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顏籁和林澄淨都是在縣一中畢業的。
一晃七年過去了, 金烏縣和整個一中竟都沒有太大的變化。街道、路标、行道樹,連校服都還和過去一模一樣。
他還記得路, 不用導航就能駕輕就熟地開向曾經的母校。
一路都是穿着藍白校服的中學生,三倆成群打打鬧鬧的,那帶着活力和生機的吵鬧聲傳進車裏,令顏籁不自覺地會心微笑起來。
林澄淨瞥着她的神情,問:“你還記得以前咱們常走的那條路嗎?”
“哪條路?”她故作不解,“我去網吧找你的那條路嗎?”
他啞然失笑,“也就找過我那麽一次,怎麽就成常走了?”
她仍作糊塗,“我就記得那條路了。”
車窗放下, 自由的風穿流而過,他的食指輕輕敲打方向盤,“滿滿, 其實我很好奇, 你當時是怎麽找到我的?”
她支着下颚吐槽:“你太低估你在學校的關注度了,只要你在學校方圓一公裏範圍內, 總有同學和老師記住你。”
他從大城市來到這個小縣城,用着蘋果手機,穿着限量款跑鞋, 背着耐克的書包,說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最關鍵的是,他長得好看,個高, 腿長,薄薄的單眼皮, 看人時總是懶懶地耷着眼皮子,躲在圍牆下抽煙都能引起一衆女生一路地驚呼好帥。
帥歸帥,是帶着芒刺的帥,像沙漠堆積的仙人掌叢似的,讓人只敢遠遠地看,不敢走近了,總覺得他這人肯定脾氣不好,湊近了會紮一身刺。
小縣城的女孩子,多少都有點潮人恐懼症,而男孩,要麽老實的不想惹他,要麽刺頭的被他打服了。
他這人打架,和不要命似的,被人摁在地上都敢直接用頭撞,是寧可自損一千也要傷敵八百的架式,慢慢就沒人敢招惹他了——這都是當年顏籁聽到的各色各樣的流言。
他接着問:“當時為什麽要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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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籁抿了下唇,用很無奈的眼神看着他,很無奈的語氣道:“這個問題你問過一萬遍了。”
“我想聽你的回答,不行嗎?”他不厭其煩。
“行吧。”在小事上,她總是很容易對他退讓,于是一而再重複,“一是因為你是我同桌,只要你逃課就會有人不停問我你去哪了,很煩,二是因為老師總覺得只有我跟你說得上話,你還算聽我的話,三是因為,我覺得你人還不錯,不應該廢在這個小地方。”
得到想聽的答案,他彎了彎嘴角,“那時候其他人都不愛搭理我,你為什麽不怕?”
“因為。”她看向窗外,看着這座有點兒破敗老舊的小縣城。
她輕飄飄地說:“我明白你的感受。”
她來到金烏山時年齡還很小,小到還不能完全記得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麽。
可基因很奇妙,即便是後天的環境渲染也無法讓她認同自己就是純粹的“金烏人”。
就如她師父所說的,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她會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以前并不把金烏山當成她的“根”,是外公葬在這之後,她才覺得她的一部分靈魂也留在了金烏山。
“是什麽感受?”他好似明知故問。
“并不認同這兒,卻又無法改變現狀,不得不屈服當下的無歸屬感。”
她的語文一向很好,抽象的感觸也能被她描述得很具體。
是的,哪怕他戶籍在金烏縣,可他在外面的世界出生,在外面的世界長大,十六歲之前他從沒來過這個地方,突然有人把他丢到這,告訴他這就是他的老家,是他未來要生活的地方,他怎麽能不恐慌、心煩意亂。
但沒有人理解,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在城市裏慣壞了的大少爺,作、嬌氣、不可理喻。
只有她理解他,也不怕他,也從不覺得他在炫耀什麽。
她明白他的不甘,明白他的屈辱,甚至明白他的逃避。
也只有她向他伸出手說,別被困在這,我們一起走出金烏山。
萬幸。
他們都走出去了。
曾經的痛苦、茫然,如今看來好似都已不值一提。
回頭看,他才真正明白那句話——輕舟已過萬重山。
時間會給回憶鍍上濾鏡,現在提起曾經,想起的只有淡淡的美好。
但若要重來一次,他不願意。
一路都是回憶,車開到校門口才發現些許的不同。
“校門口變了。”林澄淨道。
大門的位置往左側挪了個十來米,以前是一道長長的斜坡直通校門口,而今是一條長長的樓梯,分成兩段,标明了上下。
顏籁支着下颚說:“以前的斜坡經常有人摔跤,可能是怕危險吧。”
“也是,冬天結了霜,坡道格外打滑。”他将車停在學校對面,清冽的目光巡視過校門口所有小店,找到了隐藏在巷口的一家早餐店,“還好,那家二嫂早餐店還在呢。”
“她家生意一直很好,開了有十幾二十年了,哪那麽容易倒。”車停穩了,她解開安全帶,推開了車門。
林澄淨也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事先叮囑她:“你昨天還胃疼,今天可不能點酸湯肥牛米線了。”
酸湯肥牛裏放了泡椒,看起來清淡,抿口湯都能辣得嗓子刺痛。
她以前很喜歡吃這個,哪怕被辣到嘶嘶吸氣,額角沁出汗珠,還是吃不厭。
他們來得時間不大好,正是學生上學的早高峰,店門口擠滿了學生。
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上早自習的時間了,顏籁拉住了林澄淨:“也不急,等等吧,別和學弟學妹們争了。”
他聽從她的意見,插兜站在一旁等,又問她:“你們今天還要工作嗎?”
