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晚上吃飯時, 林鶴夢給她先盛了一碗湯。
奶白的排骨湯上還飄着蔥花,撲鼻而來的鮮香味。
顏籁接過湯, 歡心道:“謝謝鶴哥。”
他笑一聲,“客氣。”
他在她手邊落座,端過自己的湯,抿了一口後又看她的表情。
顏籁正心滿意足地小口小口呼着湯,彎着脖頸像小貓一樣。
“滿滿,我和你說個事。”
他開口道。
“嗯?”她抱着碗,側頭問,“什麽事,直接說呗。”
“你還記得許三蘭嗎?”
顏籁感覺這話題有點兒耳熟, “你是不是之前提過?是要說什麽來着?”
“死者的屍體已經火化了,原本是要死者母親許三蘭在火化證明上簽字的,但她不肯簽, 不管怎麽說, 她都不承認王東保死了。”
碗裏的湯頓時有些難以下咽了,顏籁放下了碗, 問:“那後續怎麽處理的?現在什麽情況?”
“字是王東保的奶奶簽的,墳冢也立了,喪事辦完了, 就是許三蘭還不知道死的是自己兒子。”
顏籁感覺有點怪,“王東保這些年是不是沒怎麽管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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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東保這些年也不是不管許三蘭了, 他生前還專門給許三蘭配了個律師團,前幾天就有律師聯系了我。”
顏籁聽懵了,“律師聯系你?”
“我昨天不是去了桐立縣嗎?就順帶去看了一下許三蘭, 了解了一下她的情況,就正好撞上了律師在跟戶主協商許三蘭後續養老的問題。”
感覺這事有點長了, 顏籁端起碗又喝了一口湯,夾了一塊排骨放林鶴夢碗裏,“別光說,吃飯。”
“嗯。”林鶴夢邊吃邊道,“王東保未婚,生前大部分資産都交給了專業團隊打理,其中有一部分是專門用作許三蘭養老的。律師的想法是讓許三蘭到楠市養老院來養老,她那個丈夫的意思就是給五十萬,許三蘭才能讓律師帶走。”
顏籁驚了,“這是敲詐吧!律師可以告他了吧!”
“理是這麽個理,但是許三蘭戶口在那,還生了兩個孩子,律師和許三蘭之間沒有直接的親屬關系,許三蘭又沒有完全行為能力,強行帶走肯定是不行的,所以這事不得不坐下來談。”
“那有結果了嗎?”
“談定了這個數。”他伸出一根手指和手掌敲了敲桌面。
“十五萬?這也不少了啊。”
“還包括許三蘭現在子女後續的教育費用。”
顏籁吃了口菜,心裏挺不是滋味的。
王東保人都死了,活人的事卻都還安排得妥妥當當。他要是沒出事,想必金烏山的物流集貨中心也不會成了現在這個爛攤子。
“那律師找你是為了什麽?”她想不出緣由。
他回答:“許三蘭想再見見我們。”
“見我們?”
她一琢磨,想過來了,“律師是不是想讓咱們再演一出李代桃僵?”
“律師覺得許三蘭還把我認成王東保,要讓她來市裏,恐怕只有咱們倆能勸得動。”
“那你答應了嗎?”顏籁問。
林鶴夢搖了搖頭,“我說要回來和你商量。”
顏籁咬了咬筷子,又問他:“那你願意摻和進這件事嗎?”
他說:“我聽你的。”
顏籁思考了很久,話說出口時,還是字字斟酌慎重,“鶴哥,這件事本來和咱們也沒關系,做來是費力不讨好。你媽媽是桐立縣的,桐立縣也肯定有人認識你,咱們都是從金烏山出來的,身邊的人是什麽樣的咱們也清楚。想把許三蘭帶出桐立縣這件事不可能無聲無息完成。鬧大了,你母親家的親戚怎麽看你?鄉裏村民又會怎麽想?別人不會惦記着咱們的好,只會覺得咱們圖謀不軌,否則非親非故,冒這個頭幹什麽?”
“嗯,你說得有理。”他理解地點了點頭。
人心都是偏的,這事警察都管不了,她自認自己也不是什麽救世主,他們攪和進去就是惹一身騷,她默了默道:“算了,不提了。”
湯喝完了,盛上了兩碗飯。顏籁夾了一塊豬肝放林鶴夢碗裏。
“滿滿,你多吃菜。”林鶴夢又回頭來叮囑她。
顏籁“唔”了一聲,心不在焉地夾了一筷子青椒放碗裏。
窗外的雨聲又大了起來,林鶴夢擡頭看了一眼,想起來道:“滿滿,冬天濕冷,春天潮濕,明年還有幾個月梅雨季,我想咱們要不要買個烘幹機?”
