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他們是在周末出發去往桐立縣的。
不算意料之外, 盡管有律師帶團隊出面,面對一群習慣了耍橫的人, 事情進展也并不順利。
許三蘭現在的所謂“丈夫”根本不在意許三蘭死活,但他在意王東保給許三蘭留下的大筆養老費。
在律師團隊再次上門談判時,他提前将許三蘭關在房間裏,又是讓孩子哭,又是叫上村裏什麽家族耆老統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口誅筆伐。
顏籁和林鶴夢起先沒有出面。律師的意思是他先和許三蘭現在的“丈夫”談判,最後讓許三蘭自己決定是留在桐立縣還是去楠市生活,這時候他們再出面來當說客。
規劃得很順暢,可計劃行進起來,步步艱難。
讨論來讨論去, 最後竟然還有人說出了“許三蘭在我們村裏生活了這麽多年,要想将她帶走,先往村裏交十萬保證金”這樣簡直敲詐勒索的話來。
許三蘭恐怕自己都沒想到這輩子還有這樣“炙手可熱”的時候。
律師們和職業經理人們也不是蓋的, 合理範圍外的補償, 寸步不讓。
撈不着大油水,一衆人立馬沒理也要聲高地嚷嚷了起來。
他們人多勢衆, 眼看吵成了一團,林鶴夢下了車。
下車前他交代顏籁:“滿滿,我下去看看, 你別下來。”
顏籁當時正從窗戶縫往外看,耳朵裏都是嚷嚷聲, 沒聽見他說話,聽見關車門聲她才發現他下去了,她解開了安全帶想跟着下去, 卻在動作之前先聽到了鎖門的一聲“噠”響。
他竟然把車門反鎖了?!
她喊道:“林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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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鶴夢從車頭繞了過來,俯身透過窗口那條縫隙對她道:“等我, 我去看看就回來。”
他穿着一件深藍色的防雨外套,一條灰色長褲,風将他頭頂淺色的碎發吹得招搖。從顏籁的視角能看見他一下車就被凍紅了的耳朵。
村裏的人圍滿了那一戶小小的院子,還有拄着鋤頭扁擔的,這萬一打起來簡直是群毆。顏籁被關在車裏,不知道外邊是怎麽個情況。她拍了拍車窗,想叫住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走入了人群中。
他的出現讓人群短暫寂靜了幾秒鐘,很快便有人認出了他,“你是賀家的那個外孫?”
能認出他,自然是因為他那顯眼的外形。
人聲喧鬧嘈雜,她努力從方言中分辨出有關于他的聲音。
不意外地,簡單寒暄後,有人對他的出現産生了疑問,問他來幹什麽。
說話聲小了,車裏聽不清楚。
沒多久,她看見了一個微胖的男子從路的另一頭氣喘籲籲跑了過來。他看見了這臺停在院外的陌生小車,走近後多打量了幾眼,随即又步履不停地跑上坡。
“鶴夢哥!”
顏籁聽到男人這樣喊着。
是林鶴夢的娘家親戚?
她想仔細看,卻只聽見了這樣一聲高喊,随即別的聲音便被細碎嘈雜的說話聲蓋住了。
她坐在車內,像個睜眼瞎,看不明白事情發展,也不知道林鶴夢去做了什麽。在很多的聲音裏,她唯一聽得出那個胖胖的男人的聲音。他普通話說得好一些,說出了一句字正腔圓的:“鶴夢哥!你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
生怕他說錯一句話就被群起而攻之,她掰了掰手柄想下車。
車熄了火,上了鎖,車門紋絲不動。氣得她想飙髒話。
只見那林立的抱臂的人群,好像突然又看見了什麽熱鬧,一窩蜂地朝中間擁去。有人喊着:“別打架!不要打架!”
嗡一下,血就湧進她腦子裏了。
她猛錘了一下車門,怒道:“林鶴夢!”
十來分鐘後,林鶴夢從人群裏出來了。顏籁扒着車窗看他模樣,發現他身上全然沒有受傷的痕跡,這才一顆心哐當掉回肚子裏。
車鎖響了,她當即推開門問他:“怎麽回事?”
“有兩個人拌了幾句嘴,推搡了幾下,沒事。”他道。
顏籁的目光再度從他頭發絲移到手臂,确認他身上沒有傷口,“沒有傷到你?”
“沒有的。經理人和戶主談定了二十萬,付完款就接人。”
宛如人口買賣般的勒索費用,套上撫養費的名目便成了正大光明的交易。
狗屎一樣的社會。
她心裏憋着一股子說不上來的躁煩和火氣,“哐”一聲甩上了車門。
浩浩蕩蕩一群人到了縣裏的銀行裏,現打款現送人。
許三蘭還是成功脫離了圈禁她的“牢籠”,她主動上了林鶴夢和顏籁的車。
臨走前,許三蘭的兒女們都在車外,顏籁坐在後排陪着許三蘭,她問許三蘭:“阿姨,你要不要和孩子打個招呼?”