顏籁:“當然。”
“要是怕來不及,我們去吃點別的算了。”
她搖頭,“不了,就這家吧。”
他心裏一度熨帖發暖,“我沒關系,吃別的也一樣,不是非得吃這家。”
漁夫帽将她的眉眼都遮了大半,她抱臂沐浴在日光下,随口道:“鶴哥喜歡吃這家的酸湯肥牛米線,我給他打包一份回去。”
林澄淨那挂在嘴角的笑容驟然僵住了,像冷不丁的一根冰淩掉下來,直插胸口,猝不及防得他愣怔失語。
見他不予置評,她側頭說:“你要是餓了,我們就先去吃點別的再回來打包。”
很貼心,很周全。
貼心到他無法對她說出一句不好的話,周全到他滿腔悲憤都在心頭化成了悲涼。
這許多年了,她一直把她的“鶴哥”挂在嘴上、寫在本子裏、作文裏,連高三時理想分數都是他的成績。
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煩她這個“哥”。
也沒想到,往後餘生都要籠罩在這個名字的陰影下。
沒聽到他吭聲,顏籁又問他:“決定好了沒呀?”
“滿滿,你還是喜歡他。”
話很輕,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她轉過頭,摸摸臉,眉眼都擠滿了笑,“有這麽明顯嗎?”
他以為他已經百煉成鋼,再不會對這個事實有所波瀾,可時隔多年,他還是能聽到了心裂開的聲音。
嚓嚓的,像是冬季河床上結起的薄冰,一次次重新封凍,又一次次被人踩開。
他的心河早已千瘡百孔,只是在她面前,那條河依然裝得毫無波瀾。
“喜歡一個人這麽多年,究竟是什麽感覺?”他聽見自己平靜地問她。
“嗯......就像是,本能吧。”她回答他。
“愛是本能”
——這句話是他告訴她的。
她将這句話用在了描述對另一個男人的感覺上。
他突然很想笑。
嘴角提了提,又徒然塌落。
像他空寂的心,松散的雪四落,找不到前路,聽不到回音。
拎着酸湯肥牛米線回賓館的路上,他遠比來時沉默,她忙着發消息、回消息,并沒有察覺異常,又或者察覺了,但也并不多放在心上。
愛在于微渺處,那是對喜歡的人而言的情話。
“你什麽時候走啊?”
一直到下車,她才想起來問他這個重要問題。
他捏了捏鼻梁,壓住充血的淚腺,說:“明天早上吧。”
“那晚上一起吃個飯,我請你。”
她眉眼彎彎。
“好。”他應下。
她指指賓館,“我進去了啊。”
“好,勞逸結合,注意安全。”
“知道了,你開車也注意安全。”她簡單交代一句,擺擺手,轉身進了賓館。
或許是起太早,看着她的背影,他腦袋一陣發暈,手臂撐在方向盤上,他慢慢俯首,撐了很久。
沒回房間,進大門後她就拐進了賓館食堂,發消息通知林鶴夢下樓吃早餐。
食堂早餐不算豐盛,只有包子、粥、餃子、馄饨這四樣。
早上年輕人都傾向于多睡一會兒,食堂的人寥寥無幾,她百般聊賴地等着林鶴夢過來,不時摸摸袋子,怕提前放涼了。
萬萬沒想到林鶴夢還沒來,她先等到她師父、劉主任、郝局,還有幾位是縣政府的幹部一齊來了。
她趕緊起身道:“各位領導早上好。”
張敬朝她點點頭。
劉越看看桌面,笑眯眯問:“在吃什麽呢?”