她從松怔中回過神,應答:“好啊,你決定就行。”
吃過飯,短暫休息了一會兒。
顏籁努力沉下心,處理了一下白天沒有完成的工作,林鶴夢也坐在她身側翻閱着論文。
将文件保存後,顏籁瞥了一眼他的資料,“鶴哥,你在忙什麽?”
“我在想論文開題報告。”
顏籁趴在他身側,跟着他看了看學術資料。
“工程事故撕裂傷臨床鑒定分析。”她念了一遍标題,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問他,“鶴哥,你為什麽選擇來做法醫?”
林鶴夢翻閱文籍的手頓了頓。要怎樣回答,他在腦裏想了許多。
一個人活着的時候,有着說不盡的故事和鮮活的人生,可一旦死去,就像一本書翻到了末尾。
“人”這本書,太長又太短。長到人與人之間無法存在完全的共情,卻又短到寥寥兩三句話就能概括完人的一生。
他為什麽會成為一名法醫?
他回過頭,伸手摸了摸顏籁的臉頰。他能感覺到她下颚脈搏的跳動,溫熱的體溫,能看到她紅潤的臉頰和瑩瑩的目光,他望向她,回答:“為了知道一個人在生前最後的故事。”
這究竟是出于對“生命”的崇敬還是對“死亡”的追尋?
顏籁起初沒有深究,只是似明白非明白地點了點頭。
他放下資料,拍了拍她的腰,面上露出了些笑容,“乖,我給你拿衣服,去洗澡吧。”
洗澡拖延症嚴重,她還想賴一會兒,林鶴夢麻利地給她找出了睡衣毛巾,她還是不得不進了浴室。
浴室幹淨整潔。如今已不止放了她的物品,還有他的漱口杯、剃須刀和剃須啫喱,洗漱臺面卻比她一個人住時還幹淨,鏡面上擦拭得連水垢都沒有。
顏籁換下衣服,站在鏡子前習慣性地觀察了下自己身體,赫然發現耳下印着的吻痕。
她驟然想起了她師父今天看她的眼神,似乎,就是在她這個地方看了一眼,緊接着便問她有沒有談對象,還敲打她要注意作風問題......
老天爺!她當時竟然一點都沒有反應過來!
她簡直想跑出去找外面那個裝得很是冷清禁欲的男人算賬,幹嘛非要往她身上種小草莓,害她在領導面前丢大臉了!顧念自己赤身光體,她決定容後算賬。
淋浴間的水是熱的,連開關位置都調好在了她最習慣的溫度上。
她将開關往外掰了掰,在溫和綿長的噴灑中淋濕了頭發和全身。
本該松口氣,好好放松地沖個澡的。可在閉眼揉起一頭泡沫時,她無可避免地又一次想起了被林鶴夢提及的許三蘭。
一個農村女人,一個低智的農村女人,會在農村經歷一些什麽,是可想象又難以想象的。
她的理性很清醒地告訴她,明哲保身就是最佳答案。許三蘭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親人,他們和她非親非故,最好是不要卷入這樣一場混雜了金錢與感情的紛争之中。
可溫熱的水澆淋在她臉上,她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許三蘭的面容,那雙殘破的鞋子,布滿老繭的手和如孩童般清澈稚嫩的眼神。
她能從金烏山走出來是幸運的,可多的是無法從大山裏走出來的女人。她能同情,但她不能、也無法一個一個将她們拉出來,更何況許三蘭早已泥足深陷。
揉搓發尾的速度不自覺地慢了下去。
憋氣,如鲠在喉。
從浴室出來後,她拿幹毛巾擦了擦頭發。
林鶴夢拿來吹風喊道:“滿滿,吹頭發。”
她穿上了厚厚的冬季睡衣,搬着小馬紮到了陽臺。
天邊無星也無月,能看見的只有樓對面的盞盞燈火。
吹風機呼出的熱風吹在她發頂,她從反光的玻璃中看見他弓下的肩背。他的手指一點一點梳理着她揉搓後打結的長發,溫柔得讓人昏昏欲睡。
她屈起膝蓋,将下巴磕在了膝蓋上。
“鶴哥,你說許三蘭為什麽偏偏會把你當成李東保?”