許三蘭眼裏只有林鶴夢,滿懷PanPan期待地說:“東保,回家,回家。”
她的兩個孩子,一個朝着父親喊:“爸,我要買自行車!”
一個喊:“爸,我想吃肯德基!”
想到這兩個孩子剛剛是怎麽在大人面前嚎喪似地哭着喊着要媽媽別走,扭頭就認錢不認人,顏籁心裏比吃了蒼蠅還膈應。
律師的車先掉了頭,他們跟着往回開。車一動,許三蘭身體一震,撞上了椅背,她發出一聲新奇地“嚯”,好奇地手從車頂摸到車門。
顏籁目光從車外收回來,怕她去掰門鎖,叮囑道:“阿姨,不能開門。”
“嗯嗯。”許三蘭乖乖點點頭,老老實實地端坐正。
她分明自己還是個孩子。
顏籁心裏真不是個滋味的。
車沒有直接開去療養院,而是在市裏的賓館先停了。許三蘭的行李所剩無幾,連行李箱都沒有,只有一個破帆布袋裝着幾件勉強能看的衣服。
律師先去療養院辦手續了,讓顏籁和林鶴夢先帶許三蘭置換些行頭,費用之後拿發票找他們報銷。
許三蘭的癡傻都表現在明面上,一些服裝店老板的嫌棄溢于言表。
顏籁一看老板神情就知道對方态度。不歡迎的,她扶着許三蘭扭頭就走,态度還算客氣的,她帶着許三蘭認認真真挑幾套好看衣服換上。
許三蘭是第一次來這麽好看的店裏,像個孩子,什麽都想摸摸看看。
看見有條淡藍色的裙子,穿在模特身上,她呆呆地仰頭看了很久。
林鶴夢從上一家店結完賬出來,就看見顏籁正蹲在地上,拿着紙巾将許三蘭倒在地上的水都擦了。許三蘭呆呆站在一家櫥窗前,一動不動。
他将手機收進兜裏,大步走過來道:“滿滿,我來收拾。”
顏籁沒有回答他,她又抽了幾張紙巾,将濕透了的紙都包裹起來,大步走去将垃圾投進垃圾桶裏。
地上還有些水漬,服裝店老板娘看見了,拿着拖把走了出來,道:“沒事,我來收拾吧。”
顏籁将剛剛放在地上的衣服袋子拾起來,說了聲謝謝。
見許三蘭一直看着櫥櫃模特的衣服,她問:“阿姨,你喜歡這套衣服嗎?”
她羞赧地笑笑,随即拉着顏籁道:“你穿,好看。”
顏籁看了看那件中年人的羽絨服裙子。
這也太......
顏籁哭笑不得,“阿姨,這衣服我不适合。”
見她很是喜歡,顏籁索性讓老板娘挑了許三蘭的型碼給她買上了一件。
帶許三蘭買完一圈衣服和必需品,倆人才開車送她到了療養院。
許三蘭這樣的情況,一般的養老院都不太适合她,只有專門的療養院才能一對一,更合适照顧她的日常生活。
律師已經提前辦好了所有入住手續,他們陪許三蘭先去做了全身體檢,确認沒有什麽烈性傳染病,接着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顏籁告訴她:“阿姨,這裏以後就是你住的地方了。”
許三蘭看向林鶴夢,又看向她,茫然問:“你們,住在哪?”
“阿姨,我們不住在這,但是這裏也有人陪你。”她指了指陪護的阿姨,“那個阿姨以後就是你的朋友,好嗎?”
許三蘭緊張得像個孩子,先拉着顏籁的手,然後又躲到了林鶴夢身後,翻來覆去說着一句:“回家,我們回家。”
見他倆束手無策,律師上來道:“阿姨,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這裏條件比你以前住的地方好很多,你還能看電視呢。”
他打開了電視機,忽閃忽閃的電視畫面吸引了許三蘭的注意,她放開了顏籁的手,好奇地站到了電視機前看去了。律師收人錢財,替人辦事,态度和藹得不行,仔仔細細地教許三蘭怎麽開電視機,怎麽調遙控器。
眼見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顏籁和林鶴夢打算走了。
他們這邊才轉身,那邊許三蘭就立馬跟了上來。
顏籁哭笑不得,“阿姨,你要住在這裏,不能跟我們走了。”
許三蘭拉住她手臂,還是那句話:“回家。”
護工道:“老年人初到新的地方,不适應是正常的,過幾天就好了。”
顏籁看到許三蘭驚惶無措的眼神,有幾分不落忍,正好她今天正和林鶴夢置氣還沒消火,她索性道:“阿姨,今天我陪你一晚上。”
林鶴夢都準備帶她回家了,聽她這麽一說,直接愣住了,“滿滿?”
顏籁沒有看他,準确說,這一路她都沒有搭理他了。
她扶着許三蘭的手讓她在沙發上坐下。
律師找療養院安排的房子還是一室一廳的,床邊搭了一張小床,是為了方便家屬陪護的。
林鶴夢見顏籁不搭理他,他又巴巴跟了上去,“滿滿,你不回家嗎?”