“我剛剛在外面吃了,這是給人帶的米線。”她解釋道。
“是等鶴夢吧。”劉越老神在在的。
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對。”
看了看四周的位置,張敬點了點椅子說:“就在這坐吧。”
師父開口了,顏籁當然是有眼力見地趕緊把自己的東西挪到一邊,“領導們坐。”
“不急,我們先去拿早餐,小顏,給我們看着座啊。”劉越道。
她總不可能拎着東西就跑,當然只有硬着頭皮點頭的份。
一衆人浩浩蕩蕩去了窗口。
顏籁坐回位置上,死狗一樣有氣無力地發消息給林鶴夢:鶴哥,你做好心理準備,我被領導包圍了……
林鶴夢正在路上,看見顏籁發來的警示消息,忍俊不禁。
他來得也快,領導們剛好都落座,顏籁旁邊還專門留了一個位置。
看見他來了,顏籁立刻擡手揮了揮。
劉越看過去,拖長了音道:“鶴夢,今天怎麽這麽晚啊?”
青年身形修長,膚色冷白,溫和而沉靜,先和劉越道了聲“老師早”,又向在場領導一一打過招呼,接着解釋道:“早起順手洗了一下衣服。”
說到衣服時他的目光不自覺看向顏籁,随即又像被燙了一下似地收了回去。
她恍若未覺,仍是笑吟吟将米線推給他:“哥,我給你帶的酸湯米線,快來吃,再晚點米線都冷了。”
“你們是兄妹啊?”
有不知情的縣領導好奇問。
“不是。”所有人都沒想到,開口解釋的會是張敬,他淡聲說,“我徒弟,姓顏,顏籁,那是林鶴夢,老劉的學生,一個村的。”
衆人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顏籁卻覺得她師父今天這話有點......
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壓下心裏的怪異,只覺得是自己太敏感。
“顏籁。”有一位幹部低聲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看着她道,“你家是在林家村嗎?”
“對,我家是在林家村。”
顏籁看過去,發現這位幹部很是眼熟,那天工人來鬧事,就是他安撫了群衆。
見她應下了,他頓時有些訝異和興奮:“以前我見過你,你還記得嗎,我給你送過你外公的照片。”
他這麽一說,顏籁也想起來了。
“您是……”她一時也驚訝了,還有些語無倫次,“您怎麽現在......?”她打量着他。
“我那時候剛大學畢業,第一份工作就是當攝影師,第一回 把照片送上門就是你們家,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見還有這前緣,有其他領導順勢擡了擡青年道:“何挺現在可是我們青年幹部中的翹楚。”
一件材質硬挺的藍夾克搭淺藍襯衫,幹淨利落的平頭,斯文的黑框眼鏡。何挺是典型的老一輩人都喜歡的斯文人模樣。
張敬都難得附和了一句,“是有緣。”接着又問,“小何同志今年多大了?”
何挺有些受寵若驚地微笑:“我三十了。”
“結婚了嗎?”
“還沒有。”
“談對象了嗎?”
何挺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還沒遇着合适的。”
張敬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三十,只大五歲,那倒是還好。”
他這話裏話外是什麽意思,在場的哪個聽不出來,都揶揄地笑了,一時氣氛松快。
張敬可是市裏的大領導,入他法眼那可不容易,有領導拍了拍何挺的肩膀,鼓勵之意溢于言表。
何挺不好意思地抿了口水,看向顏籁。
曾經清秀的小姑娘長大了,臉蛋漂亮,精致又大方,素面朝天地坐在那兒,就讓人移不開眼睛。
她在市文物局局工作,又是副局長的徒弟,雖然家境可能一般,但論背景也算得上他高攀了。
何挺又緊張地喝了一口水。
所有人都聽出來的話外之音,顏籁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她臉色發僵,又不好意思拂了師父的顏面,一時只能尴尬沉默。
劉越瞥着自己徒兒臉色,默不作聲地端起水杯吹了吹,抿了一口。
他是清楚所有局面的,也清楚自己愛徒對這個口頭上的“妹妹”有着絕不一般的心思,于情于理,他都要站在自己徒兒這邊說句話,但他沒開口。
他這個徒弟自己都不争,他又替他争什麽?
從張副局長提起話口開始,林鶴夢握筷的手就停住了,一直到張敬問完了話,他才克制地放下筷子。
他看到了對面青年打量的目光,以及神情中對顏籁的一點兒讨好。
三十歲能坐到他這個位置,的确是有些能力的。
可無論如何。
她不喜歡。
她細瘦的指節青筋浮起,盡管面上還帶着禮貌的笑,可她已經尴尬得快裝不下去了。
一只溫涼的手蓋在了她手背上。
林鶴夢看向了對面,不卑不亢地對着在場所有領導道:“何先生青年才俊,自然是好的,只是我鬥膽托大,既然自稱兄長,還是不得不出面回絕領導成人之美的好意,舍妹已經有心上人了。”
他話音一落,顏籁驀地轉頭看他,整個腦子都嗡了。
連劉越都驚訝地看向了林鶴夢。
之前他玩笑一句,他這徒弟都鄭重其事地反駁他。
怎麽?
這是終于坐不住了——?