好像也不對。她打了個馬虎眼,決定旁敲側擊地說。
到下班點了,大家都收拾東西準備走了。見譚夢華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佯作随口問:“譚姐,你知道最近評先進的事嗎?”
譚夢華手一頓,擡起頭,“哦,每年都是元旦之前出文件,今年也快了吧。”
原來大家都早知道了……
師父是來提點她了。
顏籁又抿了口茶,只笑了笑。
譚夢華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想到上次蹭了她的車,還是好心提醒了一句:“小顏,你想申報的話可以提前準備資料了,這個文件截止時間挺短的,元旦後就得上交了。”
“好,謝謝譚姐。”
“小顏,我也走了,你最後一個走,記得關門啊。”她提醒一句。
“好。”
同事一走,她收斂了笑容,揉了揉臉頰,感覺說不上來的累。
她收拾了桌面上的東西,又看了下手機消息。林鶴夢回她了,說他已經在路上了。
顏籁将辦公室窗子關了,又檢查了下打印機關沒關,看時間差不多了,她拎着包下了樓。
她剛到樓下,林鶴夢就來了,掐着點似地準。
顏籁上了車,擡手伸了下懶腰,“鶴哥,我有點困了,我先睡一會兒。”
“好,睡吧,待會我叫你。”
他沒急着開動車,解開了安全帶,探身向後座撈出了一個抱枕毯子,拉開拉鏈後鋪在了她身上。
顏籁拉了下旁邊的拉手,将座椅放倒了些。她将被子蓋過頭頂,側靠着睡了過去。
林鶴夢看到她蓋頭的動作。
她只有在不太開心的時候喜歡把頭埋起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像鴕鳥一樣。
他沒有問她怎麽了,也沒有打擾她休息,只是平穩地開動了車。
短暫的寧靜和身邊人的安心感讓顏籁從小半個小時的休息中回了血。
車開到酒店的時候,不等林鶴夢叫她就掀開了毯子,“到了嗎?”
“到了。”
他接過她遞來的毯子,順手折好将拉鏈拉了回去。
顏籁拿起手機看了眼消息。文甄蒙已經到了,林澄淨說他現在被堵在高架上,得晚一點到。
林鶴夢先下了車,繞過來給她拉開了車門。下車時他扶了她一把,總覺得她今天血色不太好。
今天是聖誕節,各個景點的人只多不少。酒店就挨着游樂場,全是拖家帶口的。
從酒店大廳乘電梯上樓。還算寬敞的電梯裏一下擠入了三個家庭,顏籁往邊緣又靠了靠,在要撞上電梯壁時,先撞上了林鶴夢的胳膊。
她索性靠住了他的胳膊,微微垂着頭,有點沒精打采地站着。
林鶴夢扶了扶她的腰,發現她今天實在萎靡。他低下頭,輕聲問她:“今天是不是很累?”
電梯內站了五六個小朋友,還有父母、老人,嘻嘻哈哈,叫叫吵吵的。
顏籁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心裏像纏了一團說不清的亂麻,又堵又煩,壓在心口沉甸甸的,她胡亂點了點頭。
有兩個小朋友就站在他們附近,擡頭看了看林鶴夢,低下頭去,嘟嘟囔囔一會兒,又擡頭來看林鶴夢。
顏籁垂着眼睛,和鬼鬼祟祟的小鬼頭們對上了視線。
一個小女孩大着膽子問她:“姐姐,他是外國人嗎?”她指了指林鶴夢。
顏籁好笑,嘴角稍稍一提,“不是,他是中國人。”
“那他為什麽這麽白呀?”孩子總是童言無忌。
小孩家長吓死了,趕緊拉過自己孩子,連連朝着他們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會說話。”
顏籁搖了搖頭,難得還起了一點精神,她俯下身問:“小朋友,你見過丘比特嗎?”
旁邊小男孩屈起手臂舉起手,“我知道,丘比特就是那個那個拿箭的天使。”
“對啊,這個哥哥也是天使,所以他很白很白。”
小女孩好奇問:“我們中國也有天使嗎?”
“當然有。”她微微笑起來,語氣也輕快了,“你們是上天送給爸爸媽媽的天使,哥哥就是我的天使。”
女孩難為情地躲在媽媽身後,只露出一張小臉笑了笑。
電梯到了他們的樓層,家長不好意思笑笑,拉着小孩走了出去,有人繼續往裏進。
剛才和小朋友的對話似乎掃空了她的疲憊,她又站直了身體。
林鶴夢注意到顏籁的眼神長長地停留在小孩身上。小孩回身朝她揮了揮手,她還笑着也擺了擺手。
她霎時間像充滿電的狀态變化讓林鶴夢喉結滾了又滾,卻沒有說出話。
電梯抵達酒店高層的餐廳,她挽着林鶴夢的手臂走了出去。
“滿滿你……”他腳步略顯沉重,欲言又止。
顏籁回頭看他,“嗯?”
“沒。”他低下頭,将她的手緊緊圈在手心裏。
他們的包廂在靠邊緣一側,倆人在服務生指引下推門而入,看到文甄蒙已經在包廂裏了。
聽見開門的聲音,她回頭看,看見了顏籁,高興道:“顏姐,你們終于來了。”
“你來很久了嗎?”