她忽然又舊事重提。
她沒有見過李東保三十歲的照片,林鶴夢卻是見過了,他調小了吹風機風力,回答她:“李東保是少年白頭。”
顏籁沒反應過來,“少年白頭?什麽意思?”
“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長期壓力過大或者營養不良,李東保年紀輕輕就是一頭白發,看起來比同齡人要更老成些。”
她明白了。李東保也是一頭白發,正因為這個特征,許三蘭才堅定不移地将他認成了李東保。
“鶴哥。”
“嗯?”
她低聲說:“你知道嗎,我剛剛還想說,許三蘭既然把年輕人都會認成李東保,那随便找個演員也可以啊。”
覺得她的想法很可愛,他帶上了些笑,“那找個演員染頭白發?”
她的臉上卻沒有笑意,只從鼻息裏嘆出一口氣。
透過鏡面反光,她反握住了林鶴夢的手掌,“鶴哥,你知道嗎,其實我挺信緣分的。如果外公帶我去的不是金烏山,如果曾經幫我仗義執言的人不是你,如果我們不是鄰居,那今天的一切故事都不會發生。”
“嗯。”在吹風機的呼呼聲中,他附和着她。
“其實我挺不想去回憶從前,我總覺得以前發生了很多謬誤,很多人為難以改變而命運又荒誕發生的謬誤,可再仔細想想,其實我這輩子也算挺順風順水了。從前有外公護着我,後來又有你護着我。外公一直都教我,要我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
“你想說什麽,滿滿?”他聽出了她話裏有話。
她摩挲着他的腕骨,從他平和而又寵溺的微笑中汲取了能量,揚起頭,看着林鶴夢的眼睛道:“我們幫幫許三蘭吧,麻煩就麻煩,只要我們問心無愧就好。”
她之前的擔憂不是無憑無據。她是從城市回到農村的孩子,更明白在封閉落後的地方言語是多麽惡毒的刀。
她記得小時候村裏還傳出過謠言,說她是她外公的孩子,連各種細節都傳得有鼻子有眼,所以她跟村裏人不算親近。
那些如今笑臉相迎的鄉親們都不會記得自己曾經的“無心之失”,只有被傷害的人才會牢牢記得兇手和傷疤。
顏籁握緊了林鶴夢的手,試圖以玩笑的語氣輕松道:“既然決定了要幫忙,那咱們可要送佛送到西了。”
他的回答沉靜而溫和,只有一個字,他說:“好。”
“問心無愧”四個字,說來容易,做來卻需要莫大的勇氣。
我本來是沒有這份勇氣的,但想到還好,縱使是非曲直難辨我也不是只身一人踽踽獨行,才又有了遵從內心的勇氣。
“鶴哥。”
“嗯?”
“有你真好。”
大雨傾盆的夜,她面向黑暗,往身後靠,永遠知道,她的身後有後盾能依靠。
他接住了她,溫柔地梳理着她的長發。
他的滿滿,溫暖又善良,而他卻是裹挾着一身冷霜的人。
他回過很多次金烏山,去過很多次桐立縣。每回一次,去一次,他都覺得自己的那顆心又硬了許多。
他這輩子見慣了世情冷暖,被最親的人捅過無數次刀,痛到已經不會痛了。解剖臺他見過父親的屍體,見過母親的屍體,後來一具具屍骸如流水線過,他沒了什麽共情力,不過機械地下刀,理性地判斷。
他說他想知道別人的故事,不是同情心泛濫,是為了刺激自己那顆已經麻木的心——以最現實、最殘忍、最鮮血淋漓的故事。
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都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樣無動于衷,無所謂他人命運,也不在意別人生死。
那三年,他活得像一具屍體。無止盡工作、學習,每天都照着日程一絲不茍到分鐘行動,看起來奮進,實則麻木得如同機器。
後來她出現了,她回來了,像一束光照回了一片冰冷的凍河上,冷硬的冰化為了綿柔的水,他感覺到了喜、怒、哀、樂甚至是欲.望,感覺自己活得還像一個人。
他還能愛她所愛,痛她所痛。
他的滿滿,讓他找回了做人的感覺。
他的滿滿,生機勃勃的滿滿,是他荒蕪貧瘠的沙漠冰川裏唯一一點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