“我今天陪阿姨,你自己回去吧。”
說完,她從包裏掏出了鑰匙,遞給了林鶴夢。
“滿滿,你......”他還想說,顏籁卻不想理他了。
她靠着許三蘭道:“阿姨,今天咱們娘倆過,讓他自己回去吧。”
許三蘭還是眼巴巴地看着林鶴夢,喊着:“東保。”
顏籁說:“阿姨,他們是男孩子,我們是女孩子,我們不跟他們住一起。”
聽她這個解釋,許三蘭這才勉強不吭聲了。
林鶴夢怎麽也想不明白,做了回好人,怎麽把老婆搭出去了。
他亦步亦趨地跟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律師都走了,他和顏籁還在這。
這是許三蘭這十幾年來過得最開心的一天。療養院裏有許多的老人,也有人來問問她情況,但沒人對她露出鄙夷不恥的目光,只有同情。這裏還有“兒子”和“兒媳”陪她看電視,吃晚飯。她再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直到晚上九點,護工說老人該休息了。
顏籁對林鶴夢道:“你回去吧。”
林鶴夢還是被轟走了。
他沒有回市中心的房子,回了顏籁的小房子。
房子裏還是他們今天離開時的樣子,空蕩蕩的,沒有另一個人的身影。
林鶴夢将房子衛生都收拾了一遍,讨好似的又發了視頻給顏籁檢查,她回了一個簡單的“嗯”,接着便道:我休息了,你也早點休息。
療養院早早熄了燈,顏籁好不容易将許三蘭哄去洗了澡,然後上床睡覺。
許三蘭不僅心智像孩子,睡眠質量也像孩子,躺上床沒多一會兒就打起了鼾。
護工去了隔壁一間房間睡,顏籁躺在許三蘭旁邊的小床上。
沒開聲音,只是靜音播放着林鶴夢發來的小視頻。
她今天心裏窩火,即便知道林鶴夢是為了保護她才将她留在車裏,可她還是心裏憋屈得很。
從前是心疼他,如今更多了幾分惱怒。
好像她在林鶴夢心裏始終是躲在他羽翼下的妹妹,而不是能并肩的愛人。
他工作上的事也很少和她說,偶爾顏籁看他下班後還眉頭緊鎖,問他怎麽了,他只會猶豫一會兒後笑笑說:“沒什麽。”
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可他總是這樣,有什麽事都憋在心裏,好像認定了她不能解決他的困擾。顏籁怎麽能不生氣。
顏籁越想越來火,關了手機,抱臂合上了眼睛。
以往身邊都有個小火爐,今天卻只有一張冷冰冰的床,盡管開着空調,顏籁還是感覺手腳發冷。
她用被子蓋上了頭,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的何止只有她。
林鶴夢靠坐在床頭,想着她今天的種種冷淡,意識到肯定是自己惹她生氣了。
他将今天所有的事情都複盤了一遍,還是沒想出所以然,只好編輯了一條長長的小作文發給了她。
顏籁在手機一亮時又打開看了看消息,看到林鶴夢的長篇小作文時,還沒看完內容,心裏的憋氣就已經先消了五分。
他将今天發生的事情都重述了一遍,又問她:滿滿,今天是我哪裏做得不好,你告訴我好嗎?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打:我讨厭你。
他好聲好氣回複:讨厭我什麽?
——讨厭你自作主張,讨厭你事事都覺得是為我好,讨厭你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不告訴我,讨厭你還像對待妹妹一樣對我,讨厭你的大男子主義,總之,今天非常非常讨厭你。
林鶴夢收到了她長長的控訴。
他将每一個字都看完,回答她:是我的錯,我一定反省。
顏籁正想問他:那你今天錯哪了?就見他發來了一條:滿滿,沒有你我睡不着了。
還配了三個大哭的表情。
他現在是真知道她吃軟不吃硬了。
活該!
顏籁狠狠戳了戳他的頭像。
耳邊的鼾聲一聲大過一聲。顏籁其實也睡不着,她猶豫了一下,發出去了一句:那你來接我吧。
那邊秒回:好。
顏籁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起身,摸黑穿好衣服,又蹑手蹑腳地走出了房間,關上了門。
房間外的燈是聲控的,她不敢驚亮燈,順着消防指示的綠燈牌溜到了電梯口,坐電梯下了樓。
她到療養院門口時,林鶴夢還沒有來。
她戴上了外套帽子,将自己團成一團縮在崗亭外。
想了想,還是發了條消息給護工:肖阿姨,我還是回去一趟,許阿姨有什麽情況您随時告訴我。
約莫十幾分鐘後,一輛車停到了門口,車窗裏露出熟悉的愛人的臉,不過分開了兩個小時,他臉上多了憔悴,聲音沙啞,喪眉搭眼,可憐兮兮說:“滿滿,別生我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