顏籁松開了拉着林鶴夢的手,往包廂外的露臺走去。
林鶴夢緊跟着她的腳步。
文甄蒙擡手比了個十字,“也不久,十來分鐘吧,博物館離這邊近。”
顏籁挑眉,也看向窗外,“這邊風景好好啊。”
“是啊,游樂場就在那邊,還能看見城堡。”
冷風吹得飒爽,文甄蒙習慣性地從口袋掏出了煙,“我覺得晚上在這個位置看風景也很好,聽說今天晚上游樂場還有煙火秀。”
顏籁扭頭看見了她手上的煙盒,一剎那驚訝。她從來沒發現文甄蒙竟然會抽煙。
對上顏籁驚訝的目光,文甄蒙才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行為。她猶豫了一下,索性問:“你不抽煙吧?”
顏籁搖了搖頭。
文甄蒙又看向林鶴夢,問:“夢哥,你抽煙嗎?”
“謝謝,不了。”林鶴夢禮貌拒絕。
文甄蒙便又将煙收回了口袋裏。
怕她是顧忌自己,顏籁道:“你想抽的話,沒關系。”
文甄蒙沒再拿出來,她笑笑,“我也不常抽,有時候加班提提神,我這是壞習慣,顏姐你別學我。”
忽地對她多了幾分好奇。顏籁手搭在鐵欄杆上,側頭看向文甄蒙。
風吹在她零散垂在眼前的碎發上,吹散了她瞳孔裏習以為常的熱情,透出了淡淡的冷漠。她抿唇眺望向遠處的摩天輪,眼裏只有冷清的黑。
露臺樓高風大,林鶴夢站到了顏籁身後,替她擋住了些許的冷風,并不插話,将閑聊空間留給她們倆個女孩。
顏籁好奇問:“小蒙,你第一次抽煙是因為什麽?”
“第一次......叛逆吧。”她笑了下,笑容有些蒼白,又問顏籁,“顏姐,你抽過嗎?”
“抽過啊。”她大方承認。
這下輪到文甄蒙驚訝了。
“什麽時候?”問話的人卻是林鶴夢。
顏籁收回了手臂靠在欄杆上,仰頭彎眼笑笑,“有一陣壓力大,覺得日子特別沒意義的時候,學了些虛無主義的文青病,還想過幹脆逃避找個山隐居算了,後來發現我只是個俗人,沒有那麽高的思想境界,抖落抖落,還是算了。”
是在那三年裏,從林澄淨身邊沾染到壞習慣嗎?
林鶴夢面色略沉,他想追問,但意識到外人在,又忍下了想要刨根問底的沖動。
“顏姐,你挺有意思的,真的。”沒想到她在戀人面前也會這麽坦誠,文甄蒙笑了。
三人正聊着,門又開了,是姍姍來遲的林澄淨。
不知是哪來的刺骨冷風讓他一進門就打了個寒噤,他納悶道:“你們都到了也不入座,不冷嗎?”
“冷。”顏籁揉了揉鼻子,拍了拍文甄蒙肩膀,“我們進去說吧。”
“今天真是熱鬧,高架上都堵出長龍了。”林澄淨先倒了杯熱茶。
顏籁和林鶴夢就近找了個座坐下。顏籁接話道:“周五嘛,又是聖誕節。哎,這算是咱倆過得最熱鬧的一個聖誕節了吧?以前都是我們兩個小飯館湊合一頓。”
“上學時候全班一塊過節,不比這更熱鬧?”
“也是。”
文甄蒙好奇問:“你們從上學到現在一直在一起嗎?”
話說出口,她意識到有歧義,又趕緊找補,“我是說一起過節。”
“以前是兩條單身狗,那叫抱團取暖。”顏籁調侃。
林澄淨不快,嗆她,“你現在有對象了,怎麽還跟我一塊過節?”
“我是見色忘友的人麽。等你什麽時候也能鐵樹開花了,咱倆就能各過各的節了。”顏籁習慣了和他滿嘴跑馬。
林澄淨似笑非笑,“那你晚上睡覺怎麽不挂念着我,拿一床被子咱仨一塊蓋呢?”
文甄蒙剛喝一口茶,被他虎狼之詞驚得險些噴出來。
再看小情侶臉色,一個白一個紅。
林鶴夢擡起了手臂搭在了顏籁椅背上,眼神冷冷地看着林澄淨。
顏籁也覺得他這玩笑不妥當,面紅耳赤地摘了桌上的插花朝他扔去,“林澄淨,你有病吧?”
人得不到,還不能讓他逞逞嘴上的能?
林澄淨懶散靠坐着,接住花還聞了一下,吊兒郎當,“謝謝寶貝兒的花,挺香。”
他将花折了根,插在襯衫胸口袋。
林鶴夢手指搭在旋轉桌臺上,将一盆景觀花移到了他面前,面涼如水,“這叫蟹爪蘭,爛大街的花,給點土就能發芽,倒貼的便宜貨沒人會稀罕,我看是挺合你,既然這麽喜歡,一朵少了,一盆都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